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再见,好时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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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当爱已成往事(3)

1999年的时候,我在L市开了一家广告公司。公司在沂蒙路北段,靠近城中心内环的北侧,再往北几公里就可以出城了,出城的地方是一所师范大学,后来我走过很多城市,发现很多大学都在城市出口的位置,大城市例外,大城市的大学一般都在市中心,只有分校偏离在郊区荒无人烟的地方。我说的L市是一个小城市,地处平原与山区交接出,曾经一度贫困闻名,后来靠批发和物流发展起来,十多年的时间已经天翻地覆,但是这城市一直很脏,很乱,这两点从来没有变过。我那年20岁,上了一年大学后,觉的毫无意义,便主动退学回到L市,先是在一家广告公司做电焊工,晚上住在公司偷学平面设计,这样过了一年后,东凑西借了两万多块钱,在刚才说的那个位置租了一个小门面,开了一家小广告公司,主要业务是制作安装户外广告牌,包括设计喷绘和写真,户外广告牌主要分为两部分,铁管制作的架子,以及喷绘的画面。把喷绘的画面绷在铁架子上然后安装在门面上方,就成了。那是新世纪刚开始的一两年,喷绘在小城市刚兴起,之前都是人工写字,或者用刻字机刻字贴在布上,但是都无法实现图案的呈现,于是可以出现各种各样鲜艳的图案和文字的喷绘便流行起来,喷绘广告价格实惠,比做铜皮字,铁皮字,不锈钢字的价格要低廉十几倍。所以市场很好。我做这个是因为从西安上大学的时候发现的,我觉的大城市开始时兴的东西,到了小城市一定能赚钱。不过公司刚开始的时候效益一般,但是总比打工也好,不过也挺操心的。

在公司开业两年后,也就是我说的11年前即2001年。

我公司门面旁边的门面前两年一直是一家五金百货,老板不知道怎么不干了,房东于是要把门面重新出租出去,重新进驻这家门面的是一家洗头房,老板是一个中年女人,三十多岁,胖,白,人豪爽的不得了,第一天开业的时候就到我们这一溜门面串门,我们这一溜门面大约有十几家,分别是饭店,快餐厅,汽车维修,喷绘公司,理发店,保健品店,小宾馆等等。都是小本经营的生意,老板也大都是本分的人。相互虽然不怎么交往,但是时间久了见面也点点头,在饭店吃饭的时候遇着了也拼个桌,夏天的时候在露天吃串烧烤,喝酒大了也能互相抱着吆喝。

我要讲的人和故事就是从这家洗头房开始的,洗头房的老板娘过来的时候,还带了三个姑娘过来,都十七八的样子,黄黄的头发,营养不良的样子,一个高,得有1米7,大长腿儿,就是脸上有雀斑。而且嘴有点歪歪,我就暂时叫她长腿。第二个矮,不但矮还胖,但是皮肤特别白,能看见流动的蓝色血管,爱笑,一笑起来满脸就剩下了嘴巴,又矮又胖爱笑嘴大,我暂时就叫她白大嘴。第三个很文静的样子,总是低着头在那里看书,也不知道看的是什么书,我当时想这样的女孩子无非看看《知音》那种就不错了。我叫她文静好了。第三个一直低着头,洗头发开业好几天了,我都没看到长什么样子,不过身材匀称,凸凹有致,从背影看上去亭亭玉立的,想必脸蛋也差不到哪里去。洗头房开业后,门口开始热闹起来。之前是五金店,就特别的沉闷,全是冷冰冰的零件,看门面也是一个冷冰冰的塌鼻子姑娘,总是嗑着瓜子骂来骂去,不是嫌我家电焊的声音烦人,就是嫌旁边饭店的油烟太大。叨叨叨叨没完没了,不过没人理他,要是长的好看点服务生可能会去调戏一下,可是实在是太丑了,性格冷,塌鼻梁,罗圈腿,大黄牙,穿的又土,还不爱干净,经常能在鼻孔里看见耷拉着两大坨鼻屎。现在好了,换了洗头发,每天都放着热闹的音乐,里面的小红灯闪来闪去,而且三姑娘加上老板没事就在门口打麻将,七嘴八舌的聊八卦。嗯,她们应该是故意在门口打麻将的,穿着低胸和短裙,能露出来的尽量全部露出来,特别是到了晚上,在红灯的照耀下,那雪白的皮肤和妖艳的脸蛋确实挺勾引人的。

