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永远的情怀:粤海知青散文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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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9章 妹妹

黎服兵晨星农场(六师二团)

妹妹是被我“骗”到海南的。至今想起,心里仍隐隐作痛。

1968年第一批广州知青去海南的时候,妹妹才小学毕业,不够下乡条件,得以留在广州。那时父母被关押审查,家里兄弟姐妹四个,我是第一个要走的,妹妹留下要照顾两个比她更小的弟弟,论走与留的艰难比较,她的担子更重。走前一天,搜遍家中,仅有8元钱可用,妹妹硬要我带走4元,余下4元给她和两个弟弟度日。其时家里还有些破烂,卖废品到收购站还能维持一段日子,我同意了。家里的老保姆在最困难的时候没有离开,用她积存十多年的工钱反哺我的弟妹,直到我父母解放,她把一个家完整地交回来,才到香港安度晚年。

刚到海南晨星的头几天,新鲜感还没过去,广阔天地,无边无际的大森林,老工人讲的猿人(人熊)传说,和小时候听讲的“嗷巫婆”相同,更激发了我们的好奇心。待44中的农友到后,其中有个初一的男孩叫叶德华,善打弹弓,几乎百步穿杨。有天中午,我俩溜进森林玩,想打些山鸡、野兔,但中午动物们躲起来休息了,只有几十只松鼠在一棵大树上跳来跳去。叶德华弹无虚发,打下好几只松鼠。松鼠肉并不好吃,松鼠的大尾巴倒是很漂亮,我把它留下来夹在信里,信里是一大篇海南的神话传说加自己的想象,一起寄回家里。巧的是,在中建农场的表姐表妹也在信里夹了一根雉鸡的翎毛给她,妹妹更觉得海南有趣神奇,死活不肯回校读书,一门心思要来海南。结果一年后,她到了中建农场十一连,把自己送进了“虎口”。妹妹曾经是个性格很倔的丫头,小时候经常和我争抢东西,每月一期的《人民文学》和新出版的长篇小说,是我们争抢的主要东西。欧阳山的《苦斗》、曲波的《桥隆飙》,我们都争到把书撕碎。那时候我十四她十二。

稚气未脱的中学生领着更幼稚的小学生在农场劳动,承担起成年大汉也感到吃力的重体力活。历史的误会是如此残酷,漂亮的梦想一被打破,回到梦中已绝无可能,不论是被迫来的还是自愿来的,到想脱离时谁也没有优先权。

一晃8年过去,8年中兄妹倒也来往频繁。晨星十连到屯昌县城大约25公里,中建十一连到屯昌县城距离大致相当。沿途几个生产队都有同学,走动起来还不算辛苦,一路可以骗吃骗喝,交流串联。以探望妹妹的名义请假,屯昌的农场除了南吕没去,其余都走遍了,主要靠双腿,有机会也爬车。妹妹来看我会舒服些,女孩子拦车成功率高,基本是扬手即停,只是晨星场部到十连的十公里,汽车不来拖拉机少到,只能走路。

兄妹见面的时间短于路上的时间,谈话是在收工之后,能在晚饭时多一个鸭蛋煎的荷包蛋就是不错的款待。中建十一连有个放鸭的知青林小明,喜欢打猎。碰巧了,吃过他打的“金鸡蛇”(大蜥蜴)。那时兄妹间的话题不多,家里父母的事是不敢提的,一说就是“一勺眼泪”,只能说同学农友的事,交换各自写的诗歌。

妹妹写新诗我写旧诗,互相交流倒也有趣。她写诗的悟性和能力比我强,虽然是小学文化,然而诗歌这东西讲的是灵性与天分,要求童真和单纯,无拘无束,妹妹写得一脸的阳光一纸的快乐。这些,我差多了,满眼忧患,一片黑暗,写出来即是牢骚:“块垒浇难化,仍是发冲冠。”

建设兵团鼎盛时期组织知青出版过三种文学单行本,分别为诗歌集、小说集、戏剧集,由广东人民出版社出版。小说集的作者有孔捷生等,书我没见过;戏剧集的作者有曾应枫等,我在作者手里见过书;诗歌集叫《火焰般的年华》,首篇选的就是妹妹的《进京第一天》,我仿《长征组歌》写的《军垦组歌》也收录其中,书现在还保留着。那时出书没有稿费,出版社寄了几本书来,记得有本《桐柏英雄》,写得不错,后来电影《小花》即据此改编。

妹妹好玩,容易和人交朋友。后来屯昌分来了一批广州小偷,都是未成年的孩子,每个农场分了十几个。妹妹跟他们好得像江湖上的侠客,小偷们和她无话不谈。妹妹来信告诉我,小偷的语言精彩绝伦:“姐,我以为海南岛像瓶子那么小,谁知进来就出不去了。”几年后大家都回城了,那些小家伙还会经常来我家做客。

妹妹的长处渐渐被农场领导发现,在大批知青回城无人可用的情况下,妹妹成了场部小报的主要工作人员。一个扎着小辫成天嘻嘻哈哈不知愁滋味的女孩,担负起一张四开报纸采编刻印的全部工作,居然也办得有声有色。

8年后,终于轮到妹妹回城,到市交校读汽车维修专业,学成留校当实习教师,天天钻车底捣鼓发动机,早晚奔波于市郊嘉禾与文德路之间。笔算是搁下了,城市的灰暗代替了胶林的翠绿,日常的烦琐代替了单纯的激情。但她读小说的热情不改,“文革”结束后恢复出版一批中外小说,她为了买这批书可以几天不上班在新华书店门前排队,直到买全为止。

广东人民出版社招校对员,妹妹考上了,直到前几年得病,十几年一直工作在校对岗位上。同学农友读大学读研,她不去,知道自己文化低,白考;同事读外语考职称,中级高级评上了,她不考,说不费那个劲。一直顶着个不用考的初级校对职称做四校的工作,还是教育出版社的校对科副科长。

6年前妹妹得了癌症,挺了两年撒手尘寰。我到她办公室收拾时,看到桌上压着英国诗人兰德的一首小诗:“我与谁都不争,与谁争我都不屑。双手烤着生命之火取暖,火萎了,我也应该去了。”我明白了,妹妹一生喜欢文学,喜欢无拘无束、自由自在;不喜管闲事,不喜被人管。做人如此,夫复何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