书城小说战争与和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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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3章 (10)

“您不了解他,我的大人,因此您很不幸。您不了解他,可他就在这里,在我内心之中,在我的话语之中,他在您的心中,甚至存在于刚刚您所说的那些亵渎的话语中。”共济会员用那发抖的嗓音严厉地说。

他沉默了一会儿,喘口气,显然是竭力想平静下来。

“如果他根本不存在,”他平静地说,“我们就不会在这里谈论他,大人。我们都谈了些什么,谈了谁呢?您在否认谁呢?”他突然激动地说,声音带着威严。“如果他不存在的话,那又是谁杜撰了他呢?为什么您有着这样的概念,认为有这样一个不可思议的事物存在呢?为什么您和全世界所有的人都推测存在着这样一个不可思议的事物,一个万能的、永恒的、神灵无限的事物?”他不说话了,沉默了很长时间。

皮埃尔不能,也不愿去打破这段沉默。

“他存在着,但很难去认知,”共济会员又说了起来。这次他没有看皮埃尔的脸,而是望着前面,用一双老迈的手翻着书页,他的手由于内心的激动也无法保持平静。“假使神是一个人,要是您怀疑他的存在性,我就会把这个人引到您的面前,抓住他的手,给您看。但我这样一个微不足道的凡人,如何能把神的万能、永恒和恩赐展现给那些或是瞎了眼的人,或是给那些闭上眼睛不愿看到神,不愿了解他,不愿看见和了解自己的卑鄙与罪恶的人呢?”他沉默了一阵,继续说:“你是谁?是什么?你幻想着自己是个贤人,因为你可以发出这些亵渎神的字眼,”他表情忧郁,带着轻蔑的嘲笑说。“小孩子在玩耍制作精美的钟表时,因为他不懂钟表的用途,所以敢说自己不相信制造钟表的工匠,你比这样的小孩还要愚蠢和无知。认知神是困难的。自始祖亚当以来直到现在,许多世纪我们都在为认知神而努力奋斗,可距离我们的目标仍是无比漫长;而我们看到,他不被了解的原因正在于我们的弱小和他的伟大……”

皮埃尔的内心极度不安,他用一双明亮的眼睛盯着共济会员的脸,认真地听他说话,不打断他,也不提问,只是诚恳地相信这个陌生人对他所说的话。他不知是相信共济会员话语中那睿智的理论,还是像个小孩子一样,因为他话语的坚定与真诚而相信他,或是因为有时他激动得声音打颤说不下去,或者是相信老人那双一直有着这坚定信念、炯炯有神又显衰老的眼睛,或者是相信了老人全身所闪现的那种镇静,坚决和对自己使命的认识,这些同皮埃尔的颓废和绝望形成对比,使皮埃尔感到震惊,——总之,他真诚地想去相信,并且信了,并体验到了心灵的宁静,重获新生和回归生命的喜悦。

“认知神灵靠的不是理智,而是生活。”共济会员说。

“我不明白,”皮埃尔说,心中日益升起的疑虑使他感到很恐惧。共济会员理论中的模糊和弱点让他感到恐惧,他怕自己不信任他。“我不明白,”他说:“为什么人类的智慧不能领悟您所说的这些知识呢?”

共济会员露出了慈父般温和的笑容。

“最高层次的智慧和真理就像是一种最纯洁的液体,我们希望把它吸收到自己体内,”他说,“难道我能用肮脏的血管来盛放这种纯洁的液体,并去判断它的纯洁与否吗?只有通过自身的净化,我才能使这种流进体内的液体达到相当的纯净。”

“对,对,就是这样!”皮埃尔高兴地说。

“最高层次的智慧并不单单建立在理性的基础之上,不是建立在那些世俗的物理、历史、化学等学科之上,而这些学科正是理性知识的分支。最高的智慧只有一种。在最高的智慧中只存在着一种科学,那就是万物的科学,它能解释整个宇宙,以及人在其中所处的地位。要想获得这种科学,必须净化并重造内心的那个自我。因此,在认知它之前,需要信仰它,需要自我完善。为了达到这些目的,我们的心灵里透进了神的光芒,这种光芒叫做良知。”

“是的,是的,”皮埃尔赞同地说。

“用心灵的眼睛看着那个内心的自我,扪心自问:你对自己满意吗?你单凭着智慧获得了什么?你是什么?您年轻,您富有,您聪明,有教养,我的大人。用这些所赋予您的优越条件,您都做了些什么?您对自己,对自己的生活满意吗?”

