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战争与和平
4826100000111

第111章 (9)

就在他做完这个动作的一霎那,罗斯托夫所有的激情突然消失了。法国军官跌落下马与其说是因为挨了一刀(那一刀只在他的大臂上划了一道口子),还不如说是因为惊吓和马的冲撞。罗斯托夫勒住马,用眼睛去寻找那个敌人,想看一看被他打败的是什么人。法国龙骑兵军官用一只脚在地上跳着,另一只脚套在马蹬里。他恐惧地眯着眼睛,似乎等着第二刀砍下来的那一瞬间。他皱着眉,惊恐地抬头看了看罗斯托夫。他苍白的脸上溅满泥点,浅色头发,很年轻,下巴上有一个小坑儿,眼睛是浅蓝色的。这是一张最最普通的居家过日子的脸,而不是上战场杀敌的脸。罗斯托夫还没有决定该拿他怎么办,这个法国军官就喊道:“我投降。”他急急忙忙地想把脚从马蹬里拿出来,可怎么也抽不出来,惊恐的蓝眼睛一直望罗斯托夫。几个赶过来的骠骑兵把他的脚抽出来后让他骑到马上。四面八方都有骠骑兵与龙骑兵忙活着:一个龙骑兵受了伤,满脸是血,却不肯交出自己的马;另一个搂着骠骑兵的腰,坐在他的马屁股上;还有一个在骠骑兵的搀扶下往马上爬。前面的法国步兵一边逃跑一边射击。骠骑兵带着俘虏匆匆后撤。罗斯托夫和其他人一起回撤,某种不快的感觉压得他心里很憋闷。俘虏法国军官这件事和他砍向他的那一刀使他产生一种复杂而模糊的、自己也说不清的感觉。

奥斯捷尔曼-托尔斯泰伯爵亲自迎接了归来的骠骑兵,他把罗斯托夫叫过去,向他表示感谢并说他要向皇帝汇报他的英勇行为,为他申请乔治十字勋章。当别人叫罗斯托夫去见奥斯捷尔曼伯爵时,他想起自己没有得到命令就发起冲锋,还以为长官叫他去是要处罚他这种自作主张的行为。所以奥斯捷尔曼那些夸赞的话以及要表彰他的许诺本该让罗斯托夫感到十分惊喜,可是那种模糊不清、让人不快的感觉仍然令他在精神上感到恶心。“究竟是什么让我如此难受呢?”从将军那里出来后他这样问自己。“伊利英吗?不是,他安然无恙。我做了什么丢脸的事吗?也没有。这些都不是!”是另外某种类似于后悔的东西在折磨他。“是,是的,是这个下巴上长了个小坑儿的法国军官。我清楚地记得当时我的手抬起来后又停住了。”

罗斯托夫看见押送的俘虏,便跟在后面,想看一看那个下巴上长了个小坑儿的法国军官。他穿着自己那件奇怪的制服骑着一匹骠骑兵的备用马,不安地朝周围张望,手臂上的伤几乎算不得什么。他装出笑脸对罗斯托夫挥了挥手作为招呼,罗斯托夫还是觉得不自在,好像什么事让他心中有愧似的。

这一整天和接下来的一天,罗斯托夫的朋友和同事发现他既非郁闷,也不生气,却是一副沉默不语,沉思专注的样子。他喝酒也很勉强,总想一个人呆着,总是想着什么心事。

罗斯托夫一直在想着自己辉煌的功绩,令他吃惊的是这功绩为他带来了乔治十字勋章,甚至还为他赢得了勇士的美誉,但有些东西他无论如何也弄不懂。“如此看来他们比我们还要害怕!”他想。“那种被称为英勇行为的东西只不过如此?难道我是为了祖国而这样做的吗?那个下巴上长着小坑儿、蓝色眼睛的法国人有什么错?他都要吓死了!他以为我会杀他。我为什么要杀他呢?我的手抖了,却被授予乔治十字勋章。不明白,什么也不明白!”

