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战争与和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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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章 (10)

“大人,您吩咐什么时候拿来?”米坚卡说道,“您知道,是这么回事……但是请您放心,”他发现伯爵开始急促地喘粗气,向来这是他开始发怒的征候,于是补充了一句,“我几乎忘了……您吩咐我马上送来吗?”

“对,对,就是这样,送来吧。要交给伯爵夫人。”

“这个米坚卡是我的金不换,”当年轻人走出门去,伯爵微笑着,补充说了一句,“没有什么‘行不通’的事。‘行不通’这样的说法我可忍受不了啊。什么事都行得通。”

“唉,钱哪,伯爵,钱哪,它引起了人世间的多少悲伤!”伯爵夫人说道,“我非常需要这笔钱。”

“您,我亲爱的伯爵夫人,您是个出了名的出手大方的女人。”伯爵说道,吻了吻妻子的手,又回书斋去了。

当安娜·米哈伊洛夫娜再次离开别祖霍夫回到家里时,那笔钱已经用手绢盖着,搁在伯爵夫人身边的茶几上,全是崭新的钞票。安娜·米哈伊洛夫娜发现,伯爵夫人不知为何事感到不安。

“喂,我的朋友,怎么回事?”伯爵夫人问道。

“唉,他的病情十分严重!真没法认出他是谁了,他的病情太严重,太严重。我呆了一阵子,竟没有说上两句话……”

“安内特,看在上帝份上,不要拒绝我吧,”伯爵夫人忽然说,脸也红了,这在她那瘦削、庄重、不年轻的脸上显得十分古怪。这时候,她从手帕下面掏出钱来。

安娜·米哈伊洛夫娜霎时明白了是怎么回事,于是弯下腰去,好在适当的瞬间巧妙地拥抱伯爵夫人。

“这是我给鲍里斯缝制军装的钱……”

安娜·米哈伊洛夫娜已经拥抱着她,哭泣起来。伯爵夫人也哭起来了。她们之所以哭泣,是因为她们和睦相处,她们待人都很仁慈,她们是青年时代的朋友,她们现在关心的竟是卑鄙的东西——金钱;她们之所以哭泣,还因为她们的青春已经逝去……不过,两人流下的倒是愉快的眼泪……

十五

罗斯托娃伯爵夫人和几个女儿一起陪伴着许多客人坐在客厅里。伯爵把几位男客领进书房,让他们玩赏他所搜集的土耳其烟斗。他有时候走出来,问问大家:“她来了没有?”大伙儿正在等候玛丽娅·德米特里耶夫娜·阿赫罗西莫娃——上流社会中绰号叫做恐龙的夫人,她之所以大名鼎鼎,并不是由于她的财富或荣耀地位,而是由于她心地正直,待人朴实的缘故。皇室知道玛丽娅·德米特里耶夫娜,整个莫斯科和整个彼得堡都知道她。她使这两座城市的人感到惊奇,他们悄悄地讥笑她的粗暴,谈论她的趣闻。但是人人都无一例外地尊敬她,而且畏惧她。

书房里烟雾弥漫,大家正在谈论皇帝诏书中业已宣布的战争和征兵事宜90。谁都没有读到诏书,但是人人都知道已经颁布了。伯爵坐在两位邻近客人之间的土耳其式沙发上,两位邻近客人一面抽烟,一面交谈。伯爵自己不抽烟,也不开口说话,可是他时而把头侧向这边,时而侧向那边,显然他在留意地观看这两位抽烟的客人,静听被他惹起的两位邻座的争论。

90亚历山大一世关于战争开始和征兵的诏书是在1805年9月1日在莫斯科公布的。但是,早在8月10日由皇太子康斯坦丁指挥的俄国近卫军就离开了彼得堡去与奥地利军队汇合,因此诏书只是一种对战争开始的官方宣告。在正式公布之前人们就已经知道诏书的事,因此人们才有可能在8月26日在罗斯托夫家里举行的命名日宴会上谈论它。

