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诗歌文本细读艺术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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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6章 中国古代诗歌细读分析案例(2)

“儿童相见不相识,笑问客从何处来。”这两句是一个典型的悖论和反讽句。不难想象,诗人从首都长安到家乡浙江绍兴,其间要经万水千山,当他不顾一路的舟车颠簸急切地来到家乡的路口时,在他的眼前却出现了这样一幅戏剧性的镜头和画面::“儿童相见不相识”,一群活蹦乱跳的乡下儿童(其中也必有自家晚辈的孩童在内)一齐欢聚上来,惊奇地看着、注视着这位慈祥而又陌生的白发老者。遗憾 的是,他们四目相对,却互不相识,一时无法称呼对方。不过,短暂的沉默最终还是被这帮单纯、顽皮和好奇的孩子们打破了——“笑问客从何处来”。孩子们带着天真的童趣和好奇心主动上前攀问诗人:

“这位老爷爷,你是谁?你从哪来?又要到哪去?你要找谁?我们怎么不认识你?”在这里,诗人巧妙地设置了一个“戏剧性”的问答场面(时间、地点、人物、事件和对话都有),同时,又巧设了一个情景性的悖论和反讽,是这两句诗充满了令人咀嚼不尽的丰富含蕴和张力反讽意味。大家知道,年过八十的诗人,本来是家乡的长辈和村里的主人,现在竟然被这帮充满天真和稚气的顽童反将主人当客人,竟然问得诗人无言以对。这是一种典型的“反主为客”的矛盾和悖论写法。悖论作为一个诗学术语,“指的是表面上的荒谬陈述,但却暗指一种真实的存在”。

不难看出,正是通过这样一种矛盾和悖论,反映了诗人此时此刻一种难言的尴尬处境和矛盾困惑的心理状态,一种极为丰富复杂、极为矛盾深刻的人生浩叹:昔日的主人已经成为现时的客人,而现时的小主人又未尝不是未来的客人呢?此时的诗人已敏锐地感觉到,家乡的儿童既是那么可爱,那么纯真、淘气、顽皮,但又是那么有素养。你看,他们用“笑”脸相迎;你听,他们用“笑”语探询。一个“笑”字用得实在是太精彩了!从表面看,这样的写法,不仅打破了因前两句的人生感慨描写带来的沉闷和感伤气氛,也为我们勾画出了一幅生动活泼的喜剧画面和欢快情境。其实不然,如果细加品味,就会发现:就在这种喜剧情境和生动活泼画面的描写之下,包含着一种既深沉浓烈的人生无奈感和达观睿智的人生体验,同时又是一个典型的反讽,古人把它称之为“反常合道”和“无理之妙”。王夫之在《姜斋诗话》中说:

“以哀景写乐,以乐景写哀,一倍增其哀乐”。西方的新批评将其称之为情境反讽,“所期望的与所得到的、字面意义与实际所指之间的对照,是反讽效果的基本要素。如果预期结果与实际结果脱了节,我们就得到了情境反讽”

④。这两句从表面上看它好像是为我们展现了一幅喜剧性的场面和达观的画面,为我们搭建了一个充满喜庆和欢乐气氛的人生喜剧舞台。

但只要细加品味与体验,就会感觉到它下面其实包含着一股浓烈的人生无奈感和悲凉的人生况味。这就是为新批评家所称道的“情景反讽”和“戏剧张力”所造成的诗歌文本的一种特殊魅力。它的要妙在于,能够把诗歌中两种截然相反的情景和不相容的情感经验整合起来,表达一种极为丰富复杂又极为矛盾统一的人生体验。也就是说,在这两句诗中,喜剧性的情境中包含着一种悲剧性的人生体验,而悲剧性的人生体验中又包含着一种喜剧性的情境,就在这一悲一喜的对照和对立统一中,蕴涵着诗人多么丰富复杂的人生体验、矛盾深刻的生命困惑和达观睿智的人生情怀。它既表达了一种对人生短暂和人世轮回无常悲剧性的生命体验;又揭示了人生一种矛盾、深刻和悖论性的生存境遇;又表达了一种达观、恒常的人生态度和对人生哲理的某种圆通体悟。那就是:今天的垂垂老者就是过去黄发垂髫的幼稚儿童,而今天黄发垂髫的幼稚儿童又何尝不是未来的垂垂老者呢?就在这种由一老一少、一喜一悲所组成的矛盾、对比、反讽、悖论和张力的情景结构中,传达了诗人一种丰富复杂的人生感受和生命体验。