不过正当尼古拉自己在反复思考这些问题,却总也不能给自己一个明确答案——究竟是什么令他如此难受的时候,如常有的那样,他的军旅生涯时来运转了。在奥斯特罗夫纳战役之后他被提拔,把一个营的骠骑兵交给他指挥,而且在需要勇敢的军官时,便会把任务交给他来完成。

十六

得知娜塔莎生病的消息后,病后尚未痊愈、身体虚弱的伯爵夫人便带着别佳和全家人来到了莫斯科。罗斯托夫一家从玛丽娅·德米特利耶夫娜家搬到了自己的房子里,在莫斯科彻底住了下来。

娜塔莎的病情十分严重,所幸的是这样一来关于她生病的原因、她的行为以及她与未婚夫解除婚约的事都退到第二位,这对她及亲人倒是件好事。她病得太重了:不吃不睡,明显地在消瘦,不停地咳嗽,医生多次暗示,说她有生命危险。这就叫人不能去想在所发生的这一切中有多少是她的错。应当考虑的只有一点,那就是帮助她。常有医生来看娜塔莎,又是单独检查又是联合会诊,他们用法语、德语和拉丁语讲了很多,互相指责,开了他们所知道的能治疗各种病症的药方,可是他们没有一个人想到那个简单的问题,那就是他们不可能知道娜塔莎患的到底是什么病,就像不可能知道一个活人得的任何一种疾病一样;因为每一个活人都有自己的特点,总是会得自己特有的、新的、复杂的,某种不为医学所知的疾病。不是医学上记载的肺病、肝病、皮肤病、心脏病、神经病等等,而是一种由这些器官的各种病症组成的无数的综合症之一。这个简单的问题医生是想不到的(就像魔法师不可能想到他的魔法会不灵),因为他们一生的事业就是治病,为此他们赚到了钱,为了这个事业他们付出了生命中最美好的时光。不过最主要的是——医生们不可能想到这点是因为他们知道自己无疑是有用的,对于罗斯托夫一家来说他们确实有用。他们有用不是因为他们让病人吞下大都有害的药物(这种害处不容易察觉,因为有害药物的剂量很小),不过他们之所以有用、必需和不可或缺是因为他们满足了病人和关爱病人的亲人们的精神需求(这就是为什么总会有假郎中、算卦先生、用顺势疗法和对抗疗法看病的医生)。他们满足了人类希望减轻病痛的永恒需求,满足了人在生病痛苦时所需要的同情及行动。他们满足了人类那永远都需要有人在碰伤的地方揉一揉的需求,这点在小孩身上以最原始的形式明显地表现出来。小孩碰疼了,马上跑到母亲或奶妈怀里,为的是让大人亲一亲、揉一揉碰疼的地方,当有人把碰疼的地方亲一亲、揉一揉时,他就会好受些。小孩子不会认为比他有力、比他聪明的人会没有办法减轻他的疼痛。于是减轻疼痛的希望以及母亲在为他揉鼓包时表现出的同情便让他得到安慰。医生们对于娜塔莎的用处在于:他们亲吻并轻揉了她的痛处,让她相信只要马车夫去阿尔巴特街的药房花一卢布七十戈比买回装在漂亮盒子的药粉和药丸,并且不多不少正好每隔两小时用开水给病人冲服这些药粉,一切马上就会好的。

如果没有这些按时服用的药丸,喂给病人的温水,鸡肉饼以及医生吩咐的所有生活细节,索妮娅、伯爵和伯爵夫人除了看着虚弱的娜塔莎日渐憔悴外,他们又能做什么呢?遵守医嘱成了亲人的功课和安慰。这些要求越是严格复杂,对亲人的安慰便越大。如果伯爵不知道为了给娜塔莎治病他已花了好几千并且为了治好她不惜再花几千卢布;如果伯爵不知道要是娜塔莎还不见好,他就不惜再花几千带她去国外,在那里进行会诊;如果他没有机会给人讲述梅蒂埃和费列尔没弄懂病情,而弗里兹弄懂了,穆德罗夫的诊断最准确这些细节的话,那么他该如何承受爱女的病情?要是伯爵夫人不能偶尔因为娜塔莎不完全遵照医嘱而和生病的娜塔莎争吵两句,她还能做什么呢?

