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战争与和平
4826100000178

第178章 (26)

“那一仗打得可真像样,”一个老兵说。“只有这一仗有值得回忆的东西;而后来打的那些仗……只是折磨人罢了。”

“可不是,大叔。前天我们袭击他们,还不等靠近,他们就赶紧扔下枪。跪在地上。喊着饶命!这只是一个例子。听说,普拉托夫两次抓住过拿破仑本人,他不懂法国话,抓是抓住了:可是想不到在他手上变成一只鸟,飞呀飞,就飞走了。就是没办法打死他。”

“我看你只会瞎说,基谢廖夫。”

“什么瞎说,全是真的。”

“照我的脾气,我要是抓住他,就把他埋起来。再插上一根杨木桩。他害了多少人。”

“我们就要把这一切都了结啦,他不会再来了。”老兵打着哈欠说。

谈话停止了,士兵们开始躺下休息。

“瞧,天上的星星,真多,真亮!你会以为这是婆娘们铺开的麻布呢。”一个士兵欣赏着天上的银河说。

“弟兄们,这是丰年的兆头。”

“应当再添点柴火。”

“背烤暖了,肚子又凉了,真怪。”

“唉,我的上帝!”

“你挤什么,火难道是你一个人的?看看……你的手脚怎么伸得那么开。”

在谈话停止后的寂静中,可以听见有几个睡着的人打起了鼾声;其余的人转动着身子,烤着火,偶尔交谈几句。从一百来步远的一个篝火旁传来友好欢快的大笑声。

“瞧,五连那边在大声说笑。”一个士兵说,“那儿人真多!”

一个士兵站起来,到五连那边去了。

“他们笑得真开心,”他回来说,“两个法国人到了他们那里,一个完全冻僵了,另一个却很活跃!还唱歌呢。”

“噢,噢?去看看……”几个士兵到五连去了。

五连驻扎在森林边上。一大堆篝火在雪地中间燃烧得正旺,火光照亮了被霜雪压弯了的树枝。

半夜里,五连的士兵听见森林中的雪地上有脚步声和树枝的断裂声。

“弟兄们,有狗熊。”一个士兵说。大家都抬起头来仔细倾听,只见两个互相搀扶着的衣着怪异的人影从森林中朝着篝火的光亮走来。

这是两个躲藏在森林里的法国人。他们声音嘶哑地用士兵们听不懂的语言说着话,走到篝火旁。一个身材稍高,戴着军官帽,看样子相当虚弱。他走到篝火前想坐下来,却倒在了地上。另一个士兵身材矮小结实,用手巾包着脸,他强壮一些。他扶起同伴,指着自己的嘴巴说了些什么。士兵们围着两个法国人,给生病的铺了一件军大衣,又给他们两个拿来粥和伏特加。

身体虚弱的法国军官叫朗巴尔;脸上包着手巾的是他的勤务兵莫雷尔。

莫雷尔喝了伏特加并且吃了一盒粥之后,突然病态地快活起来,开始不停地对那些听不懂他的话的士兵们说着什么。朗巴尔拒绝吃喝,脑袋枕着胳膊肘沉默地躺在篝火旁,用茫然通红的眼睛望着俄国士兵。他时而发出长长的呻吟声,然后又默不作声了。莫雷尔指着他的肩膀,向士兵们示意这是一位军官,应当让他暖和暖和。一位走到篝火旁边的俄国军官派人去问团长,他让不让一个法国军官到他的屋子里去取暖;派去的人回来说,团长吩咐把法国军官带去,并告诉朗巴尔让他去。朗巴尔站起来想走,但身体摇摇晃晃的,要不是站在他身旁的一个士兵扶住他,差点就又摔倒了。

“怎么?你不敢再来了吧?”一个士兵嘲笑地眨眨眼对朗巴尔说。

“咳,傻瓜!你胡说些什么!真是个乡巴佬,真的,就是个乡巴佬,”四周响起对那个开玩笑的士兵的指责声。大家围着朗巴尔,两个士兵把他抱起来,手搭手把他抬到屋子里去了。朗巴尔搂住一个士兵的脖子,当他被抬起来的时候,他哀伤悲切地说:

“哦,勇士们!哦,我的好人们,善良的朋友们!这才是真正的人!我好心的朋友们!”他像个孩子一样,把头靠在一个士兵的肩上。

与此同时,莫雷尔坐在最好的地方,被士兵们围着。

莫雷尔是个矮小敦实的法国人,他两眼红肿,充满泪水,军帽上像女人一样扎着一条头巾,穿着一件女人的短皮袄。他显然喝醉了,搂着坐在他身旁的一个士兵,声音嘶哑地、断断续续地唱着法国歌曲。士兵们看着他,捧腹大笑。

“喂,喂,教教我,怎么样?我一学就会,怎么样?……”莫雷尔搂着的那个爱开玩笑和爱唱歌的士兵说。

亨利四世万岁,

万岁,英勇的国王!

莫雷尔眨着眼睛唱道。

这个混世魔王……

“维哇利卡!维夫·谢鲁瓦鲁!西佳博利亚卡……”1131那个士兵挥了挥手跟着唱,果然掌握了曲调。

1131这是模仿法语歌词的发音。——译者注

“瞧,还真行!哈—哈—哈—哈—哈!……”四周爆发出一阵粗犷快乐的哈哈大笑声,莫雷尔皱起眉头,他也笑了。

“喂,来呀,再来一个,再来一个!”

他有三套本领:

喝酒,打仗,

还有当情夫……

“唱得也不错,喂,喂,扎列塔耶夫!……”

“克尤……”扎列塔耶夫努力地唱道。”克—尤—尤……”他尽量噘起嘴唇,拉长声音唱道。“列特里勃塔拉,德布德巴,伊德特拉瓦加拉!”1132他唱道。

1132这里都是模仿法语歌词的发音。——译者注

“嗨,不错哇!像法国人一样!啊…哈-哈-哈-哈!怎么样,你还要吃点什么吗?”

“给他点粥;饿坏了是不能一下子就吃饱的。”

又给他送来了一点粥;于是莫雷尔笑着开始吃第三盒粥。在看着莫雷尔的所有年轻士兵的脸上,都露出快活的微笑。年长的士兵们认为做这种无聊的事有失体面,就躺在篝火的另一边,但不时地用胳膊肘支起身子,微笑着看一看莫雷尔。

“他们也是人啊,”其中一个士兵用大衣裹住身体,说道,“就是蒿草也要从自己的根上生长。”

“哎哟,我的上帝,我的上帝!满天都是星星,真多啊!天还要变得更冷的……”一切都静了下来。

星星好像知道现在谁也不会去看它们,在黑暗的天空中玩的更加起劲了。它们时而明亮,时而黯淡,时而颤动,相互间正忙着说些快乐而又神秘的悄悄话。

法国军队的人数在按照数学的等差级数逐渐减少。渡过别列津纳河的战斗曾经被大肆渲染,事实上它只不过是消灭法国军队的诸多中间阶段的战役中的一次,根本不是整个战争中一次决定性的战役。如果说关于别列津纳河一战过去和现在都予以大量描绘,那么从法国人方面来说,是因为在别列津纳河的断桥上,法国军队此前连续遭遇到的各种灾难,突然集中在同一时刻一起发生了,并且形成了留在所有人的记忆中的悲惨景象。从俄国人方面来说,大肆议论和描写别列津纳河一战,只是因为在远离战场的地方,在彼得堡制定了(也是普弗尔1133制定的)要在别列津纳河上让拿破仑落入战略陷阱的计划。大家确信,一切都将准确无误地按计划进行,因而坚持认为正是渡过别列津纳河的战斗摧毁了法国人。实际上,渡过别列津纳河的战斗的结果对损失了一些武器和人员的法国人造成从危害远远小于克拉斯诺耶战役,统计数字已经说明了这一点。