我那时候公司业务不错,这时候业务已经走上了正规,我也买了一套房子开上了一辆面包车,但是规模没有扩大,只是雇了一个打字加设计的姑娘,一个做电焊的男孩。打字姑娘叫小黄,电焊男孩叫小刘。都是初中毕业然后进了技校学了点东西,又在一些小公司干过,我便招聘了过来,一个月七八百的样子。

如果偶尔接到大的项目,就实行外包或者雇佣临时工。

我一般不在门面呆着,因为广告这一行,比较累,要把焊接好的广告牌拉到客户那里安装,有时候经常忙到半夜,我一般回来的时候正好看到洗头发开始忙碌。我为了省钱,就没有另外租房子住(买的房子是期房,得等一年),而是住在门面的二楼,二楼是储备钢管,材料、电焊器材和乱七八糟东西的仓库,在角落里用木板打了一个隔断,正好放了一张床。

那时候我还很嫩,胡子都还没有长出来。于是没有想过忙了一天去洗头发做个按摩,但是我很好奇,好奇这个洗头发是不是传说中的红灯区,就是干那种事的地方。我又不好意思问别人,觉的这事挺猥琐的,于是每次回来我都特意看上两眼,但是在外面是看不出什么的,只能看见门口的一张沙发,一台电视,电视旁边一个饮水机,再往里面就是一道帘子了,帘子后面是什么世界,我只能想象。在此之前,我发誓,我真的从来没有进过这种地方,第一觉的这是很猥琐的地方,第二不好意思。第三,那时候我喜欢着一个姑娘,所以不能对不起她,虽然她一直都不喜欢我。到死都没有。

我真正认识那个文静的姑娘是从一次被朋友拉着去做按摩开始的,大约在洗头房开业半年之后,公司接的大件的活多了起来,生意上一忙碌,也就认识了一些乱七八糟的人。记的那次是请一个白酒经销商的客户经理吃饭,经理姓王,就叫王经理吧。王经理掌握着公司广告牌给谁做的生杀大权。我们在银雀山路的一家酒店喝了三瓶沂蒙老乡,从傍晚5点多喝道凌晨,王经理显然喝的有点高,非拉着我拜把子。我假模假样的迁就他,同时一起喝酒的还有他的一个手下,也在一旁助阵,一边拜把子,我一边在心里嘀咕,这是酒后。我可不会和一个酒鬼拜把子。喝完酒已经半夜,路上人迹寥寥,王经理住的地方要路过我的公司,我们打了出租车,说是先送我回公司。到了我公司门口的时候,出租车停下来,我醉醺醺的下了车子,没有想到王经理和手下也跟着下来了。我正奇怪着,王经理说,走,小李,咱去按个摩。我这个时候才意识到洗头房的灯还亮着,在此之前我从来没有想过进这里去做按摩,我说过,我正在喜欢一个姑娘,特别的喜欢,茶饭不思觉得这个姑娘就是我所有的未来的那种喜欢。但是我现在又不能推辞,这个王经理是我的上帝,他的公司每年有几十万的广告生意,对于我这种小公司来说就是天大的单子了。我扶着王经理走了进去,老板娘不在,那个白大嘴和长腿躺在沙发上看电视,大半夜的电视也没有什么好节目,无非一些肥皂电视剧,其中的白大腿看看的眼泪哗啦哗啦的,长腿却嘻嘻哈哈的笑个不停。两个人正在那里指手画脚,看到我带着两个客人过来,都是吃了一惊,赶忙站了起来迎接,白大嘴还故意朝我嘟嘴,似乎说原来你也是这样的男人啊。我招呼王经理,你们先去做,我等着。王经理也不客气,搂着白大嘴就上去了,那个手下更不客气,牵着长腿的小手上了楼。上楼梯的时候另一只手也不闲着,摸着长腿的屁股。我看了看,觉的挺没意思的,一个人坐在沙发上看电视,电视剧确实很烂,无非男女主角想在一起,却就是不能在一起,各种哭做作的不行,我看的百无聊赖,上面也不知道什么时候下来,我走到门口,打算抽烟。就在我点火的时候,文静提着一包零食走了过来。那是我第一次看见她的正脸,说实话,没有我想的那么好看,不过挺清秀的,长头发束了起来,鼻子挺着,眼睛很大,尖下巴儿,嘴弯曲着似乎永远在笑,只不过鼻梁两边有几点灰色的雀斑,挺明显的。她看着我站在门口愣了一下,我赶紧说,朋友来做按摩,我等着呢。

