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战争与和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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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章 (9)

“可我很想再一次地感谢叔叔为我和鲍里斯所做的种种好事。这是他的教子”她补充说了一句,那语调听来仿佛这个消息必然会使瓦西里公爵分外高兴似的。

瓦西里公爵皱起眉头,陷入了沉思。安娜·米哈伊洛夫娜心中明白,根据别祖霍夫的遗嘱来看,他怕她成为争夺财产的对手,她于是赶快安抚起他来。

“如果不是我有真挚的爱心,对叔叔一片忠诚,”她说道,流露出特别自信和漫不经心的样子说出“叔叔”这个词:“我熟悉他的性格,高尚而坦率,可是要知道,他身边尽是一些公爵小姐……她们都很年轻……”她低下头来,低声地补充说道:“公爵,他是否履行完了最后的义务?这最后的时刻多么宝贵啊!要知道,没有比这更糟的了,既然他的病情如此严重,就必须给他准备后事。公爵,我们女人,”她温柔地笑了笑,“从来就知道应该怎样谈这些事。我必须要去见他一面。无论这会使我怎样难受,可我已经习惯了忍受痛苦。”

公爵显然已经明了她的意思,就像在安内特·舍列尔家的晚会上那样,他明白,要摆脱安娜·米哈伊洛夫娜是很难的。

“但愿这次见面不会使他难受才好啊,亲爱的安娜·米哈伊洛夫娜,”他说道,“我们等到晚上吧。大夫们认为会出现危机。”

“公爵,可是在这种时刻不能等啊。你想想看,这关系到拯救他的灵魂呀,哎呀,这太可怕啦,一个基督徒的义务……”

内室里的一扇门开了,一位公爵小姐——伯爵的侄女,脸色忧郁,神情冷淡地走出来了,她腰身太长,和两腿很不相称。

瓦西里公爵向她转过身来。

“哦,他怎么样了?”

“还是老样子。你们想要做什么,这样嘈杂……”公爵小姐说道,回头看着安娜·米哈伊洛夫娜,就像看一个陌生人似的。

“啊,亲爱的,我竟没有把您认出来。”安娜·米哈伊洛夫娜面带幸福的微笑,说道,她迈着轻盈而迅速的脚步向伯爵的侄女面前走去,“我是来帮助您照料叔叔的。我想像得到,您吃了多少苦。”她补充说道,同情地转动着眼睛。

公爵小姐什么也没有回答,甚至连一点笑容也没有,就立刻走出去了。安娜·米哈伊洛夫娜摘下手套,在她争得的阵地上安顿下来,坐在安乐椅里,并请瓦西里公爵坐在她旁边。

“鲍里斯!”她对儿子说道,并且笑了笑。“我上伯爵叔叔那里去看看,而你,我的朋友,先到皮埃尔那里去,别忘记向他转达罗斯托夫家的邀请。他们请他去吃午饭。我想他不会去吧?”她对公爵说。

“正好相反,”公爵说道,看样子他变得不耐烦起来,“假如您能够使我摆脱这个年轻人,那我就会感到非常高兴……他就在这里,伯爵一次也没有询问过他的情况。”

他耸耸肩。侍者领着这个年轻人下楼,从另一座楼梯上楼,到彼得·基里洛维奇那里去了。

十三

皮埃尔在彼得堡始终没有给自己选择一个职业,他确实是因为肆意闹事被赶回了莫斯科。有人在罗斯托夫伯爵家谈到的关于他的故事是真的。皮埃尔参与了一起把警察分局局长和狗熊捆绑在一起的案件。他在几天前才回来,像往常一样,住在父亲家。虽然他推想,他的这段历史,莫斯科已经家喻户晓。他父亲周围的那些太太一向对他不怀好意,她们要借此机会使他父亲忿怒。但是在他抵达的那天,他还是到他父亲的寓所去了。他走进公爵小姐平时驻足的客厅,向用绷子绣花和读书(她们之中有一人正在朗读一本书)的几个小姐打招呼。她们共有三个人。年长的小姐素性好洁,腰身太长,面部表情过分严肃,她就是到过安娜·米哈伊洛夫娜家里串门的姑娘,她在朗读一本书;两个年幼的小姐脸颊粉红,十分秀丽,她们之间的差异只是其中一位唇上长着一点使她显得更为美丽的胎痣,她们两人都在用绷子绣花。她们看见皮埃尔就像看见死人或鼠疫病人一般。年长的公爵小姐中断了朗读,默不做声地用恐惧的眼睛朝他瞟了一眼;那位脸上没有胎痣的年幼的公爵小姐,流露出同样的表情;最年幼的,脸上长着一点胎痣的小姐,天性活泼,滑稽可笑,她朝绷子弯下腰去,藏起了笑意,大概她已预见到即将演出一幕闹剧,这使她觉得可笑。她把绒线向下扯,弯下腰来,好像在识别图案似的,好不容易她才忍住没有笑出声来。

“您好,表姐!”皮埃尔说道,“您不认得我了吗?”