1133普弗尔(1757–1826),德国军人,后加入俄国军队,深得亚历山大一世的信赖,曾制定1812年俄国反对拿破仑战争的作战计划。——译者注

渡过别列津纳河时的战斗的唯一意义在于,这一战显而易见而又毫无疑问地证明,所有切断敌军的计划都是错误的,而库图佐夫和所有部队(广大群众)所要求的唯一可能实现的行动方式——只跟踪敌人——是完全正确的。大群法国人不断加快速度逃跑,为了达到目的竭尽了全部力量。他们像受伤的野兽一样奔跑,无法在路上停下来。能证明这一点的,与其说是渡河的安排,还不如说是桥上发生的情形。当几座桥断裂1134时,没有武器的士兵们、法军人车队里的莫斯科居民和一些带小孩的妇女——所有人都受惯性的影响不投降,而是朝前跑到船上,跳进冰冷的河水中。

1134 1812年11月17日早晨,在法军残部渡过别列津纳河以后,法国将军艾博莱下令将桥烧毁。

这种朝前跑的愿望是合情合理的。因为逃跑的人和追赶的人的境况都同样糟糕。和自己人在一起,每个人在遭难时还可以指望伙伴们的帮助,指望保持在自己人当中的一定地位。要是投降了俄国人,他还是会处于同样的困难境地,可是在分配生活用品时他必然会被排在最后。法国人不需要确切的情报就已经知道,他们有一半的俘虏已经冻死和饿死,尽管俄国人想拯救他们,但却不知道拿他们怎么办才好;他们觉得,事情只能是这样。最富有同情心的俄国长官和对法国人有好感的人,甚至在俄军中服役的法国人,也都无法为俘虏做点什么。毁了法国人的是俄国军队也正经受着的那种灾难。不可能从饥饿的、还有用的士兵手中夺走面包和衣服,送给那些不是有害的、不是可恨的、也不是有罪的、只不过是无用了的法国人。有些人是这样做了,但这仅仅是极少数的例外。

后面是死路一条;前面才有希望。已经没有退路了;除了一起逃跑以外没有别的活路,于是法国人的全部力量就用在了这种一起逃跑上。

法国人越往前跑,其残余部队的处境就越悲惨,在根据彼得堡的计划寄予厚望的别列津纳战役之后尤其如此,俄国军官们互相指责、尤其责怪库图佐夫的不满情绪也就更加强烈。他们认为彼得堡制定的别列津纳计划的失败必然要归咎于他,因而对他的不满、蔑视和嘲笑就表现得愈来愈激烈。蔑视和嘲笑自然是以恭恭敬敬的形式表现出来的,这就使得库图佐夫无法质问责怪他什么和为什么责怪他。他们和他谈话时极不认真;在向他报告和请他批示时,做出履行令人沮丧的仪式的样子,在他背后则挤眉弄眼,时时处处都设法欺骗他。

所有这些人,正因为他们不能理解他,所以就认为和这个老人无话可说;认为他永远不会明白他们各项计划的深刻意义;也认为他只会用那些关于金桥和不能率领一群流浪汉打到国外去等等此类空话(他们认为这些都只是空话)来回答他们。所有这些话他们早都从他那里听到过了。他所说的一切:例如,需要等待给养,士兵们没有靴子,这一切都是如此简单,而他们建议的一切都是复杂而明智的,在他们看来显而易见的是,他已经又糊涂又老,而他们却是没有当权的天才统帅。

尤其是与杰出的海军上将和彼得堡的英雄维特根施泰因的军队会师1135之后,这种情绪和司令部的流言蜚语都达到了顶点。库图佐夫看出了这一点,他只是叹着气,耸了耸肩膀。只有一次,就是在别列津纳战役后,他十分恼怒,给单独向皇上打报告的贝尼格森写了如下一封信1136:

1135 1812年11月15日,海军上将奇恰戈夫指挥的多瑙河军和维特根施泰因指挥的军队在鲍里索夫镇会师。

1136 1812年11月15日在前往别列津纳追击敌军的路上库图佐夫给贝尼格森的写了这封信。

“鉴于阁下病发,请阁下见此信后即刻前往卡卢加,听候皇帝陛下的旨意和任命。”

但是打发走贝尼格森之后,康斯坦丁·帕夫洛维奇亲王来到了军队1137,他在战争初期参过战,后来被库图佐夫调离军队。现在亲王来到军中告知库图佐夫,皇上对我军战绩不佳、行动迟缓不满,皇上本人近日打算亲自到部队来。

