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永远的情怀:粤海知青散文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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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章 “反动口号”与“反动标语”

陈泰生西培农场(五师一团)

天一天天地黑得早,亮得晚。白天越来越短,天阴冷阴冷的。日间气温降,晨昏寒意生。风乍凉,橡胶树的叶子纷纷落下,剩下光秃秃的枝干和几片叶子在寒风中摇曳。偶尔可以看到鸟巢孤零零地挂在树杈上,显得那样的柔弱渺小,孤立无助。

这天,连队来了一位新职工,名叫洪妮。她40岁上下,身材高挑,气质高雅,年轻时必定是个绝色的大美女。听说她18岁时,曾获得解放后首届某省游泳比赛的数项冠军。她又是农垦总局的开局人员,为农垦立过汗马功劳。传说她与原农垦总局局长、现任农业部部长何康一家子打得滚熟,是何康的“干妹妹”呢。她的丈夫是某土木工程系毕业的大学生,儋州人。瘦高个子,儒逸俊雅,风流倜傥,颇有英国绅士的气派。郎才女貌,真是天造地设的人间鸳鸯。再加上他们有两个长得貌似天仙的女儿,更是家庭幸福美满,羡煞旁人。可是,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腥风刮起,洪妮丈夫因为出身“地主”家庭,而被下放到我们农场,在基建队工作。洪妮为“爱”而舍弃前程,也到农场来了。又因为“敦唆小孩子喊反动口号”,她丈夫成了“现行反革命”分子,被抓起来批斗。洪妮带着两个女儿,被“发配”到凤岭队来了。

以下,是我们听到的关于“反动口号”的故事:

洪妮的大女儿读小学,约七八岁。小女儿约五六岁,还没读书。某日,她小女儿和几个小朋友在场部的水井边玩耍。突然,有小朋友说她“喊反动口号”。旁边有大人听到了,便硬说是她父亲教唆她喊“反动口号”。于是,一帮人气势汹汹地到她家把洪妮的丈夫抓起来了……

刹那间,犹如晴天霹雳,天崩地裂,灾祸降临到这个家庭上。那个五六岁的小姑娘,看上去着实使我们暗暗吃惊:小小年纪,独索离群,对周围的小朋友不理不睬,对接近她的大人都睁大眼睛,用一种惊恐呆滞的目光注视,就像是一只无处躲藏的受伤的狼崽,寻找着舔伤的角落,眼睛里喷射出哀怨仇恨的同光。多么令人可惜可怜的小女孩啊!“喊反动口号”的一幕刻骨铭心,在她脑海中永远挥之不去,父亲被抓的苦痛镌刻在她的心中。我想:可怕的话,她长大后,会变成为一个向社会,向世人疯狂报复的“复仇女神”。把苦难当成动力的话,推己及人,也可能成长为一个顶天立地,主持正义,拯救世人的“现代包公”。向哪种方向转化,将来会变成哪种人,看上天的旨意,看她的造化啦。洪妮瞬间面临巨大打击。生活的重压使她迅速过早地衰老,额头上不适宜地出现了几道川字皱纹,姣好的脸庞上隐现出数处斑痕。她思念丈夫,还要承担起母亲的责任,保护好受惊吓的幼小的孩子。聪明干练的洪妮,她要像一只胸口带血的母狼,拼死也要顶住政治逆流对孩子的伤害!

诸位朋友,我们暂且当几分钟的“包公”,审审这件案子:

我们设想一下当时的场景:

水井边,几位小朋友在玩耍,他们是多么的烂漫,多么的天真无邪。正玩着,他们之间言语有了小小争执,有人用当时听习惯了的,耳熟能详的口吻,指着其中一位小女孩开玩笑说:“啊,你喊反动口号!”小女孩一脸的茫然,她无法知晓什么叫做“反动口号”。谁知道,说者无心、听者有意,在水井边,恰好就有对“阶级斗争”神经过敏的革命群众。他冲上前去,厉言疾色:“谁喊反动口号?”有个小朋友手指小女孩。“喊什么反动口号?”“喊——呃、呃……”看此阵势,谁都不敢喊出来。这时候,谁喊,谁就是“现行反革命”!……这叫做无法对证!小女孩吓得嚎啕大哭……接下来就是父亲被抓,母女被放逐……荒唐的年代!匪夷所思!那些开“喊反动口号”玩笑的小伙伴们始料不及,他们若有良知,一辈子会备受良心的煎熬!或者,整个事件就是嫁祸裁赃!那几个好勇斗狠的革命群众,其实是些居心叵测的“人渣”,故意去设一个局,想办法揪出了“地主仔、教唆小孩喊反动口号的现行反革命分子”而邀功。不惜摧毁一个家庭,毁灭一个五六岁的小女孩。