“我认识您,太认识了。”

“伯爵的的身体好吗?我能见他吗?”皮埃尔像往常那样不好意思地问道,但并没有困窘不安。

“伯爵无论在身体上,还是在精神上都遭受痛苦,似乎您在增加他精神痛苦方面也出了不少力。”

“我能见伯爵吗?”皮埃尔重复自己说过的话。

“嗯!……假如您想杀死他,杀掉他,那么您就能见他一面。奥莉加,去看看,表叔喝的鸡汤炖好了吗,时候快到了。”她补充说道,以此向皮埃尔表示,她们都很忙,正忙着安慰他父亲,而他,皮埃尔显然只会给父亲制造烦恼。

奥莉加走出去了。皮埃尔站了片刻,望望那两个表妹,鞠了一躬,说道:

“那我就到自己房里去好了。在能会面的时候,请你们告诉我吧。”

他走出去了,身后传来那个长有胎痣的表妹的清脆但很低沉的笑声。

第二天,瓦西里公爵来了,他住在伯爵家里。他把皮埃尔喊到身边,对他说道:

“我亲爱的,假如您在这里也像在彼得堡那样行为不正当,那您的结果会弄得很糟的,这是真话。伯爵的病情很严重,很严重;你根本用不着去见他。”

从那时起,大家不再打扰皮埃尔了,他整天一个人呆在楼上自己的房间里。

当鲍里斯走进皮埃尔房间的时候,他正在房里来回踱步,有时候在屋角停下来,对着墙壁做出威胁的手势,仿佛用长剑刺杀那看不见的敌人似的,他板起面孔从眼镜上方向外张望,然后又开始踱来踱去,有时候口里还喃喃地说着不清晰的话语,他耸耸肩,摊开两手。

“英国完了,”他皱起眉头,用手指指着某人说道,“皮特是个背叛民族、出卖民权的败类,要判处……”这时他把自己想像为拿破仑本人,并和英雄一道经历危险越过加来海峡,侵占了伦敦,但他没来得及说完处死皮特87这句话,就看见一个身材匀称、面目俊秀、向他走来的青年军官。他停步了。皮埃尔离开鲍里斯时,他才是个十四岁的男孩,皮埃尔简直记不得他了,尽管如此,皮埃尔还是以他特有的敏捷和热情一把握住鲍里斯的手,脸上表现出友善的微笑。

87威廉·皮特(1759—1806)18世纪末到19世纪初领导了英国的对外政策,1804—1806年任英国首相,他是法国革命的狂热反对者,从1804年起也强烈反对拿破仑。

“您记得我吗?”鲍里斯面露愉快的微笑,心平气和地说道,“我和我母亲来找伯爵,可是他好像身体欠佳。”

“是啊,他好像身体欠佳。人家老是打扰他。”皮埃尔答道,竭力地追忆这个年轻人到底是何人。

鲍里斯觉得,皮埃尔不认识他了,但他认为用不着说出自己的姓名,两眼直盯着他的眼睛,丝毫不觉得困惑不安。

“罗斯托夫伯爵请您今天到他家去吃午饭。”他在经过一段相当长的使皮埃尔感到很不自在的沉默后说道。

“啊!罗斯托夫伯爵!”皮埃尔高兴地说道,“那您就是他的儿子伊利亚啰?您可以想想,我头一眼没有把您认出来呢。您还记得我们和雅科太太乘车上麻雀山的情形吗?……那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啊。”

“您搞错了,”鲍里斯露出不同凡俗的略带讥讽的微笑,不慌不忙地说道,“我是鲍里斯,是叫做安娜·米哈伊洛夫娜·德鲁别茨卡娅的公爵夫人的儿子,罗斯托夫的父亲叫做伊利亚,他儿子叫做尼古拉。我可不认识什么雅科太太。”

皮埃尔挥了挥手,晃了晃脑袋,好像有蚊子或蜜蜂向他袭来似的。

“哎,是怎么回事啊!我把什么都搞混了。在莫斯科有这么多的亲戚!是的,您是鲍里斯……嗯,我们说得有个头绪了。喂,您对布伦远征有什么看法呢?只要拿破仑渡过海峡,英国人就要遭殃了,是吗?我想,远征是十拿九稳的事。但愿维尔涅夫不要出错88!”