“不,我恨我的生活,”皮埃尔皱着眉头说。

“既然你恨它,那就去改变它,去净化自己,而在净化的过程中,你就会得到智慧。看一下您的生活吧,我的大人。您都是怎么过的?在无度的酒宴和荒淫中度过,从社会索取一切却不知奉献。您得到了财富,又是怎样利用它们的呢?您为他人做了什么?您为自己成千上万的奴隶想过吗?给过他们物质和精神上的帮助吗?没有,您利用他们的劳动,好让自己过上放荡的生活。这就是您所做的事。您选过能为他人谋福利的事情来做吗?没有,您在游手好闲中虚度着自己的生命。然后您结了婚,我的大人,担负起领导一个年轻女人的责任,而您又做了什么?您没有帮助她找到真理之路,我的大人,而是使她陷入欺骗与不幸的深渊。有人侮辱您,而您杀死了他,您又说不了解神,说您恨自己的生活。这样一点儿也不聪明,我的大人!”

共济会员说完这些话,好像是因为长篇大论而感到了疲倦,又一次把胳膊支着沙发靠背,闭上了眼睛。望着这张严厉的、毫无表情的、苍老的、几乎毫无生气的脸,皮埃尔默默地动动嘴唇。他想要说:是的,他的生活卑鄙、闲逸和荒淫。可他不想打破沉默。

共济会员嘶哑地,老迈地咳了一阵,唤来仆人。

“马的事怎么样了?”他问仆人,没有看皮埃尔。

“他们把驿马带来了,”仆人回答:“您不再休息了吗?”

“不了,让他们套马吧。”

“难道他把一切都说完,不允诺帮助我,就这样走了,撂下我孤零零一人?”皮埃尔想着,站起身来,开始在屋里走来走去,他低着头,偶尔看一看共济会员。“是的,我没有想过这个,但我的生活可耻、荒淫,可我既不喜欢这种生活也不想这样,”皮埃尔想。“而这个人知道真理,并且只要他愿意,就能够启发我认识真理。”皮埃尔想要却又不敢向共济会员说这些话。共济会员用那双老年人才有的手收拾完东西,开始扣他的羊皮袄。做完这一切,他转向别祖霍夫,用恭敬的语气淡漠地说:

“请问您现在要到哪里去,我的大人?”

“我?……我要去圣彼得堡。”皮埃尔回答道,他的声音像孩子一般犹豫不决。“我很感谢您,我完全同意您所说的一切。但您不要认为,我是那样的邪恶。我真心诚意地想要成为一个,一个您所希望我变成的那种人;但我从来都没有从任何人身上得到过帮助……其实,首先这一切都是我自己的错。请帮助我,教导我,也许,我会成为……”皮埃尔说不下去了,他鼻子一酸,转过身去。

共济会员沉默了许久,显然,他在思索着什么。

“只有上帝才能给予人们帮助,”他说,“但我们的教会会尽其所能来帮助您,我的大人。您到圣彼得堡之后,把这个交给威拉尔斯基伯爵(他掏出一个本子,在一张被折成四折的大纸上写下几个字)。请允许我给您一个忠告。到彼得堡之后,先独自隐居一段时间,在此期间自我反省,且不要再走以前的生活老路。那么,祝您一路顺风,我的大人,”他看到自己的仆人走了进来,说:“一切顺利……”

从驿站长的登记薄上皮埃尔得知,这个过路人是奥西普·阿列克谢耶维奇·巴兹杰耶夫。巴兹杰耶夫早在诺维科夫时期便是一位最著名的共济会员和马丁主义者217。在他走后很长一段时间里,皮埃尔既不睡觉,也不询问驿马,他在这个驿站的房间里走来走去,思索着自己卑劣的过去,并怀着一种重生的喜悦想象着自己那幸福的,无可挑剔的,美好的未来,这未来在他眼中是多么的惬意。他觉得,之所以他曾经恶习累累,只是因为他不知怎的,偶尔忘记了做一个善良的人有多么好罢了。从前的疑虑在他心中消失得无影无踪。他坚信,在通往美德的路途中,人们彼此扶助、和舟共济的兄弟般的友爱是完全有可能的,而共济会在他看来正是这样的组织。