“这样你永远都好不了,”她说着,由于气恼而忘记了自己的痛苦,“如果你不听医生的话,不按时服药的话。这可开不得玩笑,你有可能转成肺炎。”伯爵夫人说道,在说出这个不止她一人不懂的病名时她找到了很大的安慰。而索妮娅又能做什么呢,如果她不能高兴地意识到为了能随时准确地遵守医嘱,头三天夜里她一直没有脱过衣服;为了不错过让病人服药(装在那个金色小盒里的害处不大的药丸)的时间,现在她夜里也不睡觉。就是娜塔莎自己,尽管她嘴上说什么药都治不好她,说这一切都是胡闹,她还是很高兴能看到大家为了她做出这么多的牺牲,她很高兴需要在特定的时间服药,她甚至为能用不遵医嘱来表明自己不相信治疗以及不拿生命当回事而感到高兴。

医生每天都来,给她号脉,察看舌苔,尽管她神色沮丧,仍和她开玩笑。可是当他出去进到另外一个房间,伯爵夫人急忙跟过来的时候,便摆出一副严肃的样子,若有所思地摇摇头说,虽然还有危险,不过他仍把希望寄托于这最后一剂药的效果,应该再等等,观察观察,这病更多的是精神上的,不过……

伯爵夫人悄悄地把一枚金币塞到医生手里后(自己不去注意,也尽量不让医生去注意这个动作),总是带着宽慰的心情回到病人身边。

娜塔莎的症状表现为少食,少睡,咳嗽,总是毫无生气。医生都说这病不能不治,所以只好让她留在空气沉闷的城里。一八一二年夏天,罗斯托夫一家也就没回乡下去。

虽然娜塔莎吞服了大量的药丸、药水和药粉,爱好收藏的肖斯夫人583收集了一大堆装药的盒盒罐罐,虽然缺少了惯有的乡村生活,但青春还是占据了上风:娜塔莎的痛苦开始被以往生活中的种种印象所遮掩,也不再让她总是痛苦地记挂在心头,她的痛苦正在成为过去,娜塔莎的体力也开始恢复了。

583原文系法文。

十七

娜塔莎现在平静了一些,但并没有快乐起来。她不仅回避所有外在的乐趣:舞会、兜风、音乐会、看戏,而且她没有一次笑的时候不含着眼泪。她无法唱歌。她刚想笑或者自己一个人试着要唱歌的时候,泪水就把她哽住了:这是悔恨的泪水,是为回忆那些一去不返的纯真岁月而流的泪水;这是沮丧的泪水——自己白白毁了那本该幸福美好的青春生活。她觉得笑声和唱歌尤其是对自己痛苦的亵渎。她根本没有想过要卖弄风情,这都用不着去克制。她说所有男人此时对于她来讲都和小丑娜斯塔西娅·伊万诺夫娜完全一样,她的感受的确是这样。她的内心有一道岗哨,坚决禁止她有任何快乐。她也没有了从前那无忧无虑并满怀期望的少女生活中的种种兴趣。她最常回想的是那个秋天,打猎、老伯以及和尼古拉584在奥特拉德内一起度过的圣诞节,这也是让她痛苦的回忆。如果能挽回哪怕是一天那种时光,她有什么舍不得付出呢!可是这一切永远结束了。那时的预感没有错,那种自由自在、敞开心扉接受所有快乐的日子再也不会回来啦。但是生活还得继续下去。