88 1804—1805年拿破仑在布伦、法国西北部海岸建立一个军营,准备把空降兵降落到英国。他命令指挥法国和西班牙联合舰队的П.Ш.维尔涅夫元帅1805年秋天从地中海开赴拉芒什海峡与拉芒什分舰队汇合。维尔涅夫被在地中海处于统治地位的英国舰队封锁而不能够执行命令,真的“出错”了:1805年10月21日在特拉法尔加角附近的海战中纳尔逊元帅消灭了他的舰队,法国元帅本人被抓为俘虏。同时传来消息说,俄国军队出兵支援奥地利。拿破仑在放弃入侵英国之后,把军队调遣到奥地利边境附近。所有欧洲和俄国的报纸把这次特拉法尔加角附近的海战看作是盟军的最大胜利。

关于布伦远征的事,鲍里斯一无所知,他没有看报,还是头一次听说维尔涅夫这个人物。

“我们在莫斯科这个地方,对午宴和谗言比对政治更为关心,”他用那平静的讥讽的语调说道,“这事情,我一无所知,也不去想它。莫斯科最关心的是谗言,”他继续说道,“眼下大家都在谈论您,谈论伯爵。”

皮埃尔露出善意的微笑,好像他惧怕对方会说出什么使他本人懊悔的话。但是鲍里斯一直盯着皮埃尔的眼睛,他说话时,听来清晰明了,但却索然乏味。

“莫斯科除了散布流言飞语外,再也没有事情可干了,”他继续说道,“大家都在关心,伯爵会把财产留给什么人,不过他可能比我们大家都要活得长,这就是我的衷心的祝愿……”

“说得对,这一切都很令人难过,”皮埃尔随着说起来,“很令人难过。”皮埃尔老是担心这个军官会无意中说出使他本人感到尴尬的话。

“您一定觉得,”鲍里斯说道,脸稍微有点红,但没有改变嗓音和姿态,“您一定觉得,大家关心的只是从富翁那里得到什么东西。”

“正是这样。”皮埃尔想。

“为了避免误解,我正想对您说,假如您把我和我母亲都算在这类人之列,那就大错特错了。我们虽然很贫穷,但我至少要替自己说话;正是因为您父亲很富有,我才不把自己看成是他的亲戚,无论是我,还是我母亲,我们永远也不会乞讨他的任何东西,也不会接受他的任何东西。”

皮埃尔久久不能明白,但是当他明白的时候,他就从沙发上飞快地跳了起来,以他那固有的敏捷而笨拙的动作一把抓住鲍里斯的手臂;这时他比鲍里斯的脸红得更厉害,满怀着又羞愧又懊悔的感情说起话来:

“这真古怪!我难道……可谁又会去想呢?……我十分清楚……”

可是鲍里斯又把他的话打断了:

“我很高兴,我把话全部说出来了。也许,您感到不快,就请您原谅我吧。”他说道,不仅不让皮埃尔安慰他,他反而安慰皮埃尔,“但是我希望,我没有使您受到屈辱。我的规矩是直言不讳……我应该怎样转达呢?您去罗斯托夫家吃午饭吗?”

鲍里斯显然卸下了重负,使自己摆脱了尴尬的处境,却又使别人处于那种境地,于是他又变得非常愉快了。

“不,请您听我说,”皮埃尔心平气和地说道,“您是个不平凡的人。您刚才说的话很不错,很不错。不消说,您不认识我。我们很久不见面了……还是在儿童的时候……在我身上您可以推测……我理解您,非常理解您。如果我缺乏勇气,这件事我就办不成,可是这棒极了。我很高兴认识您。说来真奇怪,”他沉默片刻,面带微笑地补充了一句,“在我身上您推测到什么!”他笑了起来。“也罢,那有什么?我们彼此进一步认识了。就这样吧。”他握了握鲍里斯的手。“您是否知道,伯爵那儿我一次也没有去过。他没邀请我……我怜悯他这个人……可是有什么法子呢?”