1137库图佐夫被迫于1812年11月15日下令将近卫军、格拉纳达军以及两个胸甲骑兵师划归亲王康斯坦丁·帕夫洛维奇指挥。

库图佐夫这位老者,在宫廷里的事情上像在军事上一样经验丰富,他在这年八月违背皇上的意愿被选为总司令,就是他把皇储和亲王调离部队,也是他运用自己的权力违背皇上的旨意下令放弃莫斯科,正是这个库图佐夫此时立刻明白了,他的时代结束了,他的角色演完了,他手中的这种虚假的权力已经不复存在。他不单单是依据宫廷的态度明白了这一点。一方面,他看到他在其中扮演着角色的军事活动已经结束,因而感到他的使命已经完成。另一方面,就在此刻,他感到自己那衰老的身体十分疲惫,需要休息。

十一月二十九日,库图佐夫进入了维尔诺——像他说的那样,到了亲爱的维尔诺。库图佐夫曾两次担任过维尔诺总督1138。在富饶的免遭战火破坏的维尔诺,库图佐夫除了找到了他久已失去的舒适的生活条件以外,还找到了一些老朋友和对往事的回忆。于是他突然抛开所有的军事上和政务上的操心事,尽可能沉浸在平稳的、习以为常的生活中,尽量不受他周围激烈争吵的打扰,仿佛历史领域中正在发生的和已经发生的事情都与他毫无关系。

1138库图佐夫于1799-1801和1809-1811年担任立陶宛总督时驻在维尔诺。

奇恰戈夫是最强烈地主张切断和拦截敌军的人之一,奇恰戈夫曾想要先到希腊、然后要到华沙去牵制敌人,却无论如何都不想去派他去的地方,奇恰戈夫以敢于向皇上进言而闻名,他认为库图佐夫曾受过他的恩惠,因为他在一八一一年被派去在没有库图佐夫参与的情况下与土耳其签订和约,当他确信和约已经签好后就在皇上面前说,缔结和约的功劳属于库图佐夫;就是这位奇恰戈夫第一个在库图佐夫将要进驻的维尔诺的城堡门前迎接了他。奇恰戈夫身着海军文官制服,佩着短剑,腋下夹着军帽,递给库图佐夫一份军事报告和城门的钥匙。那种年轻人对一个老糊涂的貌似恭敬实则轻蔑的态度在奇恰戈夫的整个言谈举止中充分地表现出来,因为他已经知道库图佐夫受到了责难。

库图佐夫在和奇恰戈夫谈话时顺便告诉他,他在博里索夫被抢走的那几车餐具完好无损,将要还给他。

“您是想对我说,我连吃饭用的用具都没有了。……恰恰相反,就是您要马上举行宴会,我也完全能够提供全部餐具。”奇恰戈夫突然面红耳赤地说,他的每一句话都在证明自己是正确的,因此推测库图佐夫也很在意这些话。库图佐夫露出了含蓄的、能洞察一切的微笑,他耸耸肩回答说:“我想说的只是我刚才说过的话。”

在维尔诺,库图佐夫违背皇上的意志,让大部分军队停了下来。据库图佐夫周围的人说,他此次在维尔诺逗留期间显得精神异常委靡,体力十分衰弱。他不愿意过问军中事务,把所有的事情都交给手下的将军们去办,过着闲散的生活,等着皇上的到来。

皇上及其随行人员——托尔斯泰伯爵,沃尔孔斯基公爵、阿拉克切耶夫等人,于十二月七日离开彼得堡,十二月十一日抵达维尔诺,并乘坐旅行雪橇直接驶往城堡。尽管天气寒冷,但是仍有一百多位穿着礼服的将军和司令部军官以及谢苗诺夫团的仪仗队在城堡门前迎候。

一位信使乘坐由三匹浑身冒汗的马拉的马车在皇上之前来到城堡前,他高声喊道:“皇上驾到!”科诺夫尼岑跑进门廊,向在门房的小屋里等候的库图佐夫报告。

一分钟后,库图佐夫这位肥胖高大的老人身穿礼服,胸前挂满各种勋章,腰间束着武装带,摇晃着走下台阶。他戴上两侧有遮檐的帽子,手里拿着手套,侧着身子吃力地往台阶下面走,下了台阶后,他把准备呈给皇上的报告拿到手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