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战争与和平
4826100000171

第171章 (19)

“让我吻吻您,亲爱的,”他说。“啊,好极了?太好了!”他吻了吻杰尼索夫,跑到院子里。

“博斯!樊尚!”别佳站在门旁喊道。

“您叫谁,大人?”黑暗中一个声音说。别佳回答说,他叫今天俘虏的那个男孩。

“啊!是叫韦先尼?”哥萨克说。

樊尚的名字已经被大家叫得变了样:哥萨克叫他韦先尼,农民和士兵叫他维谢尼亚。在这两种叫法都让人想到春天,倒也与这个青春年少的孩子的样子相符合。

“他在篝火旁烤火呢。喂,维谢尼亚!维谢尼亚!韦先尼!”黑暗中传来一个接一个的呼唤声和笑声。

“这孩子挺机灵,”一个站在别佳身旁的骠骑兵说。“我们刚才给他东西吃了,他饿极了!”

黑暗中传来脚步声,小鼓手光着脚啪嗒啪嗒地踩着泥水走到门旁。

“啊,您来了!”别佳说,“想吃东西吗?别害怕,不会把你怎么样的。”他补充说,胆怯而又亲切地碰碰小鼓手的手。“进来吧,进来吧。”

“谢谢您,先生。”小鼓手用颤抖的、几乎是孩子般的声音答道,开始在门槛上擦自己的脏脚。别佳有很多话想对小鼓手说,可是他不敢。在门廊里,他犹豫不决地站在小鼓手身旁。然后在黑暗中抓起他的一只手,握了握。

“进来,进来。”他只是又亲切地低声说了一遍。

“唉,我能为他做点什么!”别佳自言自语到,然后他打开门,让男孩从自己身边过去。

小鼓手走进小屋后,别佳在离他远些的地方坐下,认为再注意他有失体面。他只是摸着衣袋里的钱,拿不定主意,不知道把钱给小鼓手是否是可耻的事。

杰尼索夫吩咐给小鼓手一些伏特加、羊肉,给他穿上俄国长衫,以便留在部队里,不把他和别的俘虏一起送走,别佳的注意力因多洛霍夫的到来而从小鼓手身上转移过去。别佳在部队里听说过许多有关多洛霍夫对付法国人的非同一般的勇敢和残忍的传说,因此从多洛霍夫一走进小屋时起,别佳就目不转睛地看着他,精神越来越振奋,不时轻轻地摇摇高昂着的头,以便使自己甚至能与多洛霍夫这样的人相配。

多洛霍夫的外表极其朴素,这让别佳感到惊异。

杰尼索夫穿着一件高加索男上衣,留着大胡子,胸前挂着圣尼古拉神像,说话的方式、所有的动作都显示出自己地位的特殊。多洛霍夫则恰恰相反,他以前在莫斯科穿波斯服,可现在他看起来像是最古板的近卫军军官。他的脸刮得很干净,身穿近卫军棉制服,纽扣上挂着乔治勋章,头上端端正正地戴普通军帽。他在屋角脱下湿大衣,走到杰尼索夫跟前,也不跟任何人打招呼,就立刻开始询问情况。杰尼索夫对他讲了几个大部队也要袭击运送队的企图,讲了别佳送来的信,还讲了他如何答复了两位将军。接着杰尼索夫讲了他所知道的有关法军的一切情况。

“情况是这样啊,可是要弄清楚是什么部队、有多少人,”多洛霍夫说,“应该去一趟。不确切知道他们有多少人,就不要行动。我做事喜欢认认真真。哪位先生愿意和我一起去一趟他们的营地。我带着他们的制服。”

“我,我……我和您去!”别佳喊道。

“你也根本用不着去,”杰尼索夫对多洛霍夫说,“而他,无论如何我都不能让他去。”

“这太好了!”别佳喊道,“为什么我不能去?……”

“因为没有必要。”

“那么,请原谅,因为……因为……我要去,就是这样。您带我去吗?”他对多洛霍夫说。

“为什么不……”多洛霍夫看着法国小鼓手的脸漫不经心地回答。

“这个小伙子早就在你这里了?”他问杰尼索夫。

“今天抓到的,却什么都不知道。我把他留在身边。”

“那么,其他俘虏你要弄哪儿去?”多洛霍夫说。

“什么弄哪儿去?都要送走,还得要收条!”杰尼索夫突然涨红了脸喊道。“我敢说我没有乱杀过一个人。难道您认为把三十或者三百个人送到城里,恕我直言,比玷污一个军人的名誉更难吗。”