“您以为拿破仑来得及把军队运过海峡吗?”鲍里斯微笑着问道。

皮埃尔明白,鲍里斯想要改变话题,于是答应他了,开始诉说布伦远征之事的利与弊。

仆人走来叫鲍里斯去见公爵夫人。公爵夫人快要走了。皮埃尔答应来吃午饭,为了要和鲍里斯亲近起来,他紧紧地握着鲍里斯的手,透过眼镜温和地望着他的眼睛……他离开以后,皮埃尔又在房间里久久地来回踱步,他再也不用长剑去刺杀那个看不见的敌人了;当他回想起这个聪明可爱、性格坚强的年轻人时,脸上露出了微笑。

正像青春时期的人,尤其是像处于孤独状态的人那样,他对这个年轻人感到有一种无缘无故的温情,并发誓一定要和他交朋友。

瓦西里公爵送走公爵夫人。公爵夫人用手帕捂着眼角,她泪流满面。

“这真可怕!真可怕!”她说道,“无论我花费多大的代价,我也要履行自己的义务。我准来过夜。不能就这样丢下他不管。每一分钟都很宝贵啊。我真不明白,公爵小姐们干嘛要磨磨蹭蹭。也许上帝会帮助我想出办法来给他准备后事……再见,公爵,愿上帝保佑您……”

“再见,我亲爱的!”瓦西里公爵答道,一面转过脸去避开她。

“唉,他的病很严重,糟糕透了,”当母亲和儿子又坐上四轮轿式马车时,母亲对儿子说道,“他几乎什么人也认不得了。”

“妈妈,我不明白,他对皮埃尔的态度怎样?”儿子问道。

“遗嘱将说明一切,我的朋友,我们的命运也取决于它……”

“可是您为什么认为,他会给我们留下点什么呢?”

“唉,我的朋友!他那么富有,可我们却这么穷!”

“嘿,妈妈,这还不是充分的理由啊。”

“哎呀,我的天!我的天!他病得多么厉害啊!”母亲叹息道。

十四

当安娜·米哈伊洛夫娜同儿子一道乘车去基里尔·弗拉基米罗维奇·别祖霍夫伯爵家时,罗斯托娃伯爵夫人用手帕捂着自己的眼睛,她独自一人坐了很久。最后按了一下铃。

“亲爱的,您怎么啦,”伯爵夫人对那个使她等候几分钟的婢女气忿地说道,“您不愿意干了,是不是?那我就替您另找一个地方。”

伯爵夫人为她女友的痛苦和忍受屈辱的贫穷感到伤心,因此情绪不佳,每逢这种时候,她总是用“亲爱的”和“您”称呼婢女,以示心境。

“我错了,夫人。”婢女说道。

“去请伯爵到我这里来。”

伯爵摇摇晃晃地走到妻子跟前,和往常一样,带有一点负疚感的样子。

“啊,亲爱的伯爵夫人!,多么好的马德拉汁烧榛鸡!味道真好,我亲爱的!我尝了一下。我没有白花一千卢布买塔拉斯,值得!”

他在妻子身旁坐下,豪放地把胳膊肘撑在膝盖上,把斑白的头发弄得乱蓬蓬的。“我亲爱的伯爵夫人,有什么吩咐?”

“是这样的,我的朋友,你这里怎么弄脏了?”她指着他的西装背心说道,“这是调味汁,真的,”她微笑着补充了一句,“是这么回事,伯爵,我要钱用。”

她脸上露出愁容。

“啊,亲爱的伯爵夫人!……”伯爵忙乱起来了,取出钱夹子。

“伯爵,我要很多钱,我需要五百卢布。”她掏出细亚麻手绢,揩丈夫的西装背心。

“马上,马上。喂,谁在那里呀?”他吼道,只有在他深信被呼唤的人会迅速应声而来的情况下,才用这样的嗓门呼喊,“喊米坚卡89到我这儿来!”

89米坚卡是德米特里的爱称。

米坚卡是在伯爵家受过教育的贵族儿子,现在主管伯爵家里的事务,这时他脚步轻盈地走进房里来。

“事情是这样的,我亲爱的,”伯爵对那走进来的恭恭敬敬的年轻人说道,“你给我拿来……,”他沉思起来,“对,七百百卢布,对。你要小心,像上次那样又破又脏的票子不要拿来,给伯爵夫人拿些好的纸币来。”

“米坚卡,对,请你拿干净的纸币,”伯爵夫人忧郁地叹着气,说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