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态文学和现实主义文学都具有认识论的基础,二者的批判立场有一个共同基点,就是都针对着人的生存关系。人作为一个生命主体,在繁衍生息过程中,与外在客体及自身存在着密切联系、相互依赖、攸关生死存亡和是否具有发展可能性的紧密关系,这种关系我们把它称为生存关系。人的生存关系主要表现为人与社会、人与自然、人与人、人与自我的关系。就文学反映的内容而言,现实主义文学侧重反映生存关系中人与社会、人与人之间的关系,生态文学则侧重反映人与自然、人与社会之间的关系。
1.生态主义与人道主义
作为生态文学和现实主义文学指导思想的生态主义与人道主义,它们的着眼点是不同的,关注的重心也是不同的。生态主义关注的是生态系统的整体利益,把人与自然的关系作为其关照范畴;人道主义则关注人的生存状态,更注重人在社会中是否能够自由、平等而有尊严的生活着。两种思想显然有很大的差别。但是,应当看到这里差别的存在只是说明了它们是不同的,而并不说明它们之间是对立的、矛盾的、不相融的关系。并且,生态主义的立场并不排除它在根本上是为了人自己的生存安全。换句话说,至少它的内在动力根源于“人”这个“主体”的需要,这恰恰又进入了人道主义的视野。
生态文学批判性的主要指导思想是生态思想,其基本依据是生态伦理。生态思想以生态系统整体利益作为认识的价值标准,把自然生态看作是整体的、统一的和相互联系的,生态系统的平衡和整体利益的需要是其终极价值标准,而不是把人或者任何一个物种或局部利益作为价值判断的标准。哲学家罗尔斯顿指出:“大自然通过控制与平衡机制,把冲突融入了相互依存的共同体中。……我们现在看到的是一个生物共同体、一个生命网络、一种生命形态,它们只有整合进生态金字塔才能繁荣昌盛。”(美)霍尔姆斯·罗尔斯顿.环境伦理学[M].杨通进译.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00:425。引言这种生态“共同体的”思想的提出是基于反对人类中心主义的。
人与自然的对立其思想根源就在于人类中心主义。人类中心主义把人作为天地万物之间的最高价值的评判者,以人的利益和需要来观察、认识和评价周围的世界,仿佛世界万物都是因为人的需要而产生,认为人对自然万物享有绝对支配的权力。就象意大利文艺复兴时期的作家米兰多拉在《论人的尊严》一文所说:“我们为其他生物立法,他们受我们的立法约束,但是你不受任何束缚,你可以随心所欲地处置他们……你不属于天,也不属于地,既没有道德,也没有不道德”。戈伊科奇等编.人道主义问题[C].杜丽燕等译.北京:东方出版社,1997:17—18在人对自然界的态度和行为上,人可以为所欲为,不受任何道德伦理的制约。生态思想中的生态整体主义正是针对人类中心主义霸权而产生的,其目的首先在于要使人认识到人类不能脱离自然而独立存在,人类再富有智慧,依然是自然界的一个成员;人不能因为自身能力的强大而凌驾于其他物种和大自然之上;人类如果一意孤行,必将遭到大自然的严厉惩罚而走向毁灭。
推行和普及生态意识是生态文学的一个重要的方向。自然“应该受人类法律保护,树(海豚、鲸鱼、鹰以及北美咳声鹤)也应该有律师为它们的权利辩护”,美国生态文学家鲁艾克特在他的著述中反复强调的一个原则即所谓生态第一原则“万物相互关联”,认为,“在生态圈中一种生命过程与另一种生命过程相互依赖。地球的生命系统中的所有生物相互关联,共同发展。”“我们在违背自然法则,生物圈的报复将比上帝施加在人身上的报复更加可怕。”“生态视野必须渗透进我们这个时代的经济、政治、社会、技术领域并彻底革新各个领域。这不是哪个国家的问题,而是全球乃至整个星球的问题。”威廉姆·鲁艾克特.文学与生态:一个生态批评的试验[J].宋丽丽译,中国生态网2004—5—17
