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战争与和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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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2章 (20)

他看了看天空。天空也像大地一样神奇。天开始放晴,朵朵云彩从树梢上快速掠过,似乎想要崭露星辰。时而觉得天逐渐放晴,显露出黑色纯净的天空。时而觉得这些黑点是乌云。时而觉得天空高高地、高高地悬在上方;时而觉得天空完全降落下来,一伸手就可以触摸到它。

别佳闭上眼睛,身体摇晃起来。

水滴在滴落。一些人在轻声细语。马匹在嘶叫,在踢踢打打。有人在打鼾。

“刷拉,刷拉,刷拉,刷拉……”被磨的马刀发出霍霍声。别佳突然听见了和谐的乐曲声,演奏的是一支陌生、庄重悦耳的颂歌。别佳像娜塔莎一样有音乐天赋,比尼古拉要强,可是他从未学过音乐,从未想到过音乐,因此意外地出现在他头脑中的旋律对他来说特别新奇而又迷人。音乐声越来越清晰。曲调不断扩展,乐器不断更换。演奏起所谓的赋格乐曲,虽然别佳对什么是赋格乐曲一无所知。每种乐器,时而像小提琴,时而像小号——但是比小提琴和小号更优美、更纯正,——每种乐器都在各自演奏,可是还没演奏完这个曲调,就与另外一种开始演奏几乎相同内容的乐器融合在一起,然后与第三种、第四种融合,所有这些乐器融汇为一体,然后又分开,然后再汇合,时而奏出庄严的教会音乐,时而奏出明快而又华丽的凯歌。

“啊,是的,我这是在做梦,”别佳向前摇晃着对自己说。“这是我耳朵里的声音。也许这是我的音乐。好吧,再来一次。演奏吧,我的音乐!来吧!”

他闭上了眼睛。于是从四面八方,似乎是从远处,各种声音忽高忽低地响起来,开始汇合、分开、再汇合,于是一切又都汇合成为那种悦耳庄严的颂歌。“啊,这是多么美妙啊!我想要多好就有多好。”别佳对自己说。他尝试着指挥这个由各种乐器组成的庞大乐队。

“喂,小声点,小声点,现在停下。”声音服从了他的命令。“好,现在要更激越、更欢快。还要更快乐些。”于是从未知的深处升起越来越增强的庄重的声音。“好,声乐,加入进来。”别佳命令到。于是,先从远处传来男声,然后是女声。声音不断加强,渐渐平稳、庄重、有力。别佳又惊又喜地沉迷在这非同寻常的美妙乐曲中。

歌声与庄严的凯歌进行曲融合起来,水滴在滴落,马刀刷拉、刷拉、刷拉地响着,马匹又在踢踢打打和嘶鸣,但是并没有破坏乐曲,而是溶入其中。

别佳不知道这持续了多久:他欣赏着,一直对自己的陶醉感到惊奇,也因没有人与他分享而感到惋惜。利哈乔夫温和的声音唤醒了他。

“磨好了,大人,您可以用它把法国人劈成两半了。”

别佳醒了。

“天亮了,真的,天亮了。”他喊道。

先前看不清的那些马匹现在连尾巴都能看得见了,透过光秃秃的树枝看得见淡淡的晨光。别佳抖擞精神,他跳下来,从口袋里掏出一个卢布的硬币递给利哈乔夫,挥动着马刀试了试,然后把它插进刀鞘里。哥萨克们解开马缰,紧了紧马肚带。

“瞧,司令来了。”利哈乔夫说。

杰尼索夫走出守林人小屋,喊了一声别佳,下令准备出发。

十一

在昏暗中大家很快找到自己的马,收紧马肚带,分成一个个小队。杰尼索夫站在守林人小屋旁下达了最后的命令。部队的步兵几百只脚踩在泥泞中啪嗒啪嗒地沿着大路朝前走去,很快就在黎明前的薄雾中消失在树林里。哥萨克大尉对哥萨克们吩咐着什么。别佳手中握着马缰绳,迫不及待地等着上马的命令。他那用冷水洗过的脸,尤其是那双眼睛火辣辣的,一股寒气掠过脊背,于是整个身体里有某种东西迅速而又均匀地颤抖起来。

“喂,你们都准备好了吗?”杰尼索夫说。“把马带来。”