“要是这位十六岁的小伯爵说这些客套话还合适,”多洛霍夫冷笑着说,“而你已经到了不该说这话的时候了。”

“什么,我可什么都没说,我只是说我一定要跟您去。”别佳胆怯地说。

“而我和你,老弟,不要再说这种客套话了。”多洛霍夫接着说,似乎他以为说这件激怒杰尼索夫的事是一种乐趣。“那这个你为什么自己留下了?”他朝小鼓手点点头说。“为什么,是因为你可怜他?要知道我们知道你的那些收条。你送走一百个,送到的却只会有三十个。他们不是会饿死就是会被打死。所以不送他们走不也一样吗?”

哥萨克大尉眯起明亮得眼睛,赞同地点点头。

“是反正都一样,没什么可争论的。我不愿意做使自己良心不安的事。你说他们会死。就算是这样吧。只要不是我害死的就行。”

多洛霍夫笑了起来。

“谁没二十次地命令他们抓我呢?要是抓住了——我和你,连同你的骑士风度,都得被吊到杨树上去。”他沉默起来。“但是现在应该做事了。把我那个拿马褡子的哥萨克叫来!我有两套法军制服。怎么,和我一起去吗?”他问别佳。

“我?是的,是的,一定去。”别佳看着杰尼索夫喊道,脸红得眼泪都要流出来了。

在多洛霍夫和杰尼索夫争论应该怎样对待俘虏的时候,别佳又感到不自在而又着急;也还是没能充分理解他们说的话。“如果重要的知名人士这样想,那么就应该这样,那么这就是好的。”他想。“重要的是杰尼索夫别以为我听他的,别以为他可以指挥我。我一定要和多洛霍夫去法军营地。他能去,我也能去。”

对于杰尼索夫让他不要去的劝阻,别佳回答说他也习惯认认真真地做一切事情,而不是盲目地去干,还说他从来都不会考虑自己的安危。

“因为,您自己也会赞同,如果不确切知道那里有多少人,这一点可能关系到几百人的生命,而我们只有两个人,再者我非常想去,并且一定、一定要去,您别拦着我,”他说,“这样只能更糟……”

别佳和多洛霍夫穿上法国军大衣、戴上高筒帽以后,骑马奔向杰尼索夫观察法军营地的那个林间通道,在漆黑一片中出了树林后,向下进入谷地。进入谷地以后,多洛霍夫命令陪同他的哥萨克们等在那里,然后快步顺着大路向桥头策马而去。别佳和他并排走着,激动得屏住呼吸。

“要是我们落到敌人手里,我决不活着投降,我有手枪。”别佳低声说。

“别说俄语。”多洛霍夫很快地小声说,就在这时黑暗中传来“什么人”的喊声和扣动扳机的声音。

血立刻涌上别佳的脸,于是他握住了手枪。

“六团的枪骑兵。”多洛霍夫说,他既不加快也不放慢马步,哨兵黑乎乎的身影出现在桥上。

“口令?”多洛霍夫勒住马,让马慢走。

“请问,热拉尔上校在这儿吗?”他说。

“口令!”哨兵没有回答,挡住路说。

“军官巡视散兵线的时候,哨兵是不问口令的……”多洛霍夫喊道,他突然大发雷霆,骑马向哨兵撞去。“我在问你,上校在不在那里?”

还没等躲向一边的哨兵回答,多洛霍夫就慢步向山上走去。

多洛霍夫发现一个穿过大路的人的黑影后,拦住这个人问司令和军官们在哪里。这个人肩上扛着一个袋子,是个士兵,他停下来,走到多洛霍夫的马跟前,用手碰碰它,随便而友好地说司令和军官们都在上面山上,在右面一个农场里(他这样称呼地主庄园)。

多洛霍夫沿着大路往上走,路两侧篝火旁传来用法语交谈的声音,他拐进了地主庄园的院子。他进了大门后,下了马,走到一个烧得很旺的大篝火前,篝火周围坐着几个人,他们大声交谈着。边上的一个锅里煮着什么东西,一个士兵头戴高筒帽,身穿蓝色军大衣,他被火光照得通亮,正跪在那里用通条搅着锅里面的东西。