现实主义文学的基本思想资源是人道主义。人道主义重视人的地位、价值,关注人的尊严,文艺复兴运动中人道主义反映了资产阶级要求发展个性,反对专制制度压迫的愿望,启蒙运动中人道主义具有了自由平等和人的解放的含义。这些思想都成为现实主义文学揭示人物及社会关系的基本依据。由于现实主义文学对社会本质及社会矛盾揭示的诉求,往往底层生活成为关注焦点,底层人物及其生活的苦难成为同情的对象。狄更斯《双城记》通过对贵族罪恶及人民苦难的描写,说明法国大革命的爆发是必然的。小说中马奈特医生、路希小姐、卡尔登等人物善良、正直和富于同情心,同厄弗瑞蒙德侯爵兄弟的残暴、冷酷和自私相对照,被寄寓了用人道主义改变丑恶现实的理想。人道主义是19世纪现实主义文学传统的基本价值向标,在司汤达、福楼拜、莫泊桑、罗曼·罗兰、萨克雷、托马斯·曼兄弟、托尔斯泰、德莱塞等作家的作品中都得到鲜明的体现。
2.社会伦理与生态伦理
生存关系的和谐是现实主义文学批判性和生态文学批判性的共同原则。然而在现实主义文学遵循的人的社会伦理关系中,作为生存关系主要因素之一的自然因素被排除在外。生态文学则要求伦理重建,即建立在更高层面上的含纳了人与自然关系内容并与社会伦理相协调的生态伦理。
现实主义文学无论和生态文学有着怎样的区别和不同,但有一点它们是一致的,这就是二者共同关注的是人的生存关系的和谐。现实主义文学反映社会本质的企图,使它关注社会矛盾,往往将生活在社会底层的劳苦大众、无产者、产业工人与失去了土地的农民等生活的不幸者作为关注的对象,将人道主义的深切同情倾注在他们身上,并且对这些人物只所以会过这样生活的社会根由从社会文化层面、制度层面进行深刻的剖析,而剖析的过程,也正是深刻的批判的过程。《高老头》通过高里奥这个被子女榨干财产、抛弃并几近沦为乞丐的父亲呼天抢地的临终哀号,向社会堕落的人伦关系提出强烈的控诉,揭示了金钱关系对人性的巨大腐蚀作用。小说的批判视角是社会伦理的。
人类对自然的剥夺是生态文学重要的描写与批判的内容。马克思对人类干预和控制自然的关系的恶果早有清醒认识,他说:“技术的胜利,似乎是以道德的败坏为代价换来的。随着人类愈益控制自然,个人却似乎愈益成为别人的奴隶,或自身的卑劣行为的奴隶。”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12卷)[M].中共中央马克思、恩格斯、列宁、斯大林著作编译局译,北京:人民出版社,1965:4普鲁东对正义平等的强调和对征服统治意识的批判思想如今被生态思想家所重视和推崇,普鲁东严厉谴责人对土地的任意宰割和滥用,他说:“人不再爱土地了。土地所有者出卖它,出租它,分割它,滥用它,用它讨价还价,把它当作投机的对象。农场主为了不可遏制的获利欲望,摧残它,侵害它,榨干它,牺牲它。他们再也不与它融为一体了”。StewardEdwards(ed.):SelectedWritingsofPierre-JosephProudhon,trans.ByElizabeth,MacmillanLtd.,1960:197这些论述深刻反映了人的社会伦理关系的局限性。
人类社会既有的伦理观念并不包含自然界,它只针对人与人、人与社会,即它将人对自然的态度行为排除在既有的规约之外,人对自然“可以随心所欲地处置他们……既没有道德,也没有不道德”,就像缪尔所讥讽的那样,人虔诚地祈祷中并不包括他对他屠杀和咀嚼的会唱歌的鸟儿。生态文学反映出如法国诗人维克多·雨果预言的“在人与动物、花草及所有造物的关系中,存在着一种完整而伟大的伦理”(美)霍尔姆斯·罗尔斯顿.环境伦理学[M].杨通进译,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00:425.引言的建构诉求,这种新型的生态伦理在反思人类既有道德关系的基础上,将人对待自然的态度、行为纳入了它的规约范畴。