马带来了。杰尼索夫对一个哥萨克发了火,因为马肚带没有勒紧,把他骂了一顿,然后上了马。别佳踏上马镫。马习惯性地想咬他的腿,可是别佳像没有感觉到自己的重量似的,迅速坐到马鞍上,回头看了看后面黑暗中行动起来的骠骑兵,然后骑马来到杰尼索夫跟前。

“瓦西里·费道罗维奇,您要给我什么任务?求求您……看在上帝的份上……”他说。杰尼索夫似乎忘记了别佳的存在。他回头看了他一眼。

“我只要求你一件事,”杰尼索夫严厉地说,“听我的命令,不许乱闯。”

一路上杰尼索夫再没对别佳说一句话,默默地走着。来到树林边缘时,田野里显然已经变得明亮起来。杰尼索夫和哥萨克大尉低声说了些什么,于是哥萨克们开始从别佳和杰尼索夫身边走过去。当他们所有人都过去以后,杰尼索夫策马向山谷下面走去。马匹蹲下后腿,向前滑着,驮着自己的骑手来到谷地里。别佳和杰尼索夫并排走着。他的全身颤抖得越来越厉害。天越来越亮了,只是雾遮蔽了远处的物体。杰尼索夫来到下面,回头看了一眼,对站在他身旁的一个哥萨克点点头。

“发信号!”他说。

哥萨克举起手,放了一枪。在那一瞬间里,响起了向前疾驰的马蹄声、来自四面八方的喊声和枪声。

在马蹄声和喊声刚刚响起的那一瞬间,别佳抽打自己的马,放开缰绳,没听朝他喊叫的杰尼索夫的命令,向前冲去。别佳觉得,在枪声响起的那一刻天突然变得像正午一样通亮。他奔到桥头。前面大路上哥萨克在疾驰。他在桥上撞到了一个落在后面的哥萨克,接着又向前奔去。前面有一些人——想必是法国人——从大路右侧向左侧跑着。一个人跌倒在别佳的马蹄下的泥水里。

在一个小屋旁聚集着一群哥萨克,他们在干着什么事。从人群中间传来可怕的叫喊声。别佳跑到这群人跟前,他首先看到的是一个法国人的苍白的、下颏颤抖的脸,这个法国人手里正抓着刺向他的长矛。

“乌拉!……弟兄们……我们的人……”别佳喊道,放开跑起兴致的马的缰绳,沿着大路向前奔去。

前面传来枪声。哥萨克、骠骑兵和穿得破破烂烂的、从大路两边跑来的俄罗斯俘虏全都高声地乱喊着。一个没戴帽子、脸色通红沉郁、身穿蓝大衣的矫健的法国人用刺刀抵挡着骠骑兵们。当别佳跑来的时候,法国人已经倒下去了。又来晚了,别佳的脑子里闪过这样的念头,于是他又向枪声密集的地方奔去。枪声是从昨天夜里他和多洛霍夫到过的那个地主宅院传来的。法国人在长满灌木丛的花园的篱笆后面阻击,朝着聚集在大门旁的哥萨克射击。跑到大门前,别佳透过硝烟看到脸色苍白铁青的多洛霍夫对人们喊着什么。“绕过去!等等步兵!”在别佳跑到他身边的时候他喊到。

“等一等?……乌拉!……”别佳喊道,一刻不停地朝着传来枪声、硝烟最浓的地方奔去。传来一排射击声,子弹呼啸而过,啪啪地打在什么东西上。哥萨克和多洛霍夫也跟在别佳的后面冲进了大门。在滚滚的浓烟中,一些法国人扔下武器从灌木丛后面迎着哥萨克跑出来,另外一些朝山坡下的池塘跑去。别佳骑着马沿着地主家的院子跑着,不但没有握着缰绳,反而怪异而快速地挥动着双臂,身体从马鞍上越来越朝着一个方向倒下去。马跑到在晨光中还冒着烟的篝火前停了下来,别佳沉重地跌落到湿漉漉的地上。哥萨克们看到他的双手和双脚迅速抽动着,他的头却一动不动。他的头被子弹打穿了。