她似乎一切都明白似的,微微一笑,走进了洗头房内。我有一时的幻觉,觉的这个女孩子不应该是出现在这里的,我又一想,她为什么不应该出现在这里呢?我站在门口不知道是继续站着,还是走进去。我偷偷看了她一眼,坐在那里吃着买来的麻辣烫,也不知道是不是专心在吃,还是等我进去。

我还是进去了。天已经凉了,我穿的挺少的。这应该是一个理由。我对她还是很好奇的,我走进去远远的坐在沙发的一头。她看了看我,问,吃嘛?

我摇摇头,没话找话的说,他们怎么还不下来啊?

她突然扑哧一笑,说,那你上去看看啊。

我说,啊?上去看什么?

她说,你装什么啊?不过你也不像装的。

我明白了她说的是什么,便不言语,怕再说下去我就真成流氓了。

她吃了一串豆腐,擦了下嘴。问我,你做吗?我和你做。

我说:啊?不做。

她说,那你来了,不做,请朋友做啊。

就在我不知道怎么回答的时候,王经理和手下下来了。王经理一看,说,哎,小李,这不是还有一个姑娘嘛,你怎么还坐着啊。赶紧上去。

我说,王经理,算了,咱们走吧。

我说完就要掏钱,王经理上前拦住。王经理说,兄弟,咱俩可是拜把子了,吃饭你请,按摩我来。你别客气,还有,这个姑娘的钱我也出了,你赶紧上去做一个。

我刚要再推辞,王经理掏出三张100的扔在桌子上。王经理说,小李,大哥请你做个按摩,有那么难吗?快去,这小姑娘多好看啊。

我称作文静的那个姑娘都看不下去了,上来问我,走吧。其他两个姑娘也下来了,看着我涨红了脸在那里杵着,也上前推搡我。我说:等一下,真不行。王经理等人嘻嘻哈哈的把我推了进去,边嚷着哪有那么多不行,赶紧的。

我就这样被推搡着和文静挤进了一间小屋子里,(或许当时的我也想进去吧,毕竟挺好奇的)。我看着里面只有一张床,一个床头柜,床上铺着蓝色的床单,一个看上去干净不知道被多少人枕过的枕头。我坐在床边上,看着文静。文静收拾床,问我,你做什么样的啊?100的话,可以做一次了。文静说着就要脱衣服,我赶忙站了起来,我说,对不起,我真不做。你别脱了。我哥们喝多了,你别在意。文静停下手,看看我,也坐在我身旁。

文静说,那好,我们坐一会就下去。

我们俩就那么静静的坐着。我觉的我还是应该问点什么的好,我想了半天,问出一个大多人都会问的问题,实在是没有创意极了。

我问,你为什么做这个啊?

文静在小红灯下看着我,看的很用心。她没有回答,而是掏出了一个手机。手机是诺基亚的,那时候的手机还很低档,没有照相,没有摄影,更别提上网功能了。就是打电话发短信,而且屏幕刚刚有了彩色的,像素极差,色块有米粒有那么大,根本看不清楚屏幕上的彩色图案是什么,可是那已经很了不起了。我当时用的还是爱立信337的蓝屏翻盖手机。所以文静手里拿的那个已经很高档啦,她打开手机翻弄着,似乎在躲避我的问题。我就在觉的没有继续待下去的必要起身要离开的时候,文静递过她的手机给我看,手机屏幕是一副图片,那是一幅画着薰衣草的油画,大片的紫色薰衣草花田占据了画面的三分之二,在左上方的位置是蓝天,蓝天的下面是一栋古铜色的城堡。

文静问我:你知道这里是哪里吗?

