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战争与和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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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7章 (25)

正是承认他怀有这种感情,人民才会以如此奇特的方式违背沙皇的意愿,选择他这个不得宠的老头子作为人民战争的代表。也正是这种感情使他达到了最完美的人性的高度,因此他这位总司令的全部精力才不是用来屠杀和消灭人们,而是用来拯救和怜悯他们。

这个朴实、谦虚并因此而真正伟大的人物,无法纳入到史学构想出来的那种主观臆断地掌控着人民的欧洲式英雄的虚假模式中去。

对于奴才而言,不可能存在伟大的人物,因为奴才对伟大这个概念有自己的理解。

十一月五日是所谓的克拉斯诺耶战役的第一天1129。临近傍晚,在没有到达指定地点的将军们的多次争吵和错误之后;在派出带着互相矛盾的命令的副官们之后,情况就已经十分清楚了,敌人已经四散奔逃,不可能也不会再有战斗,此时库图佐夫离开克拉斯诺耶前往多布罗耶,因为总司令部已于当天迁到了那里。

1129实际上此次战役开始于前两天,11月5日是战斗最为激烈一天,此时俄军已经占领了克拉斯诺耶,迫使法军朝奥尔沙撤退。

这天天气晴朗,寒气袭人。库图佐夫带着一大群对他不满、在他身后窃窃私语的将军,骑着自己那匹肥壮的白马前往多布罗耶。一路上,随处可见当天俘获的法国人(这天俘虏了七千人)成群地聚拢在火堆旁边烤火。在离多布罗耶不远的地方,一大群衣衫褴褛、用顺手捡来的东西裹着身体的俘虏们站在摆在路上的一长列卸下来的法国大炮旁边吵吵嚷嚷地说着话。总司令走近时,说话声就停了下来。所有的眼睛都盯住库图佐夫,只见他头戴镶有一道红箍的白帽子,拱起的肩上披着棉大衣,骑着白马沿大路缓缓走来。一位将军正在向库图佐夫报告这些大炮和俘虏是从什么地方俘获的。

库图佐夫好像心里想着什么事情,没有听见将军的报告。他不满地眯起眼睛,认真仔细地端详着那些样子特别可怜的俘虏。大多数法国士兵鼻子和两颊都冻伤了,模样很难看,几乎所有人的眼睛都红肿、糜烂。

一堆法国人靠近路边站着,有两个士兵——其中一个脸上长满了疮——正在用手撕一块生肉。在他们瞥向过路人的目光中,在那个向库图佐夫瞟了一眼就立即转身继续做自己的事的满脸生疮的士兵的恶狠狠的表情中,有某种可怕的兽性的东西。

库图佐夫久久地仔细地看着这两个士兵;他眉头皱得更紧,眯起眼睛,若有所思地摇了摇头。在另外一个地方,他看见一个俄国士兵笑着拍着一个法国人的肩膀,亲切地对他说着什么。库图佐夫又带着同样的神情摇了摇头。

“你说什么?什么?”他问那位继续做着报告的将军,这位将军请总司令注意已缴获的立在普列奥布拉任斯基团的前线上的法军军旗。

“啊,军旗!”库图佐夫说,他的思绪似乎好不容易才离开引起他兴趣的事物。他茫然地环顾了一下四周。数千双眼睛从四面八方望着他,期待着他讲话。

他在普列奥布拉任斯基团前面停了下来,深深地叹了一口气,闭上了眼睛。有个随从招了招手,叫拿着法国军旗的士兵们过来把这些军旗摆放在总司令周围。库图佐夫沉默了几秒钟,看起来极不情愿、但又不得不服从所处地位去做必须要做的事情,他抬起头,开始讲话。一群军官围住了他。他仔细地看了看周围的军官,认出了其中的一些人。

“谢谢大家!”他先是转身朝着士兵们,然后又转过来朝着军官们说。他的周围一片寂静,可以十分清晰地听见他那慢条斯理地说出来的话。“感谢大家在艰苦的条件下忠诚地为国效劳。胜利已经在握,俄罗斯不会忘记你们,光荣永远属于你们!”他停顿了片刻,环顾一下四周。

“放低点,把它的头放低点,”他对无意中把手里的法国鹰旗放到普列奥布拉任斯基团的军旗前面的士兵说。“再低点,再低点,好了,就这样。乌拉!弟兄们!”他的下巴朝着士兵们迅速地一摆,说道。