一个职位较高的法国军官从房子后面走出来,用刺刀挑着白手帕表示愿意投降,多洛霍夫在与这个军官谈判以后下了马,走到一动不动地摊开双手躺着的别佳跟前。

“死了。”他皱着眉头说,然后朝着大门口向骑马过来的杰尼索夫走去。

“打死了?!”杰尼索夫喊道,他远远地就看到,别佳躺着的姿势是他熟悉的那种毫无疑问的死人的姿势。

“死了。”多洛霍夫又说了一遍,好像说这句话能给他带来乐趣似的,然后快步走到俘虏跟前,这些俘虏被下了马的哥萨克们团团围住。“我们不收容他们。”他对杰尼索夫喊道。

杰尼索夫没有回答;他来到别佳身边,下了马,用颤抖的双手把别佳那沾染了血污的、已经苍白的脸转向自己。

“我习惯了吃甜东西。很好的葡萄干。全拿去吧。”他想起别佳的话。哥萨克们听见像犬吠的声音都惊奇地回过头来看,杰尼索夫这样哭着迅速转过身去,走到篱笆前,紧紧地抓住篱笆。

杰尼索夫和多洛霍夫解救出的俄国俘虏中有皮埃尔·别祖霍夫。

十二

皮埃尔所在的那支俘虏队伍,在撤离莫斯科以后的整个行进过程中,没有再接到法国长官关于他们的任何新命令。到十月二十二日,这支队伍就已经不和一同离开莫斯科的那些部队和辎重车辆在一起了。最初走在他们后面的运送干粮的辎重车队,一半被哥萨克截获,另外一半赶到前面去了;原来走在前面的步行骑兵已经一个也看不到了;他们全都消失了。起初前面看得见的炮兵,现在被由威斯特法利亚人护送的朱诺1116元帅的庞大的车队所取代。在俘虏后面则是运送骑兵物品的车队。

1116朱诺(1771-1813),法国元帅,1812年战争中指挥由威斯特法利亚人组成的第八军。

从维亚济马开始,先前分成三个纵队行进的法国军队就已经乱成一团了。皮埃尔在离开莫斯科第一次休息时觉察到了混乱无序的征兆,现在这种混乱状态达到了极点。

他们走的那条大路,两侧到处是死马;从各个部队掉队的那些衣衫褴褛的人,不停地变换着队伍,时而加进行进中的纵队,时而又再次掉队。

在进行过程中有过几次虚惊,受惊的押送队的士兵们举枪扫射,你推我挤地拼命逃跑,但是后来又集合起来,为不必要的恐慌相互谩骂。

这三大群走在一起的人——骑兵车队、俘虏押送队和朱诺将军的辎重车队——仍然保持着独立和完整,虽然三者的人数都在急剧减少。

骑兵车队最初有一百二十辆大车,现在只剩下不超过十六辆;其他的都被劫掠或者被扔掉了。朱诺将军的车队也有几辆车被扔掉或者被劫掠去了。三辆大车遭到达武军团掉队士兵的抢劫。皮埃尔从德国人的交谈中听说,押送这个车队的人比押送俘虏的人还多,他们的一个伙伴,一个德国士兵按照元帅本人的命令被枪毙了,因为在这个士兵那儿找到一把属于元帅的银勺。

这三支队伍中,俘虏押送队的人数减少的最多。离开莫斯科时有一百三十人,现在剩下不足百人。与骑兵物品车队运送的马鞍、朱诺将军的车队相比,俘虏让押送队的士兵们感到更加累赘。他们明白,马鞍和朱诺的勺子还可能派上用场,可是为什么押送队里又冷又饿的士兵们要站岗放哨保护这些同样又冷又饿的俄国人,他们沿途不断死去和掉队,而掉队的又可以奉命枪毙——这种事不仅不可理解,而且令人厌恶。押送队的士兵也处于同样痛苦的境地,他们似乎因此而担心,如果表露出对俘虏的怜悯之情,会使自己的处境更加恶化,所以总是面色特别阴沉而又严厉对待他们。

在多罗格布日,押送队的士兵们把俘虏们关进马厩,然后去抢劫自己部队的仓库,就在这时几个被俘的士兵在墙脚挖了洞逃了出去,但是被法国人抓住枪毙了。

先前在离开莫斯科时定下的被俘军官和士兵分开走的规矩早已经被打破;所有还能走路的人都走在一起,于是从第三天起皮埃尔又和卡拉塔耶夫以及把卡拉塔耶夫当作主人的那只雪青色的罗圈腿小狗在一起了。