217诺维科夫(1744-1818)是一个从事教育的俄国共济会员。马丁主义者是一七八○年成立的俄国共济会员的一个团体。

到彼得堡之后,皮埃尔没有让任何人知道他的到来,足不出户。他开始整天地阅读一本不知是何人送给他的托马斯·肯庇斯的著作。在阅读这本书的过程中,皮埃尔再三领悟的只有一点,这是一种他还不曾体验过的一种快乐,那就是相信可以达到一种尽善尽美的境地,相信人们之间可能达到一种能量巨大的博爱,这些道理正是奥西普·阿列克谢耶维奇·巴兹杰耶夫向他揭示的。他到彼得堡后过了一个星期,一天晚上,年轻的波兰伯爵威拉尔斯基走进他的房间,他们曾在彼得堡的交际场上相识,伯爵的样子正式而庄重,就像当初多洛霍夫的决斗证人来找他时那样。他进来后随手关上了门,确信房间里除了皮埃尔外再无其他人后,转身对他说:

“我受人建议和委托前来找您,”他说,并不就座。“我们共济会里有一位地位很高的人出面申请,要求将您提前吸纳入会,并请我当您的担保人。我把执行这个人物的意志视作一项神圣的使命。您愿意由我来担保加入共济会吗?”

他的语调冷淡而严肃,使皮埃尔吃了一惊,在舞会上,皮埃尔基本上总能看到他带着殷勤的笑容,出入在最耀眼动人的女人堆里。

“是的,我愿意,”皮埃尔说。

威拉尔斯基点点头。

“还有一个问题,伯爵,”他说,“对于这个问题,我请您不要以一个未来的共济会员,而是作为一个正直的人诚心诚意地回答我:您已抛弃了从前的信仰了吗?现在您信上帝吗?”

皮埃尔沉思了。

“是的……是的,我信上帝,”他说。

“这样的话,”威拉尔斯基开腔了,但皮埃尔打断了他。

“是的,我信上帝,”他又重复了一次。

“这样的话,我们可以走了,”威拉尔斯基说,“我的马车可以为您效劳。”

一路上威拉尔斯基沉默不语。皮埃尔问他,自己需要做些什么,怎么去回答,他只是说,将有比他更有资格的兄弟们前来考验他,而除了说实话外,皮埃尔什么也不需要。

他们来到共济会分会所在的一栋大房子门前,穿过一道昏暗的楼梯,进到一间明亮的小前厅,在没有仆人帮忙的情况下脱去了皮外套。他们从前厅走进另一间屋子。这时一个服装奇异的人出现在门口,威拉尔斯基向他迎面走去,用法语对他低声说了几句,然后走到一个小柜子前。皮埃尔看到里面有各种他从没见过的衣服。威拉尔斯基从柜子里取出一块头巾,蒙在皮埃尔的眼睛上,在脑后打结时,把他的头发也打了进去,使皮埃尔感到很疼痛。接着他拉过皮埃尔,吻了一下,拉住他的手,引他向前走。皮埃尔因为头发被揪得很疼,皱着眉头,同时又感到些许羞愧地笑着。他胳膊下垂,皱着眉头,微笑着,他那庞大的身躯摇摇晃晃,迈着胆怯的步子跟在威拉尔斯基后面。

威拉尔斯基拉着他的手大约走了十步,停了下来。

“不管在您身上将会发生些什么,”他说,“您都应该英勇地忍受,既然您已经毅然决定加入我们的组织(皮埃尔肯定的点点头作为回答)。当听到敲门声时,请您自行解下头巾,”威拉尔斯基补充说,“祝您英勇,成功。”然后,他握了握皮埃尔的手,走了出去。