“唉,这鬼东西真难对付。”坐在篝火对面阴影里的一个人军官说。

“他会制服他们的……”另一个人笑着说。听到骑马走到篝火前的多洛霍夫和别佳的脚步声,两个人便向黑暗中望去,都不说话了。

“你们好,先生们!”多洛霍夫高声清晰地说。

军官们在篝火的暗影中活动起来,一个高个子、长脖子军官绕过篝火,走到多洛霍夫跟前。

“是您吗,克莱芒?”他说,“从哪儿来,鬼东西……”但是他没有说完,知道自己认错人了,可是微微皱了皱眉头后,像对待不认识的人那样招呼了多洛霍夫,问他能帮上什么忙。多洛霍夫说,他和同伴追赶自己的团队,并向所有的军官问打听他们是否知道六团的情况。谁都不知道;别佳觉得军官们开始抱有敌意和怀疑地打量着他和多洛霍夫。大家沉默了几秒钟。

“要是你们指望来吃晚饭,那你们就迟到了。”篝火后面一个声音忍住笑说。

多洛霍夫回答说,他们不饿,他们要连夜继续赶路。

他把马交给刚刚在锅里搅东西的那个士兵,在篝火旁那个长脖子军官的身旁蹲下。

这个军官目不转睛地看着多洛霍夫,又问了一次他是哪个团的。多洛霍夫没有回答,就好像没有听见这个问题,他从口袋里拿出法国短烟斗抽起来,问军官们,前面的路有多危险,会不会碰到哥萨克。

“这些强盗到处都是。”一个军官在篝火的另外一边答道。

多洛霍夫说,哥萨克只对像他和自己的伙伴这样的掉队者来说是可怕的,接着又用询问的口气补充说,哥萨克人大概是不敢袭击大部队的。谁也没有回答什么。

“好了,现在他要走了。”别佳站在篝火前听着他说话,心里每时每刻都这样想,可是多洛霍夫又开始中断了的谈话,并且直接问,他们一个营有多少人,有多少个营,有多少俘虏。问到他们部队带的俄罗斯俘虏时,多洛霍夫说:

“拖着这些死尸是一件很糟糕的事。最好把这些坏蛋全都枪毙了。”于是他高声怪地笑起来,使得别佳觉得法国人立刻就会识破他们的骗局,他不由自主地从篝火旁向后退了一步。谁也没有对多洛霍夫的话和笑做出回应,一个看不到人的法国军官(他盖着军大衣躺着)稍稍欠起身,对同伴小声说了点什么。多洛霍夫站起来,喊那个牵着马的士兵。

“能给还是不能给马呢?”别佳想,不由自主地向多洛霍夫靠近。

马牵来了。

“再会,先生们。”多洛霍夫说。

别佳想说晚安,可是却没能把话说完。军官们相互低声说着些什么。多洛霍夫上那匹总也不站住的马上了很长时间;然后慢步骑马出大门。别佳骑马走在他旁边,想回头看看法国人有没有追他们,可是却不敢回头。

上了大路,多洛霍夫没有往回朝着田野走,而是沿着村边走。他在一个地方停下来倾听。

“听到了吗?”他说。

别佳辨别出说俄语的交谈声,看到了篝火旁俄罗斯俘虏的黑乎乎的身影。往下走到桥头,别佳和多洛霍夫从一句话也没说,忧郁地在桥上走来走去的哨兵身边经过,来到了哥萨克等他们的谷地。

“好了,现在我们该再见了。告诉杰尼索夫,清早以第一声枪响为号。”多洛霍夫说完就想走,但是别佳用手拉住了他。

“不!”他喊道,“您真是英雄。啊,真好!太好了!我太爱您了。”

“好了,好了,”多洛霍夫说,可是别佳不放开他,在黑暗中多洛霍夫看到别佳朝他弯过身。他想要亲吻。多洛霍夫吻了吻他,笑起来,然后掉转马头,消失在黑暗中。

别佳返回守林人的小屋,在门廊里碰到了杰尼索夫。杰尼索夫正在激动不安和懊悔放走了别佳的心情中等着他。

“谢天谢地!”他喊道。“好了,谢天谢地!”他听着别佳兴高采烈的讲述反复说道。“你这个鬼东西,你害得我都没睡着觉!”杰尼索夫说。“好了,谢天谢地,现在躺下睡吧。天亮前还可以打个盹儿。”

“是的……不,”别佳说。“我还不想睡。而且我也了解自己,要是睡着了,一切都完了。再说,我习惯于战斗前不睡。”