天昏昏,地暗暗。寒冬刚到,我们就盼望着何时能够“灼然如披云而见日,霍然若开雾而观天”!

这天收工回来,我发现连队里弥漫着一派萧杀之气。大人小孩都来去匆匆,低头不语,哭丧着脸。全连队如临大敌,如丧考妣。从场部来了三个干部组成的“工作组”把我们分别叫去问话。

事情是这样的:今天一大早,有人发现了在晒坪下面的那排房子的西侧墙上,出现了“反动标语”。不得了!有“革命群众”打电话到场部。事关阶级斗争大事,场部马上派了“工作组”来查处,要揪出“现行反革命分子”。我们到食堂打饭,有时候经过那堵墙。“工作组”问我:昨晚打饭时有没有发现有可疑的人经过那堵墙?眼睛的余光有没有发现那堵墙上有什么字?墙有什么变化?我把头摇得像个货郎鼓,一个劲儿说:“我没注意,眼睛近视,看不到……”

当天晚上,全连队会写字的人,都领到一张白纸条。各人都要在上面写字,记得写的是:打倒帝国主义!社会主义好!共产党万岁!迄今为止,我都不知道在那堵墙上,“工作组”掌握的“反动标语”是什么内容。我向人打听过,别人都不说,也没有人有胆量把它写出来。内容只能从这三句话里去猜了。凡在白纸上写字的人,如芒刺在背,大气都不敢喘。

很晚了,睡觉前,表弟阿江悄悄告诉我:内部消息,写标语的人是男性,身高一米七。“工作组”已经锁定了“怀疑目标”——我校初三级的李新厦。他木讷刚毅,不善交际,不大出众。今晚叫全队人写字,是想通过笔迹甄别是不是他写的“反动标语”。可怕啊!我骨寒毛竖,浑身簌簌发抖。我为自己身高不够,摆脱嫌疑舒了一口气。却又为李新厦感到忐忑不安。只有“傻瓜”才会吃饱了撑着没事干,莫名其妙的跑到一个别人难以注意的角落去写什么“反动标语”。绝对不会是他写的!

李新厦兄弟俩都在我队。他的父亲是广州商业局的干部,此刻还在“靠边站”。他的出身,虽然不算是根正苗红的“红五类”,但也不列入什么“黑七类”子女。可能是字迹实在相差太远,“工作组”把字迹拿走甄别,后来此事以找不出“凶手”而不了了之。我好奇心太重,曾尝试当过几分钟的“包公”。我站在那堵墙的前面,观察着别人说的写“反动标语”的地方。“犯罪现场”已经遭到破坏,看不出丁点儿“反标”的痕迹来。环顾周围的墙壁,我恍然大悟:粉刷了白灰的墙壁上,斑驳陆离,残存着猴年马月贴上去的标语。经过风吹雨打,有的半边剥落,有的墨迹隐约渗透在墙壁上。有阶级斗争过敏症的“革命群众”居然能从斑驳的墙壁上看出“反动标语”来。

这天晚上,我辗转反侧,难以入寐。太阳穴突突地跳个不停,头胀得生痛。蒙蒙胧胧地进入梦魇世界。两年前的一幕又浮在眼前:那是“文化大革命”武斗刚起的一天清晨,我听到街上有人说:在中山图书馆前面有一个被吊死的人。我匆匆跑往前看,那人40来岁,瘦高个子,穿一身黑衣,被绳子吊在离地两米的大榕树上。听围观的街坊说,这是个近几天来广州看病的流浪者,不知为何昨晚被人吊在树上……我平生第一次近距离看到吊死者,他的舌头伸得长长,嘴角还有凝成涕样的口水……他的嘴在大声呼喊:冤枉啊!冤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