我看了看,实在分辨不出这是哪里。那像素实在太差了,上面那几句描述也是我后来看到了清晰的原图后才知道的。

我说:不知道。

文静很失望的样子,我问过很多客人了,可是没有一个知道的。

我问,你为什么想知道呢?

文静说:我也不知道为什么,就是想知道这是哪里?

我说,然后呢?

文静:然后?然后干嘛?

我说,你知道了,可以去找这个地方啊,那里一定很美。

文静说,嗯,对哦,我知道了就可以去找这个地方。那你以后要是知道这是哪里了,要告诉我啊。

我说,好。

我觉的谈话到此结束了,天也开始微亮了。我明天还得安装广告牌,我起身说,我下去了。你休息吧。天都亮了。

我转身下楼,同时听见她在我的身后说:你知道了一定要告诉我,我叫小雅。

03

从天津回到北京以后,我沉浸在一种悲痛之中,这悲痛难以名状。如果不是偶然去天津讲课,如果不是朋友拉着我做SPA,如果不是我在SPA的房间内看到那幅油画,我这一辈子可能永远不会记得在我的生命中出现过一个叫小雅的按摩姑娘。一个在洗头房内出卖肉体却心怀一个伟大梦想的按摩姑娘。

我回到北京后,想让自己尽快的投入到忙碌的创作中去,这时和公司合作一部新剧即将开机,是一个谍战剧,讲述一个神一样的人物周旋在国共之间完成不可能完成的任务,这个剧真是太扯淡了,但是出现在这畸形的世界中,反而大受欢迎。我总是安慰自己,做吧,毕竟挺赚钱的,而且观众总是先迎合,再引导,你不可能用一己之力改变这民族的劣性。

可是我无法进入创作状态,我眼前心里满是小雅。满满的都是小雅。满满的都是对小雅的忏悔。

我对不起小雅。真的对不起她。11年前的承诺和约定,11年中忘记的一干二净。难道只是因为她身份的卑微吗?可是她哪里有错?

那个姑娘不是小雅,她把我当神经病的看了半天,然后转身走掉了,SPA会馆的经理走进来道歉,说给我换一个人。我说不用了。

我走出会馆,给朋友发了一条短信,我说北京的公司出了点事,我先回去了。

我当夜开车回了北京。一路上,心里翻腾倒海,黑夜中的京津高速公路上,我看着路灯在身后闪过,我觉的那每一盏路灯都是小雅,她在看着我,看着我,只是看着,一言不发。

我等不及了,我等不及我的良心被时间每一分钟每一秒钟的狰狞拷问,我等不及那个11年前出现的小雅是否依然在原地等着我。我等不及了,我等不及我的肉体被无形的谴责一遍又一遍的残忍抽打,我等不及那个11年前把我从生命边缘拉回来的小雅是否依然相信我拍着胸口许下的承诺。

车子驶入北京家中地下停车场时,天已经微亮,我在车里坐了一会,翻出兜里的中南海发现已经空了,但是还是想抽烟,突然想到车的后备箱里有一条朋友送的黄鹤楼,我又打开后备箱,找出一盒烟抽出一支,点燃了抽了一口又坐进车里,我就那么呆呆的坐着抽完了一支烟。远处几十米处的保安站在一棵柱子旁盯着我,怀疑我为何一直不下车,怀疑我是不是踩点的。车窗紧闭着,烟雾缭绕,喘不过气来。我不愿意开窗,我就是要这样的惩罚自己,让自己的心脏在越来越稀薄的空气中承受难言的痛苦。黄鹤楼的烟味很重,我的眼泪哗哗的流了下来。我终于还是哭出来了,我也不知道是为了小雅,还是因为黄鹤楼的烟味太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