交谈者之中一人是文官,那布满皱纹、瘦削的面部刮得很光,带着易动肝火的神态,他已经临近老年,但穿着像个挺时髦的年轻人。他盘着两腿坐在土耳其式沙发上,那模样跟户主家里的人不相上下,他的嘴角上深深地叼着一根琥珀烟嘴子,一面眯缝起眼睛,若断若续地抽着烟。这位客人是个老光棍,他是伯爵夫人的堂兄,莫斯科的沙龙中常常议论他,都说他是个造谣中伤的人。他对交谈者,似乎会装作屈尊俯就的样子。另一位客人长着一张白里透红的面孔,精神焕发,是个近卫军军官,他梳洗得整齐清洁,扣上了衣扣,嘴中叼着一根琥珀烟嘴子,用那粉红的嘴唇轻轻地吸烟,从美丽的嘴中吐出一个个烟圈来。他就是谢苗诺夫兵团的军官贝尔格中尉,鲍里斯和他一起在这个兵团入伍。娜塔莎逗弄过薇拉——伯爵夫人的长女,将贝尔格称为她的未婚夫。伯爵坐在他们之间,全神贯注地听着。除开他所酷爱的波士顿牌戏之外,倾听大家争论,是一件使他至为愉快的事,尤其是当他在两个喜爱聊天的人中间引起争论的时候,他就觉得更加高兴了。

“老兄,怎么啦,我非常尊敬的阿尔冯斯·卡尔雷奇,”申申说道,微微一笑,他把民间最通俗的俄文语句和优雅的法文句子混杂在一起,这也就是他说话的特点,“您既想从政府那里得到一笔收入,又想从连队获得一笔收入吗?”

“彼得·尼古拉耶维奇,不是这么回事,我只是想表白一下,骑兵服役的收益比步兵服役要少得多,彼得·尼古拉耶维奇,请您设想一下我现在的处境吧。”

贝尔格说起话来总是十分准确、心平气和,态度很谦恭,他的谈话向来只是关系到他个人的私事,每当他人谈论的事情和他没有直接关系时,他便沉默不语。他能这样接连几个小时默不作声,一点也不觉得忸怩不安,而且不会让他人产生这种感觉。可是交谈一提到他本人,他就长篇大论地说起来,明显地露出喜悦的神色。

“彼得·尼古拉伊奇,请您想想我的处境:如果我在骑兵部队服役,哪怕是挂中尉军衔,在四个月之内我所挣的钱也不会超过二百卢布,现在我已挣到二百三十卢布。”他说道,脸上露出洋洋得意的令人愉悦的微笑,一面回头看看申申和伯爵,仿佛他的成就永远是其他一切人共同期望的主要目标,他认为这是显而易见的事情。

“彼得·尼古拉伊奇,除此之外,我到近卫军以后,现在就崭露头角了,”贝尔格继续说道,“近卫军的步兵里常有空缺。请您设想一下,靠这二百三十卢布,我怎么能够安排自己的生活呢。我要储存一些钱,还得寄一些给父亲。”他继续说道,吐出一个烟圈。

“对呀,俗话说,德国人从斧背上都能榨出油来。”申申说道,另一边嘴角上叼着一根烟嘴子,并且向伯爵丢了个眼色。

伯爵哈哈大笑起来。其余的客人看见申申在谈话,都走到跟前来听。贝尔格对嘲笑和冷漠的态度都不注意,继续述说他调到近卫军后,军衔就高于中等军事学校的同学了,他讲在战时连长可能就义,而他在连队职位较高,就能够轻而易举地当上连长,他又讲他在兵团里人人热爱他,他父亲对他非常满意。贝尔格谈论这一切,看来洋洋自得,似乎没有意料到,人家也会有自己的志趣。然而他讲得娓娓动听,不卑不亢,尽管那种年轻人所固有的幼稚的自私心理暴露无遗,却使听众终究无力反驳了。

“老兄,您不论在步兵服役,还是在骑兵服役,到处都有办法,这就是我对您的预言。”申申说道,拍拍他的肩膀,把脚从土耳其式沙发上放下来。

贝尔格满心喜悦地微笑了一下。伯爵和跟随在他身后的客人都向客厅走去。

午宴前还有一小段时间,前来聚会的客人都已就坐,等候吃小菜,他们还没有开始长谈,却同时又认为必须活动一下,而且用不着默不作声,以此表示他们根本不急于就坐。主人们隔一会儿望一下门口,有时候彼此看一眼。客人们就凭这种眼神来竭力猜测,主人们还在等候谁,或者等候什么,是等候迟迟未到的高贵亲戚呢,还是等候一道尚未做好的菜肴。

皮埃尔在临近午宴时来到了,他在客厅当中随便碰到的一把安乐椅上不好意思地坐着,挡住大家的路。伯爵夫人想要他说话,但是他戴着眼镜稚气地向四周张望,好像在寻找某人似的,他只是简短地回答伯爵夫人提出的各种问题。他的样子羞羞涩涩,只有他一人觉察不出来。大部分客人都晓得他耍狗熊闹出的丑闻,因此都出于好奇心看着这个高大、肥胖的忠厚人,心里都疑惑这个谦虚的笨伯怎么会戏弄警察分局局长呢。

“您是不久以前回国的吗?”伯爵夫人问他。

“是的,夫人。”他向四周打量,答道。

“您没有看见我丈夫吗?”