别佳在小屋里坐了一会儿,高兴地回忆着此行的细节,生动地想象着明天将要发生的事。后来发现杰尼索夫睡着了,他就站起身,走到屋外。

外面还完全是黑的。小雨停了,可是水滴还在从树木上往下掉。离守林人小屋不远处看得见一些哥萨克的窝棚和栓在一起的马匹的黑影。屋后是看上去黑乎乎的两辆大车,旁边站着几匹马,在山谷里即将燃尽的火焰发出红色的光。哥萨克和骠骑兵并没有全都睡着:某些地方与雨水的滴落声和近处马匹的咀嚼声一起,还可以听到听不清楚的、似乎是耳语的说话声。

别佳出了门廊,在黑暗中四下望了望,走到大车前。大车下面有人在打着鼾,大车周围一些备好鞍子的马匹嚼着燕麦。黑暗中别佳认出了自己的那匹马,走到它跟前,虽然这是一匹小俄罗斯马,他却叫它卡拉巴赫马1115。

1115卡拉巴赫是阿塞拜疆的地名。——译者注

“喂,卡拉巴赫,明天我们要出力了。”他闻着它的鼻子、吻着它说。

“怎么,大人,您还没睡?”坐在大车下面的哥萨克说。

“没有;啊……你好像是叫利哈乔夫吧?要知道我刚刚才回来。我们到法国人那儿去了。”于是别佳不仅仅详细地给哥萨克讲了自己此次侦察的情况,还讲了为什么他要去,为什么他认为宁愿自己冒生命危险也不能盲目动手。

“不过,您还是去睡一会儿吧。”哥萨克说。

“不,我习惯了。”别佳回答说。“你们手枪里的火石有没有用坏?我带来了。需不需要?你拿吧。”

哥萨克从大车下探出身子来,以便离近些仔细打量别佳。

“因为我习惯一切事情都认认真真地去做,”别佳说,“一些人却马马虎虎,不好好准备,事后就会后悔的。我不喜欢这样。”

“这话很对。”哥萨克说。

“还有一件事,亲爱的,给我磨磨马刀吧;钝了……(可是别佳不敢说谎)它还从来没磨过呢。可以吗?”

“怎么不可以,可以。”

利哈乔夫站起身,在他的背包里摸索了一下,别佳很快就听到钢铁擦到磨刀石上发出的霍霍声。他爬到大车上面,坐在车边上。哥萨克在大车下面磨着马刀。

“怎么,小伙子们都睡了吗?”别佳说。

“有的睡了,有的像我们这样。”

“那个孩子怎么样了?”

“韦先尼吗?他在那儿,在门廊里躺着。受了惊吓反而睡着了。他很高兴。”

此后,别佳倾听着磨刀声很久没有说话。黑暗中传来脚步声,出现了一个黑影。

“磨什么呢?”一个人走到大车跟前问。

“给大人磨马刀。”

“好事,”那个人说,别佳觉得他好像是个骠骑兵。“茶杯是不是忘在你们这儿了?”

“在车轮旁边。”

骠骑兵拿起了茶杯。

“大概快要亮天了。”他打着哈欠,说完就走开了。

别佳本应该知道,他是在树林里,是在杰尼索夫的队伍里,离大路只有一俄里,他坐在从法国人手里夺来的大车上,车的周围栓着马匹,哥萨克利哈乔夫坐在车下在给他磨马刀,右面的大黑点是守林人的小屋,左面下方红色的亮点是快要燃尽的篝火,来找茶杯的那个人是个想要喝水的骠骑兵;可是他却什么也不知道,也不想知道这些。他是在一个神奇的王国里,在这里一切都与现实毫无相似之处。大黑点也许确实是守林人小屋,也许是个通向大地深处的洞穴。红点也许确实是篝火,也许是一个庞大的怪物的眼睛。他可能确实是坐在大车上,更有可能他不是坐在大车上,而是坐在一个极高的塔上,如果从塔上掉下来,落到地面就要飞整整一天、整整一个月——甚至一直飞,却总也飞不到。可能大车下面坐着的只是哥萨克利哈乔夫,更有可能这是个没有人知道的世界上最善良、最勇敢、最神奇、最卓越的人。也许来找水喝并且又回到谷地去的那个人就是个骠骑兵,也许他刚刚消失就完全不见了,不存在了。

别佳现在不论看到什么,都应该不会让他感到惊奇。他是在一个神奇的王国里,在这里一切都是可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