只剩下皮埃尔一个人了,他还是继续那样微笑着。有那么一两次,他耸耸肩,把手举到头巾那里,好像想要摘掉它,却又把手放下来。他蒙着眼睛的这五分钟,在他看来仿佛过了一个小时。他的手麻木了,脚也站不住了;他觉得自己很疲惫。他感受到了各种各样最复杂的心绪。他惧怕即将面临的事情,更惧怕会将这种恐惧表现出来。他很好奇地想知道,将会在他身上发生些什么,将向他展示些什么;但最令他感到喜悦的是,这一刻终于来临了,他终于可以走上这条重生的,积极高尚的人生之路了,自他与奥西普·阿列克谢耶维奇·巴兹杰耶夫见面之后,这一直是他的梦想。传来了沉重的敲门声,皮埃尔解下头巾,环顾四周。房间里漆黑一片:只有一个地方,在一个白色的东西里亮着一盏小灯。皮埃尔走近些,看到这盏灯放在一张黑色的桌子上,桌上有一本打开的书。这是一本福音书;而那个亮着灯的白东西,则是一个有着窟窿眼和牙齿骨骼的骷髅头。皮埃尔看完福音书上的第一句话:“太初有道,道与上帝同在”,便绕过桌子,看到一个盛满物体的敞开的大箱子。这是个装着骨头的棺材。他一点儿也不为所看到的感到惊奇。他希望开始一种全新的生活,一种和以前截然不同的生活,他期待着一切不寻常的事物,要比他所见的更加不寻常。骷髅,棺材,福音书——他觉得这一切都是他所期待的,他还期待着更多。他环顾四周,极力想要自己产生一种感动的情绪。“上帝,死亡,爱情,人类的友爱,”他自言自语,把那种不甚明确,模糊却又令人欣喜的概念与这几个词联系起来。这时门打开了,有人走进来。

在皮埃尔已经习惯了的微弱的灯光下,有一个身材矮小的人走了进来。很显然,他是从明亮的地方走进这昏暗的屋子,所以停了下来;然后他小心翼翼地挪到桌前,把一双带着皮手套的小手放在桌子上。

这个身材矮小的人穿着白皮围裙,遮住了胸部和一部分下肢。脖子上戴着一个项圈之类的东西,项圈上面露出了白色的花边高领,衬托着他那张被下边灯光照亮的长脸。

“您来到这里的目的是什么?”来人听到皮埃尔发出的声响,便向他转过身,问道。“您,一个不相信神光的真理,一个看不见神光的人,为什么要到这里来?您想从我们这里得到什么?智慧,美德,或是启蒙?”

在这个不明身份的人把门打开,走进来的那一刻,皮埃尔感到了一种恐惧和敬慕,这种感觉就像他童年忏悔时体会到的那样:他感到自己单独面对的是一个就生活环境来说完全陌生的人,而就人类的友爱来说则是一个亲近的人。皮埃尔的内心激动不已,呼吸都快停止了,他走向教师(共济会中把给申请者作入会准备的人叫做教师)。皮埃尔走近了,发现教师是一个自己认识的人,叫斯莫利扬尼诺夫,但当他把来人看成是个熟人时,觉得是一种侮辱:此时进来的这个人只是兄弟和美德的导师,皮埃尔很久说不出话,因此教师不得不重复自己的问题。

“啊,我……我……想得到新生。”皮埃尔费力地说了出来。

“很好,”斯莫利扬尼诺夫说,并马上继续下去,“您知道我们这个神圣的组织将用何种方式,来帮助您达到目的吗?”教师平静而又迅速地说。

“我……希望……指导……帮助……新生,”皮埃尔声音颤抖,话语组织困难,这是因为他内心紧张,也是因为还不习惯用俄语来讲抽象的事物。

“您对共济会有什么看法?”

“我的意思是,共济会的真谛,在于有着崇高道德目标的人们的友爱218和平等。”皮埃尔说着,同时觉得自己的话语同此刻的庄重氛围不相符合,感到十分羞愧。“我觉得……”

218原文系法语。

“很好,”教师迅速地说,显然是很满意这个答案。“你曾经寻找过方法来达到自己在宗教上的目的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