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战争与和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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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2章 (10)

在她持斋的这一周,这种感觉与日俱增。领圣餐——或者像阿格拉弗娜·伊万诺夫娜快乐地斟词酌句时对她说的那样——与主沟通的幸福对她来讲是如此巨大,她觉得都活不到这个幸福的礼拜日了。

不过这个幸福的日子还是来到了,当娜塔莎在这个令她铭记的礼拜日穿着白纱裙领回圣餐时,几个月来她第一次感到自己很平静,不觉得眼前的生活让人难受。

医生这天来给娜塔莎作了检查,嘱咐她继续服用两周前开的药粉。

“一定坚持服用,早晚各一次,”他说道,看来他对自己的成果感到由衷的满意。“只是请更加准时一些。放心,伯爵夫人。”医生一面开着玩笑说,一面灵活地把金币抓在手里,“很快就能又唱又跳了。上次开的药对她很有效,她精神好多了。”

伯爵夫人看了看指甲,吐了口唾沫,面带喜色回到客厅。

十八

七月初,关于战争进程的传闻越来越令人不安地在莫斯科流传着:人们谈论着皇帝的告民众书,说皇帝本人从部队来到了莫斯科。因为在七月十一日之前没有收到诏书和告民众书,所以关于诏书和俄罗斯的局势流传着各种夸张的传闻。说是皇帝离开军队是因为军中很危险,说斯摩棱斯克已经失守,说拿破仑拥有百万军队,只有出现奇迹才能拯救俄罗斯。

一月十一日(星期六)收到了诏书,但还没印好;这天皮埃尔正在罗斯托夫家做客,他答应第二天(星期日)来他们家吃午饭并将诏书和告民众书带来——他能从拉斯托普钦伯爵那里弄到。

这个星期天,罗斯托夫一家像往常一样去拉祖莫夫斯基家的教堂做日祷。这是一个炎热的七月天。罗斯托夫一家在教堂前面走下马车时已经是十点钟了,在灼热的空气中,在小贩的叫卖声中,在身穿鲜亮浅色夏装的人群中,在林荫路上沾满灰尘的树叶间,在前去交接班的一个营的士兵的军乐声里及白裤子上,在马路上的喧闹中,在烈日刺目的光芒中是那夏日的慵懒以及对现实的满足和不满,在这晴朗炎热的城市里这种气氛尤为明显。拉祖莫夫斯基教堂里会聚了全莫斯科的名流,罗斯托夫家的所有熟人(这一年,大家似乎都期待着什么,很多通常都散住在乡下的富有人家现在都留在了城里)。娜塔莎跟在母亲身旁,走在一个为她们开路的穿制服的仆人后面,她听到了一个年轻人压低嗓子在大声谈论她:

“这就是罗斯托娃,就是那个……”

“瘦多了,不过仍然很漂亮!”

她听见或者她觉得有人提到了库拉金和博尔孔斯基的名字。不过,她总有这种感觉。她总觉得大家看着她的时候,心里想的只是她身上发生的那件事。娜塔莎身穿一件黑花边的紫裙子走在人群里,心里感到痛苦而麻木。她像一般女人那样心里越是痛苦和羞愧,步态就越是镇定和庄重。她知道自己很漂亮,这也是事实,但是现在这一点却不像从前那样让她感到高兴。相反,在最近一段时间这一点却令她越来越痛苦,尤其是在这个明媚炎热的夏日的城市。“又是一个礼拜天,又是一周,”她回想着上个礼拜天在这里的情形自语道:“生活还是老样子,没有生气,环境也是老样子,这个环境中的生活以前曾那么轻松。漂亮、年轻,我还知道现在很善良,以前我很坏,可现在我却很善良,我知道,”她想着,“最美好的年华就这样谁也不为地白白逝去。”她站到母亲旁边与站在附近的熟人打了个招呼。娜塔莎习惯性地观察着周围女士们的装扮,笑话附近一位太太的举止以及她画十字时用一只手随便比划一下的方式不够体面,接着她又懊恼地想,人们在议论她,她又去议论别人。这时她忽然听见祷告的声音,为自己的卑鄙大吃一惊,也为原先的纯洁又离弃了她而惊诧。

一个端庄文静的小老头念着祷文,他那温和庄严的神情极大地安抚着祈祷者的心灵。圣障的中门关上了,帘子缓缓拉起,一个神秘低沉的声音从那里传出。莫名的泪水充斥了娜塔莎的胸膛,一种既快乐又折磨人的情感令她激动不已。

“教教我吧,我该么做,怎样才能永远悔过,永远悔过,我的生活该怎么过……”她想道。

助祭走到诵经台上,张开拇指,把从法衣下露出来的长发弄好,把十字架放在胸前,开始庄重地大声朗诵祷文:

“让我们一起向主祷告。”

“大家一起,不分等级,没有仇恨,用兄弟之爱联合起来向主祷告。”娜塔莎想。

“为了进入天堂和我们的灵魂得救!”