三、生态文学批判性与现实主义文学批判性界分的意义与价值
著名生态文学家英国利物浦大学教授乔纳森·贝特在《大地之歌》中指出“我们必须扪心自问:我们究竟从哪里开始走错了路?”JonathanBate:TheSongoftheEarth,HarvardUniversityPress,2000,Cambridge,P.24“我们究竟从哪里开始走错了路?”既代表了生态文学的一种反思的立场和批判的态度,又表明了对生态危机严峻性痛切认识。生态文学对人类中心主义局限的批判,其意义在于重新挖掘人类在正确对待生存关系方面的潜质。汤因比说“人类精神潜能的提高,是目前能够挽救生物圈的生物圈构成要素中唯一可以信赖的变化。”阿诺德·汤因比.人类与大地母亲[M].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1992:711
近年来,我国的生态文学快速发展,以报告文学为先导的纪实文学一直走在前列,出现了许多感人的优秀作品,如徐刚的《伐木者,醒来!》、《沉沦的国土》、《倾听大地》、《谁在谋害大地母亲》等。《伐木者,醒来!》中对千古名胜武夷山森林遭受乱砍滥伐的情形进行披露与分析,在大量的调查数据分析基础上作者激愤地写到:“因为还有另一种沙漠,在心灵的土地上。有一种人在人民的疾苦面前绝不冲动,绝对稳重,没有丝毫的激情。”徐刚.沉沦的国土[M].人民文学出版社,2005:9,10,13,17,12
生态小说近年也出现上升的势头,可喜的是生态小说在自然生态书写的同时,也出现了反映社会生态和精神生态层面的作品,这是生态文学的积极尝试。韩永明的小说《滑坡》围绕竹马岭乡回马坡山体滑坡的自然灾害,将关心群众的干部、麻木不仁的干部与相互对立的干群关系置之于人为破坏自然造成的代表自然惩罚威力的山体滑坡事件之中,通过保护自然与损害自然、关心群众生命安全与关心自身官职升降,以及人与自然之间的冲突,在社会生态层面上展现了人与自然之间的复杂而密切的关系。韩永明.滑坡[J].作品与争鸣,2007(2)杨少衡的《天堂女友》杨少衡.天堂女友[J].作品与争鸣,2007(2)迟子健《花牤子的春天》迟子健.花牤子的春天[J].作品与争鸣,2007(7)分别揭示了城市的工业开发区水污染治理问题和在商品经济观念渗入的背景下边远农村人们的精神生态问题。
依如上分析来看,生态文学与现实主义文学不仅各自具有赖以区别的特性,在一定条件下还会出现融合的情形,当生态文学作品着重反映社会生态、人的精神生态时,便往往会与现实主义文学合流。因此,二者不是永远都泾渭分明的。
在关注民生的社会呼吁声浪中,现实主义文学拥有了一个重新繁荣的契机,召唤现实主义文学的回归对我国当下文学发展具有重要启示意义。在此条件下对生态文学批判性与现实主义文学批判性作学理讨论,一方面对近10年来历经曲折的现实主义从本源上认识,使其发展回归到它原初的基本要义上,从而试图促进现实主义重新获得强大的生命力,以发挥重要的社会影响作用,使近年文学参与社会话语能力弱化的状况,能够得到改观和矫正。另一方面,以生存关系视角,通过对现实主义文学与生态文学的比照,廓清二者的联系与区别,使以人道主义立场出发的现实主义文学与以生态主义立场出发的生态文学存在矛盾对立的误解与疑虑能够得到消除,以便于对两者特征的理论认识引向深入,对推动不断趋于热潮的生态文学发展和呼唤现实主义文学的回归产生积极作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