“乌拉—拉—拉!”数千个声音喊叫起来。

在士兵们欢呼的时候,库图佐夫在马鞍上俯下身,低下头,他的眼睛里闪现出温情的、又仿佛是讥讽的光芒。

“是这样的,弟兄们,”他在欢呼声停下来时说……

他的声音和脸上的表情突然变了:仿佛不是一个总司令在讲话,而是一个普通的老人在讲话,显然他现在想对伙伴们说几句最需要说的话。

在军官堆里和在士兵队列中的人们向前动了动,以便更清楚地听到他就要说的话。

“是这样的,弟兄们。我知道你们很艰苦,可是有什么办法呢!再忍耐忍耐;不会太久了。等我们把这些不速之客送走,那时就可以休息休息了。你们为国效了力,皇上不会忘记你们。你们很艰苦,但毕竟是在自己国家里;可是他们——你们看,他们已经落到何等地步。”他指着俘虏们说道,“还不如最穷的叫化子。当他们强大的时候,我们不遗余力地打击他们,现在可以可怜可怜他们了。他们也同样是人嘛。对不对,弟兄们?”

他环顾四周,从目不转睛地看着他的那些倔强的、极其崇敬而又困惑不解的目光中,他看得出他们都赞同他的话:于是他的嘴角和眼角皱起来,露出一个普通老人的温和的微笑,他的神情愈来愈明朗。他停了一会儿,似乎困惑地低下头。

“不过话又说回来,是谁叫他们到我们这儿来的?他们活该,这些畜……畜……!”他突然抬起头说。接着他把鞭子一挥,在整个战争期间第一次策马疾驰而去,离开了高兴得哈哈大笑、高喊着“乌拉”、已经乱了队列的士兵们。

库图佐夫所讲的话未必能为士兵们所理解。谁都不能复述出元帅的这番开头庄严而结尾像慈祥老人所说的话的内容;但是这番发自内心的讲话的意义不仅已经被理解,而且正是这种情感,正是这种在老人善意的咒骂中表现出来的对敌人的怜悯和对我们事业的正义性的认识的伟大庄严的情感,也深藏在每个士兵心里,并以兴高采烈的、经久不息的欢呼声表达出来。在此之后,一个将军向总司令请示是否要把他的车叫来,库图佐夫回答时出人意料地抽噎了一下,看起来他心情十分激动。

十一月八日是克拉斯诺耶战役的最后一天;当部队到达宿营地的时候,天已经黑了。这一整天都静寂无风,寒气袭人,空中飘着稀稀拉拉的雪花;临近傍晚时天开始放晴。透过雪花,可以看见深紫色的星空,寒气更加逼人了。

火枪兵团是最先到达指定宿营地——大路旁边的一个村庄——的团队之一,这个兵团在离开塔鲁季诺时是三千人,现在只剩下九百人。迎接该团的设营员说,所有的房子都被生病的和死去的法国人、骑兵和各个司令部占用。只有一间房子可以让团长住。

团长骑马来到给他住的房子前。团队则穿过村庄,在村边上的几座房子旁的大路上架起了枪。

这个团队像一头庞大的多足的动物一样开始安排自己的窝穴和食物。一部分士兵蹚过没膝深的雪走进村子右边的桦树林中,森林里立刻就传来斧子砍树的声音、树枝折断的声音和欢快的说笑声;另一部分士兵在集中在一起的团队的大车和马匹中间忙活着,取出大锅和干粮,饲喂马匹;还有一部分士兵分散到村子里去,为司令部的人安排住处,他们把停放在房子里法国人的尸体抬出去,然后搬来一些木板、干柴、从屋顶上扯下来的干草准备生篝火,还拖来挡风用的篱笆。

大约有十五名士兵在村边的农舍后面,高兴地喊叫着摇晃一间木棚的高高的篱笆墙,木棚的顶盖已经被掀掉了。“来吧,来吧,一起用力,推呀!”大家喊着,于是在黑暗的夜里那堵落着雪的高大的篱笆墙咯吱咯吱地晃动起来。下面的木桩的咯吱声越来越响,最后篱笆墙连同推它的士兵们一齐倒了下来。于是传来一阵粗犷欢快的大叫声和哈哈大笑声。

“两个人两个人地抓住!把棍子拿过来!就这样。你往哪儿去?”