“还没有,夫人。”他不合适宜地微笑了一下。

“您好像不久以前到过巴黎?我想这非常有趣。”

“非常有趣。”

伯爵夫人和安娜·米哈伊洛夫娜互相使了个眼色。安娜·米哈伊洛夫娜心中明白,这是人家要她来接待这个年轻人,她于是就坐在他的近旁,开始提及他父亲的事;他如同回答伯爵夫人一样,只用三言两语来回答她的话。客人们彼此正忙于应酬。

“拉祖莫夫斯基家里的人……太好了……这太好了……阿普拉克辛娜伯爵夫人……”从四面传来了话语声。伯爵夫人站起身来,向大厅走去。

“是玛丽娅·德米特里耶夫娜吗?”大厅里传来了她的声音。

“正是她。”有一个女人用刺耳的嗓音回答。玛丽娅·德米特里耶夫娜应声走进房里来。

小姐们、甚至夫人们,年迈的女人除外,都站立起来。玛丽娅·德米特里耶夫娜在门口停住了脚步,她身材十分肥胖,个子高大,这个50岁的太太高高地抬起长满一绺绺斑白鬈发的头,环顾了一下客人,不慌不忙地弄平连衣裙的宽大袖子,好像要卷起自己的袖子似的。玛丽娅·德米特里耶夫娜向来只说俄国话。

“祝贺过命名日的亲爱的夫人和孩子们,”她说道,声音洪亮而圆浑,盖过了其他声音,“你这个老色鬼,怎么样了,“她对正吻着她的手的伯爵说道,“你在莫斯科大概觉得无聊了吧?没有地方可以追逐猎犬了吧?可是毫无办法啊,老爷,你瞧瞧这些小鸟儿都要长大了……”她用手指着几个姑娘说道,“无论你愿意,还是不愿意,应该给她们找个未婚夫。”

“我的哥萨克,怎么样了?”(玛丽娅·德米特里耶夫娜把娜塔莎叫做哥萨克。)她说道,用手抚摩着毫无惧色、欢欢喜喜走来吻她的手的娜塔莎,“我知道这个姑娘是个狐狸精,可是我就喜欢她。”

她从女式大手提包里取出一双梨形蓝宝石耳环,送给两颊粉红、喜气洋洋过命名日的娜塔莎,之后立即转过脸去避开她,对皮埃尔说话。

“嗨,嗨,亲爱的!到这里来,”她用假装的尖细声音说道,“亲爱的,来吧……”

她气势汹汹地把衣袖卷得更高了。

皮埃尔走到跟前,他透过眼镜稚气地望着她。

“亲爱的,到我跟前来,到我跟前来!当你父亲得宠的时候91,只有我这个人才对他说真心话,对于你呢,我听凭上帝的吩咐,也这样做就是。”

91“得宠”是18世纪用于描写那些在宫廷里很快而且偶然升迁的人们的一种表达方式。在叶卡捷琳娜二世统治时期这些“得宠的人”通常都是她的宠臣。在老伯爵别祖霍夫·托尔斯泰的形象里显然再现了利用女皇“无限信任”的大臣А.А.别兹博罗德科的某些特点。别兹博罗德科在乌克兰拥有一大笔地产(皮埃尔继承了在基辅省的几个大庄园),他很富有,单身,有几个非婚生小孩,生活过得很阔绰,1799年,当他52岁时,四次心脏病发作后死亡。

她沉默一会儿,大家都不说话,等着看会发生什么事,都觉得这只是一个开场白而已。

“这孩子好嘛,没有什么话可说!这孩子好嘛!……他父亲躺在病榻上,他却寻欢作乐,竟然把警察分局局长捆在狗熊背上。我的天,真不要脸,真不要脸!去打仗好了。”