584原文系法文。

想到自己并不像以前所想的那样比别人好,而是比所有人都坏,比世界上的每一个人都要坏很多时,她感到高兴。但这还不够,她知道这一点并且问自己:“接下来还有什么?”接下来什么都没有。没有一点生活的快乐,而生活还在流逝。看来,娜塔莎自己什么都不需要,她只是尽力不让任何人感到累赘,不去打扰任何人。她疏远家里的所有人,只有和弟弟别佳在一起时才会感到轻松。她更喜欢和他在一起多待一些时间;有时候,当他俩单独在一起时她会笑。她几乎从不出门,在来访的客人中她只乐意见到皮埃尔。别祖霍夫伯爵对她的态度极为体贴、小心,同时又极为严肃。娜塔莎在不知不觉中感受到了他的这份体贴,所以与他的交往让娜塔莎得到很多快乐。不过她对皮埃尔的这份体贴甚至没有感谢过:她觉得皮埃尔做的所有好事都没费什么力气。皮埃尔善待所有人是那么自然而然,所以他的善良也就算不得什么功劳。有时候娜塔莎发现在她面前皮埃尔有些窘迫和别扭,特别是当他想做点儿令她高兴的事或者担心自己的谈话能勾起娜塔莎痛苦回忆的时候。她注意到了这点并把它归于他惯有的善良和腼腆,照她的想法,他对她和对大家都是这样的。自从那次在娜塔莎最心慌意乱的时刻皮埃尔无意中说出“如果他是自由的,他就会跪着向她求婚,请求得到她的爱”之后,他再也没有向娜塔莎说起过自己的感情;对于她来讲,说出那些在当时让她十分安慰的话,很显然就像是为了安慰哭泣的孩子而常说的话一样,没有任何意义。这不是因为皮埃尔已结了婚,而是因为娜塔莎觉得在自己和他之间有一道很大的精神障碍(她对库拉金就没有感到这种障碍),她从未想到她和皮埃尔的关系能使她产生爱情,对他来说就更不可能了,甚至不会有那种相互体贴、尊重自我、富有诗意的男女之间的友谊,她知道几例这样的友谊。

在彼得斋戒期585要结束的时候,罗斯托夫家在奥特拉德内的邻居阿格拉弗娜·伊万诺夫娜·彼洛娃来到莫斯科拜见当地的圣徒。她建议娜塔莎斋戒,娜塔莎高兴地接受了这个想法。尽管医生禁止娜塔莎一大早就出门,她还是坚持斋戒,不是家里人常做的那种斋戒,即在家里做三次祷告而已,而是要像阿格拉费娜·伊万诺夫娜那样持斋,即整个星期都持斋,一次晚祷、午祷和晨祷也不错过。

585东正教节日,在复活节后的第九周到旧历六月二十八日。——译者注

伯爵夫人很喜欢娜塔莎的这分努力。药物治疗没有成效之后,她心里希望祈祷比药物能给娜塔莎更大的帮助,尽管她也担心,也瞒着医生,她还是满足了娜塔莎的愿望并把她托付给彼洛娃。阿格拉费娜·伊万诺夫娜在夜里三点叫醒娜塔莎,不过大部分时候她都已经醒了。娜塔莎担心睡过晨祷的时间,匆忙洗好脸,谦恭地穿上最难看的衣服,披上旧披肩,在清冷的空气中哆嗦着,走到被朝霞照得通亮的空荡荡的大街。娜塔莎听从了阿格拉费娜·伊万诺夫娜的劝告,没有在自己教区的教堂斋戒,而是去了另外一个教堂,用笃信上帝的彼洛娃的话讲,那里的神父极为严格、高尚。教堂里人总是很少。娜塔莎和彼洛娃在左面唱诗班之后的圣母像前面的老地方站定。当娜塔莎在这还不习惯的凌晨时刻望着圣母那张被她面前点燃的烛光以及从窗子射进来的晨光照亮的黝黑面容,聆听着她尽力想去跟上,去理解的祷告词,在这伟大、神秘的事物面前她的心灵沉浸在一种全新的顺从之中。当她听懂了祈祷词时,带有个人色彩的感情便和她的祈祷溶汇在一起;没听懂时,她更加高兴地想,弄懂一切的愿望是一种高傲的表现,人不可能弄懂一切,只要信仰并皈依上帝就行了,此时此刻她觉得上帝主宰了她的心灵。她画着十字,鞠躬行礼。不理解时她为自己的卑劣感到害怕,只求上帝原谅她的一切,宽恕她。她最投入的祷告是悔过祷告。当她一大早走在回家的路上,只能碰到出来干活的瓦匠以及清扫街道的看门人,屋里大家都还在睡觉,这时娜塔莎便体验到一种从未有过的感觉:可以从所有自己的罪过中解脱出来过一种新的纯净生活,得到幸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