“为了天使和我们上方的所有神灵。”娜塔莎祷告道。

为战士祷告时,她想起了哥哥和杰尼索夫;为出海的人以及旅者祷告时,她想起了安德烈公爵,她为他祈祷,祈求上帝能原谅自己对他所做的恶;为爱我们的人祷告时,她为家里所有的人——父亲、母亲、索妮娅祈祷,现在她第一次明白了自己在他们面前的罪过,感受到了自己对他们的深爱;为所有仇视我们的人祷告时,她为自己想象出一些仇敌以便为他们祈祷。她把债主以及所有和父亲打交道的人都列为敌人,每次想到仇敌时她都会想起那个对她做了那么多恶的阿纳托里,虽然他不是仇恨她的人,她还是很高兴把他作为敌人来为他祈祷。只有在祈祷中她才感到自己有勇气去清楚、平静地去回想安德烈公爵和阿纳托里,与对上帝的敬畏和崇拜相比她对这两人的感情简直不值一提;为皇室和正教院祈祷时,她特别虔诚地行礼,画十字。她对自己说,即使是自己不明白,也不能怀疑,仍然热爱正教院并为它祈祷。

做完应答祷告之后,助祭在胸前肩带周围画了个十字念道:

“把我们自己和我们的生命交给我主基督。”

“把我们自己交给上帝。”娜塔莎在心里重复了一遍。“上帝啊,我要将自己交由你主宰,”她想,“我什么都不想,什么都不要。教教我该怎么做,我该把自己的意愿用往何处!带我走吧,带我走吧!”娜塔莎深受感动,在心里急切地说道。她垂下自己消瘦的双臂,没有画十字,似乎在期待有一股看不见的力量这就把她带走,摆脱自己,摆脱那些遗憾、愿望、自责、期待和罪恶。

在祷告时,伯爵夫人几次回头去看女儿那闪闪发光的眼睛和深受感动的脸庞,祈求上帝能够帮助她。

在祷告进行到一半时,执事没有按娜塔莎所熟悉的程序祈祷,而是突然拿出一张小凳——就是人们在圣灵降临节那天跪在上面念祷文的那种小凳——放在圣障的中门前。神父戴着一顶淡紫色丝绒尖顶软帽走了出来,理了理头发,吃力地跪了下来。大家一边疑惑地互相打量着,也照着做了。这是刚刚从正教院收到的一段祷文,内容是祈祷拯救俄罗斯免于敌人的侵犯。

“全能的上帝,我们的救主啊,”神父用清晰、朴实、温和的声音开始读道,只有斯拉夫神职人员才会用这样的声音读祷文,这声音能对俄罗斯人的心灵能产生不可抗拒的作用。“全能的上帝,我们的救主啊!请用仁慈宽厚的目光俯视你恭顺的臣民,以仁爱之心倾听我们的声音,宽恕并保佑我们。如今敌人向你的土地发动了进攻,打乱了你的宁静,欲将整个世界毁于一旦,这些不法之徒欲毁掉你的财富,破坏你圣洁的耶路撒冷以及你钟爱的俄罗斯,亵渎了你的神庙,拆毁你的圣堂,玷污我们的圣物。主啊,这些罪人将嚣张到何时?他们将会横行到何时?

主啊!请倾听我们的祷告:用你的力量保佑我们最虔诚和拥有无限权力的伟大皇帝亚历山大·帕夫洛维奇,请垂念其正直与温顺,褒奖其仁慈,让其保护你所钟爱的以色列。请赐福他的意图、创举和事业;请用你万能之手助他,使他的国强大,战胜敌人,就像摩西战胜亚玛力,基甸击败米甸人,大卫杀死歌利亚一样;保佑他的将士;请将铜弩赐予那些以你的名义奋起抗敌之勇士,赐予他们战斗的力量;请拿起武器和盾牌前来助我,使那些欲加害我们的恶人蒙羞并灭亡,让彼等在你忠诚的将士面前如风中的尘土,愿你强大的天使将彼等羞辱驱逐;让他们在不知不觉中陷入罗网,谁挖的陷阱谁遭殃,愿他们跪倒在你奴仆的脚下,任我们践踏!主啊!你无须费力,多少人你都能拯救;你是上帝,凡人无法与你抗衡。