离开莫斯科的第三天,卡拉塔耶夫在莫斯科军医院里治疗过的热病又发作了,随着卡拉塔耶夫越来越虚弱,皮埃尔就越来越疏远他。皮埃尔不知道为什么,但是从卡拉塔耶夫变得虚弱开始,皮埃尔需要强迫自己才能走到他跟前去。即便走到他跟前,听着他那些每逢休息时发出的低声的呻吟,闻着他身上散发出来的更加难闻的气味,皮埃尔便离开他远一些,不去想他。

在被俘期间,在木板房里,皮埃尔不是凭理智,而是凭自己的全部身心和生命懂得了,人是为了幸福而存在的,而幸福在于他自身,在于人的自然需求得到满足,一切不幸并非来自不足,而是来自过剩;但是现在,在最近三周的行进中,他又懂得了一个新的令人安慰的真理——他懂得了,在世界上没有什么可怕的东西。他懂得了,既不存在让一个人感到幸福和完全自由的境况,也不存在令人感到不幸和不自由的境况。他懂得了,痛苦有界限,自由也有界限,而且这种界限很接近;一个人因玫瑰色的被子卷进一片叶子而感受到的痛苦,与他现在睡在光秃秃潮湿的地上、暖和了身子这边又冻僵了那边的痛苦是一样的;他以前穿上挤脚的舞鞋感到的痛苦,与他现在完全光着脚(他的鞋早就穿坏了)、双脚布满伤口感受到的痛苦是一样的。他懂得了,当他似乎是按照自己的意愿与妻子结婚时,他并不比现在被关进马厩过夜更自由。后来被他称之为痛苦而当时几乎没有感觉到的这一切事情中,最主要的是那双磨破并结痂的赤脚。(马肉好吃又有营养,被用来代替盐的火药的硝石味甚至令人感到愉快,天气不太冷,白天走路常常感到很热,晚上则点起篝火,咬人的虱子令人愉快地使身子发暖。)此时唯一使他感到痛苦的就是双脚。

行军的第二天,皮埃尔在篝火旁查看了自己的双脚,以为不能用它们走路了;可是当大家都站起来的时候,他也一瘸一拐地走了,后来他暖和了以后,走起来也不觉得痛了,可是晚上这双脚看起来就更加可怕了。但是他不去看它们,而是想别的事。

皮埃尔只有现在才明白了人的全部生命力和人所具有的善于转移注意力的那种救助力量,这种力量很像蒸气锅炉上的安全阀门,只要气体超过一定限度,阀门就排放出多余的气体。

他没有看到也没有听到如何枪杀其他俘虏,虽然他们当中有一百多人就是这样死的。他不去想日渐衰弱、显然要遭遇那种命运的卡拉塔耶夫。皮埃尔更很少去想自己。他的处境越艰难,前景越可怕,他就越能超脱所处的那种境地,产生一些愉快和令人宽慰的想法、回忆和想象。

十三

二十二日中午,皮埃尔沿着泥泞打滑的道路往山上走,他一直看着自己的双脚和坑坑洼洼的道路。他偶尔看一看周围熟悉的人群,然后又看自己的双脚。两者都与他相关,都是他熟悉的。雪青色的罗圈腿小狗灰灰快活地在路边跑着,它为了证明自己的灵活和满足,不时地抬起一只后腿,用三只腿跳着,然后又撒开四只腿吠叫着向落在尸体上的乌鸦扑去。灰灰比在莫斯科的时候更活泼更肥壮了。到处是各种动物的肉——从人肉到马肉都有,腐烂的程度各异;有人走在路上,狼就不会来,因此灰灰可以随心所欲地吃得饱饱的。

从清晨起就一直下着小雨,它使人觉得立刻就要停了,天空也就要放亮了,可是停了不大一会儿,然后反而下得更大了。饱吸了雨水的道路已经不再吸水了,水沿着车辙像小溪一样流淌着。

皮埃尔走着,环顾着周围,数着脚步,每走三步就弯起一个手指。他在心里对雨说:下吧,下吧,下得再大些。

他觉得他什么都没想;然而,他的内心极深极远的某个地方在思索着某种重要而又令人安慰的东西。这种东西就是他从昨天与卡拉塔耶夫的谈话中得到的最微妙的精神收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