她把脸转了过去,向伯爵伸出一只手来,伯爵险些忍不住要笑出声来。

“好吧,我看该入席了吧?”玛丽娅·德米特里耶夫娜说道。

伯爵和玛丽娅·德米特里耶夫娜走在前面,骠骑兵上校领着伯爵夫人尾随其后,上校是个合乎时代需要的能人,他要和尼古拉一道去追赶已经出发的团队。安娜·米哈伊洛夫娜和申申结成一对了。贝尔格向薇拉伸出手来,做出亲热的姿态。笑容可掬的朱丽·卡拉金娜和尼古拉一同走向餐桌,准备入座。其他一些成对的男女跟随在他们后面。沿着大厅鱼贯而行。儿童和男女家庭教师不结成对,走在最后。仆人们都忙碌起来,椅子碰撞得轧轧作响,乐队奏起合唱曲,客人入席就座了。刀叉的铿锵声、客人的说话声、仆人们轻盈的步履声替代了伯爵家庭乐队的奏鸣声。伯爵夫人坐在餐桌一端的首席上。玛丽娅·德米特里耶夫娜坐在右边,安娜·米哈伊洛夫娜和其他女客坐在左边。伯爵坐在餐桌的另一端,骠骑兵上校坐在左边,申申和其他男客坐在右边。年纪较大的年轻人坐在长餐桌的一旁;薇拉和贝尔格并排而坐,皮埃尔和鲍里斯并排而坐;儿童和男女家庭教师坐在另一旁。伯爵从水晶玻璃器皿、酒瓶和水果盘后不时地望望妻子和她那系着蓝色绸带的高高翘起的寝帽,亲热地给邻座斟酒,但也没有把自己忘记。伯爵夫人并没有忘记她这个主妇应尽的责任,也向她丈夫投以意味深长的目光,她似乎觉得丈夫的秃头和面庞在苍白头发的强烈对照下,显得红透了。在妇女就座的餐桌一端,传来均匀的嘟哝声,在男人就坐的另一端,说话声越来越响亮,尤其是那个骠骑兵上校的嗓音特别洪亮,他吃得多,喝得多,脸红得越来越厉害,伯爵把他看作客人的模范。贝尔格面带温和的微笑,正对薇拉说,爱情并非是世俗的,而是一种天上的纯洁感情。鲍里斯向他自己的新相识皮埃尔说出餐桌上客人的姓名,并和坐在对面的娜塔莎互使眼色。皮埃尔寡于言谈,不时地瞧瞧陌生的面孔,他吃得太多了。从那两道汤中他所挑选的甲鱼汤和大馅饼,直到花尾榛鸡,他哪一道菜也不放过。当那管家从邻座肩后悄悄地端出一只裹着餐巾的酒瓶,低声说:“纯马德拉葡萄酒”,“匈牙利葡萄酒”,或“莱茵葡萄酒”时,他何尝放过一种葡萄酒。每份餐具前面放着四只刻有伯爵姓名花字的酒樽,皮埃尔随便拿起一只酒樽,高高兴兴地喝酒,他露出愉快的神情打量着客人。娜塔莎坐在对面,她正盯着鲍里斯,就像十三岁的姑娘两眼盯着初次吻了她所热恋的男孩那样。有时候她把同样的目光投在皮埃尔身上,但不知为什么,他在这个可笑的活泼的姑娘的目光逼视下真想笑出声来。

尼古拉在朱丽·卡拉金娜身旁坐着,离索妮娅很远。他又带着同样情不自禁的微笑和她说些什么话。索妮娅故意装出面带微笑的样子,但显而易见,她深受醋意的折磨,脸上时而发白,时而发红,聚精会神地谛听尼古拉和朱丽之间的谈话。一位家庭女教师心神不安地环顾四周,仿佛倘若有人想要凌辱儿童,她就要给予反击似的。一名德国男家庭教师极力记住种种菜肴,甜点心以及葡萄酒,以便在寄往德国的家信中把这全部情形详尽地描述一番。当那管家拿着裹有餐巾的酒瓶给大家斟酒时,竟把他漏掉了,他简直气忿极了。他愁眉苦脸,力图表示他不想喝这种葡萄酒。他之所以感到委屈,是因为谁也不想了解,他喝酒不是为了解渴,也不是由于贪婪,而是出于一种真诚的求知欲望。

十六

餐桌上男客就座的一端,谈话变得越来越热烈了。上校已经讲到,彼得堡颁布了宣战文告,他亲眼看见的一份文告已由信使递交总司令了。

“真见鬼,我们干嘛要和波拿巴作战?”申申说道,“他已经打掉了奥地利的威风,我怕现在要轮到我们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