我们的天父啊!以你永远的仁慈与宽厚感念我们,不要离弃我们,不要厌恶我们的卑微,用你的仁慈之心宽恕我们,用你无比的忠厚宽恕我们的违规和罪行。请将纯洁的心灵赐予我们,复活我们的正义之气,增强我们对你的信仰,赐我们以希望,激励我们相亲相爱,用齐心协力的意志武装我们,以保卫你赐予我们及我们父辈的土地,不让那些罪人主宰你所赐福的人的命运。

我们的主啊,我们信仰你,我们指望你,勿让我们因不能得到你的恩赐而绝望,请显现吉兆,让仇视我们及信仰东正教的人看见它必遭羞辱和灭亡;让万邦皆知,你是上帝,我们是你的仆人。主啊,请给我们以恩赐,拯救我们;用你的仁慈鼓舞你仆人的心灵,打击我们的敌人,让其立刻倒在你忠实仆人的脚下。你是一切寄希望于你的人的庇护者,救助者和胜利的赐予者,光荣归于你,归于圣父、圣子、和圣灵,从现在到以后,直到永远。阿门。”

娜塔莎正处在敞开了心扉的状态,这段祷词对她触动很大。她倾听着祷词中关于摩西战胜亚玛力、基甸击败米甸人、大卫杀死歌利亚以及毁坏耶路撒冷等每一个词句,她心里充满柔情与温顺向上帝祈求着,不过她还是不大明白在这段祷文中她向上帝祈求了什么。她全心全意地参与祈求复活正义精神,增强心中的信仰和希望,激励人们相亲相爱。但是她不能祈求把敌人踩在脚下,因为几分钟前她还希望有更多的仇敌,以便去爱他们,为他们祈祷。不过她也不能怀疑这段跪诵的祷文。想到敌人因他们的罪孽而遭到惩罚,特别是想到自己也是会因罪孽而受罚时,她心里有一种虔诚而又不安的恐惧,于是便向上帝祷告,祈求他能原谅他们,也原谅她,赐予他们和她以生活的平静和幸福。她感到上帝已听到了她的祷告。

十九

自从那天皮埃尔离开罗斯托夫家,回想起娜塔莎那感激的目光,他望着天上的那颗慧星,感觉到对于他来讲面前展现了一种崭新的东西。这样一来,那个一直折磨他的关于人世间的一切都是徒劳无益、毫无理智的想法不再出现在他的脑海中了。以前他做什么事做到一半时,便会想到这个可怕的问题:“为什么?为了什么?”而现在对于他来讲取而代之的不是其它问题,也不是对于从前问题的答案,而是想她的念头。不论他听见什么,和别人多么无聊的谈话,不论他读什么书,或者是听说关于人的卑鄙和毫无意义的事情,他都不象从前那样感到惊恐慌不安了;他不再问自己,人们为什么还要那么忙忙碌碌,既然一切都是那么短暂,不可知觉,而是回想着上一次看见她的样子,这样他的所有疑问就都消失了,这并不是她回答了那些摆在他面前的问题,而是一想起她,他便立刻进入到另一种明亮的内心活动中,在这里没有对或者错,这是一个美与爱的天地,为了它应该好好生活。不管他在生活中碰到怎样卑鄙的事,他都会告诉自己:

“即使某个人偷窃了国家和国王,而国家和国王还是对他表示恭敬;昨天她对我笑了并且还让我去做客,我爱她,任何人任何时候都不会知道这件事。”他想。

皮埃尔依然穿梭于社交界,依然酗酒,依然过着那种荒唐、散漫的生活,因为除了在罗斯托夫家度过的那些时间,还要打发剩下的时光,而他的习惯及在莫斯科结识的熟人不可抗拒地吸引着他去过那样的生活。不过在最近一段时间,从战场上传来越来越多令人不安的消息,娜塔莎的身体开始恢复,她不再象以前那样引起他克制的怜悯之情,一种越来越强烈的莫名的不安控制了他。他感到自己目前的这种状态不会长久,要发生一场灾难,一场会改变他整个生活的灾难,他焦急地在一切事情上寻找这场即将临近的灾祸的预兆。一个共济会的兄弟向皮埃尔透露了下面一段从圣约翰《启示录》里得来的关于拿破仑的预言:

《启示录》第十三章第十八行中说道:“这里有智慧;凡有头脑的都可以算出兽的数:这是人类的数,这个数是六百六十六。”

这一章的第五行又说:“又赐予他一张说大话并亵渎的嘴,又赋予他以权力,他可以任意而行四十二个月。”

法文字母类似犹太数字,前面九个表示个位,其余的表示十位,这样便有了以下含义(法文字母共26个,此处去掉了字母j):

abcdefghi

123456789

klmnopqrs

102030405060708090

tuvwxyz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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