“来吧,一起推……停一停,弟兄们……喊个号子吧!”

大家都不说话了,一个低沉而又柔和动听的声音唱了起来。在第三段末尾,最后一个音刚刚结束,二十个人的声音就一齐喊起来:“呜呜呜呜!来呀!一起推呀!使劲呀!弟兄们!……”但是,不管怎样一齐使劲,篱笆墙仍然几乎纹丝不动,在接下来的沉默中,可以听见呼哧呼哧地喘粗气的声音。

“喂,你们六连的!鬼东西,滑头!来帮一把……也有用得着我们的时候。”

六连的二十来个人正朝村子里走,听见喊他们后全都加入了推篱笆的行列;于是那堵有五俄丈长、一俄丈宽的篱笆弯曲起来,压着刺着呼哧呼哧喘着粗气的士兵们的肩膀,沿着村里的街道往前移动。

“走啊,怎么啦……要倒了,咳……怎么停住了?真是的……”

快乐而粗野的叫骂声此起彼伏。

“你们这是干什么?”突然传来一名士兵盛气凌人的喊声,他正朝着拖篱笆的人跑过来。

“长官老爷们都在这儿;将军本人就在屋里,而你们这些鬼东西,死鬼,还骂骂咧咧的。我揍你们!”司务长喊道,挥手朝最先碰到的士兵背上就是一拳。“难道小声点不行吗?”

士兵们都不吭声了。那个被司务长打了的士兵呼哧呼哧地喘着粗气,擦着因撞上了篱笆而伤得满是血的脸。

“瞧,鬼东西,打得真狠!弄得满脸都是血。”司务长走后,他怯生生地小声说。

“难道你不喜欢吗?”一个声音笑着说;接着士兵们压低了嗓音,继续往前走。到了村外,他们就又大声说起话来,话里照旧夹杂着那些毫无意义的骂人话。

在士兵们刚刚经过的那间小屋里聚集着一些高级长官,他们喝着茶,热烈地谈论着刚刚过去的一天的事情和明天的作战设想。他们打算从左面进行侧翼机动,切断代理总督1130的后路并活捉他。

1130博加尔内的部队在11月4日被包围,后来他率领残部突围出去,逃往克拉斯诺耶。

士兵们把篱笆拖来的时候,四处都已经生起了炊火,木柴噼啪作响,雪在融化,士兵们的黑影在营地被踩实的雪地上到处晃动着。

四面八方的人们都在挥动刀斧干活。一切都在没有任何指令的情况下有条不紊地进行着。拖来了过夜所需的木柴,为长官们搭好帐篷,大锅煮着饭,武器和装备都安置妥当。

八连拖来的篱笆墙在北面围成半圆形,用枪架支住,前面生起了篝火。不久响起了点名的鼓声,清点了人数,吃过晚饭,分散到篝火旁过夜——有的人修鞋,有的人吸烟,还有一些人脱光了衣服,在火上烤衣衫里面的虱子。

俄国士兵当时处于几乎无法想象的艰难的生存条件下——没有暖和的靴子,没有短皮外衣,没有房子可住,露宿在零下十八度的雪地里,甚至没有足够的粮食,因为给养不是总能跟得上部队——在这样的条件下,士兵们似乎应该显得最为愁苦和沮丧。

可是恰恰相反,部队从来没有,即便在最好的物质条件下也从来没有如此快乐和活跃过。这是因为每天都有一些变得消沉或者衰弱的人从部队里淘汰掉了。所有体力不支和意志薄弱的人早就掉了队:剩下的全是部队的精华——不论精神上还是身体上都是如此。

聚在用篱笆墙围起来的八连的驻地的人最多。两个司务长都坐到他们那里来,他们的篝火烧得比其他的都要旺。他们要求人们拿些木柴来才能坐到篱笆墙前面。

“喂,马克耶夫,你怎么啦……找不到地方了还是狼把你吃了?去拿些木柴来。”一个红脸红头发的士兵喊道,他眨着被烟熏得眯缝起来的眼睛,却不愿意离开篝火。“你,乌鸦,最好也去拿点木柴来。”这个士兵转身对另一个士兵说。这个红头发的人既不是士官也不是上等兵,但是他强壮,因此他就能指挥那些比他体弱的士兵。那个被叫做乌鸦的士兵又瘦又小,长着尖鼻子,他顺从地站起来准备去执行这个命令,就在这时火光中出现了一个年轻士兵的修长的漂亮的身影,他抱着一大捆木柴。

“拿到这儿来,好大的一堆!”

士兵们把木柴劈开,加到火上,用嘴吹火,用大衣的下摆煽火,火苗咝咝作响,木柴噼噼啪啪地燃烧起来。士兵们挪近一点,抽起烟来。那个抱来木柴的年轻英俊的士兵两手叉腰,快速而利落地在原地跺着冻僵了的双脚。

“啊,妈妈呀,露水凉冰冰,多么好呀,我是一个火枪兵……”他低声唱着,好像每唱一个音节都要打个嗝儿似的。

“喂,鞋底要飞了!”那个红头发的士兵发现跳舞的人的一只鞋底耷拉下来就高声叫道。“跳舞真是害人。”

跳舞的人停下来,扯掉耷拉下来的皮子,扔进了火里。

“好啦,老兄,”他说;他坐下来,从背包里拿出一块蓝色法国呢子,开始用它包脚。“脚都冻麻了。”他把脚伸向火堆的时候又加了一句。

“快要发新的了。听说打完仗,给大家发双份的。”

“你看,彼得罗夫那狗崽子,还是掉了队。”司务长说。

“我早就发现了。”另一个说。

“有什么好说的,还是个小兵……”

“听说,三连昨天一天少了九个人。”

“是啊,你想想,脚都冻坏了,还怎么走路?”

“嘿,尽说废话!”司务长说。

“你是不是也想那样?”一个老兵以责备的口吻对那个说脚冻坏了的人说。

“你究竟是怎么想的?”那个被叫做乌鸦的尖鼻子士兵突然从火堆旁边欠起身,用尖细而又颤抖的声音说:“胖的人瘦了,瘦的人死了,就拿我来说吧,一点力气也没有了,”他突然坚决地对司务长说,“你把我送到医院去吧,我浑身疼痛;不然我早晚都会掉队的……”

“好啦,好啦。”司务长心平气和地说。

瘦小的士兵不再说话,而谈话继续进行下去。

“今天抓到的法国人可真不少,这些人穿的靴子,说实在的,没有一个人穿的靴子是像样的,只是徒有虚名罢了。”一个士兵挑起了一个新话题。

“全都被哥萨克给脱走了。他们给团长打扫房子,搬走了死尸,看起来怪可怜的,弟兄们。”那个跳舞的人说,“翻动尸体时,发现有一个还活着,你信不信,他嘴里还叽里咕噜地说着他们的话呢。”

“他们都干干净净的,弟兄们,”第一个说话的人说,“白白净净的,白净得就像白桦树,有的人样子很威武,说不定是贵族呢。”

“你以为怎么样?他们各种身份的人都被招募来当兵打仗了。”

“他们一点也不懂我们的话,”那个跳舞的人带着困惑的微笑说道。“我对他说,‘哪个国家的?"可是他还是叽里咕噜地说着自己的话。真是一些不可思议的人!”

“不过说起来真怪,弟兄们,”那个对他们皮肤白净感到惊奇的人接着说,“莫扎伊斯克的农民说,他们那里曾发生过战斗,他们开始埋死人的时候,他们的尸体已经在那儿躺一个来月了。他说,他们的尸体像纸一样白,干干净净的,一点气味都没有。”

“也许是天气寒冷的缘故吧?”一个人问。

“你太聪明了!竟然想到是天气冷!那时还热着呢。要是因为天气冷,我们的人也就不会发臭了。他说,到咱们的人跟前一看,整个人都腐烂生了蛆。他说,于是我们就用毛巾把脸包起来,扭过头去,拖着尸体走,那气味实在叫人受不了。可是他们的人呢,他说,像纸一样白;一点气味都没有。”

大家都不说话了。

“想必是吃的不一样吧,”司务长说,“他们吃的都是老爷们吃的食品。”

没有人反驳他。

“那个农民说,在莫扎依斯克附近,在打过仗的地方,把他们从十几个村庄召来,运了二十天也没运完全部尸体。那些狼,他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