“年年岁岁花相似,岁岁年年人不同”。

(张若虚诗)人生虽然在这种短暂无情中消失殆尽,而又在这种有情有义的轮回与永恒中代代相传、繁衍不息。这就是宗白华先生所说的中国人的睿智和中国哲学和文化的睿智:

“从有限中看到无限,又从无限中看到有限”。正是在这种“有限”和“无限”所组成的矛盾统一结构中,显示了生命的意义和人生的真谛。这不仅是东方民族的审美精神,也是东方文化的神韵和精髓。这就是这两句诗传达给我们丰富而深刻的生命体验和人生哲理。

(三)写罢上首,诗人这种“物是人非”的诗意感受和人生感慨意犹未尽,便又挥笔写下了第二首。这首和前首一样,也在浓重的乡情乡思的咏叹中,寄寓了一种深沉的人生感慨和一种诗意的生存智慧。这里略作分析。

离别家乡岁月多,近来人事半消磨。

唯有门前镜湖水,春风不改旧时波。

前句咏叹离别家乡太久,后句感慨人世间沧海桑田的巨变,真有点“物是人非事事休”了(李清照词)。值得注意的是,诗人在这里用一“半”字,不仅消融和减缓了因这种“物是人非事事休”所带来的那一种深重的人生浩叹,又为下一句亲切温馨的人生回忆蓄势张力。

“半”字是诗人对几十年前的人事和现在的人事进行对比后作出的“量”的评估,并非实指,它既表达了诗人对已故乡亲们的沉痛哀悼与追思,又告诫自己不要过度的为这种哀伤的情绪所左右,要把这种思念和哀悼深深埋藏在心底,重要的是要抓住眼前这富有生命意义的一刻。因为,此时此刻诗人的思绪早已飞跃到儿时对家乡美好的回忆,回到对眼前自然界美景的欣赏中去了。是啊!家乡的一切人事都在变化和消磨,而那永恒不变的则是刻在诗人儿时记忆中,令诗人一生魂牵梦萦的故土家园和故乡的山山水水。这“变化”之中蕴涵着“不变”的因素。于是诗人便移步来到镜湖边:他看到的是春夏秋冬,四季轮转,年年相同;看到的是家乡的山山水水、草木依旧;看到是门前的镜湖水波,在春风荡漾中仍旧那么清澈。诗人终于从这诗情画意的镜湖中看到了人生永恒“不变”的内容和亘古不变的人生留恋,看到了弥足珍贵的人生童年和历久弥新的乡情乡思,一个像梦一样永远漂浮在诗人记忆深处:一个为诗人终生所向往和追求的灵魂休憩地和精神家园,它就像眼前那一汪波光粼粼、清澈见底的春水,既是那么的清澈晶莹,又是那么的飘忽朦胧,慰藉着诗人因浓重的乡情乡思和苦难深沉的人生感喟带来的心灵创伤。显然,这两句又与前两句“半消磨”形成一种更大的对照。这两句诗,既表达了诗人对家乡山水的眷念挚爱之情,又表现了诗人对早年某种美好生活的回忆,同时,也表现了诗人对作为精神家园故乡意义的理解。同时,它又传达了一种深重的物是人非的人生况味和生命感慨。这里,既有生命和人生深重的浩叹,又有东方式的生命和人生达观。正是在这种东方式的诗情画意和静谧睿智的人生达观中消解这种人生苦难,这不仅是东方式审美精神,也是东方式的文化哲学精神。

目前的古典诗词研究和鉴赏界都一致把这两首诗定位成单纯的乡情乡韵诗,但我以为,乡情乡韵只不过是其表面、显性和言内主题,而对生命深重的感慨和东方式的人生睿智与达观,才是它蕴涵的深层的审美文化意蕴。不难看出,正是在这样一种深沉的人生感慨和人生达观的基础上,诗歌中所表达的种种亦喜亦悲、悲喜交加和矛盾复杂的情感经验得以统一和平衡。

三、是视死如归的豪壮语还是厌战思归的愁苦调

——王昌龄《从军行》双重复义主题的新批评解读

青海长云暗雪山,孤城遥望玉门关。

黄沙百战穿金甲,不破楼兰终不还。

(一)问题的提出

这是王昌龄着名的边塞诗《从军行》,对于这首沿用乐府旧题写成的七言绝句,前人的读解甚多,归纳起来不外两种:第一种认为此诗的主旨是表现唐军将士保卫边疆的豪情壮志,是视死如归的豪壮语。如陆陛云《诗境浅说续编》中说:

“首二句乃逆挽法,从青海回望孤城,见去国之远也。后二句谓确斗无前,黄沙百战,金甲都穿,见胜概雄风。”

又如朱宝莹《诗式》中说:

“首句长云迷漫,雪山亦暗,有不甚明见之意。二句惟见有孤城,遥而望之,系玉门关云:起势远甚。三句在黄沙之地已经百战,终穿上金甲,转得突兀。四句不斩楼兰不还,如顺流之舟矣。结句壮甚。”又如朱东润主编的高校文科教材《中国历代文学作品选》中编第一册中说:此首写出征将士“扫净边尘,以身许国的豪情壮志”。又如中国社会科学院文学研究所编撰的《唐诗选》上册中说:

“(此诗)言虽已身经百战,铁甲磨穿,但如不能击退敌人,绝不还归本土。”又如沈祖芬《唐人七绝诗浅释》中说:

“这首诗写保卫边境,击溃敌人的热情和决心。”袁行霈主编的《中国文学史》第二卷中也说:

“此首写将士们追求边功的豪情和不破敌立功‘终不还’的壮志。”

第二种观点则截然相反,认为此诗的主旨是传达戍边军人厌战思归的愁苦情怀,是一首厌战思归的愁苦调。如清人沈德潜《唐诗别裁集》

卷十九中说:

“作豪语看亦可,然作归期无日看,倍有意味。”又如清人黄叔灿《唐诗笺注》中说:

“玉关在望,生入无由,青海雪山,黄沙百战,悲从军之多苦,冀克敌以何年?

‘不斩楼兰终不还’,愤激之词也。”又如刘永济先生《唐人绝句精华》中说:

“写思归之情而曰‘不斩楼兰终不还’,用一‘终’字而使人读之凄然。盖‘终不还’者,终不得还也,连上句金甲着穿观之,久戍之苦益明,如以为思破敌立功而归,则非诗人之本意矣。”

按照传统知人论世和以意逆志的解说原则,目前的学术界赞成第一种观点的人数既多且大,似乎容不得其他解释的声音。然而,如果不带任何先入之见直面文本,从诗文本的语路言荃、人情事理、结构肌质、情感意味等方面作仔细地研读和考察,都找不到半点理由说第二种观点就不能成立。怪只怪诗人,倘若他明明白白地说“不斩楼兰誓不还”或“不斩楼兰不得还”,那将省去后世多少麻烦?但他却不明不白地说“不斩楼兰终不还”。一“终”字用得颇令人费解难测,也给后人留下一个难以说清的诗谜。这是诗人的悲哀,由于他不经意地下了一个未能精确表达其创作意旨含混多义的字,也许是这首诗的真正含义和真实意图永远也无法论定了。但这又何尝不是诗人的幸运,由于不经意地下了一个未能精确表达其创作意旨的字,他只花了写一首诗的气力,却意外地写成了两首诗,各有其独特和不能取代的价值。这就属于钱钟书先生在《管锥篇》中所说的“句法以两解更入三昧,诗以虚涵两义为见妙”的一类诗。对这一类诗的解读,目前学术界争议还很大,但总体原则还是按照知人论世和以意逆志的释义原则或追求对作者原意的追寻和考释;或根据唐代边塞诗的主流基调和盛唐慷慨赴边、建功立业的时代精神作先入性的推导,而忽略了对这首诗文本内在的语言、语义、结构、肌质和情感脉络的细读与研寻。有之,或流于空疏的印象描述或语焉不详,或缺乏学理上的坚实依据和有力支撑。我们认为,这首诗的好处就在于它运用了一种含混复义的形式,将上述两种含混相反的意思和情味整合了起来,表达了一个完整和并行不悖的复义主题。如果用传统“非此即彼”的思维方式和释义原则是很难解说这个问题,为了分析和解读的 方便,在此引进英美新批评语义分析中的“复义释义法”和文本细读理论,也许能够为我们解决这个问题提供一种新的思路和方法。

(二)新批评的“复义释义法”及细读理论

复义是英美新批评用来阐释和解读诗歌文本的一个术语,也叫“含混”,它由英美新批评的代表人物燕卜逊提出。他说:

“复义的作用是诗歌的基本内容,一个词或一个语法结构同时有多方面的作用,复义本身就意味着你的意思不肯定,意味着有意说出好几种意思,意味着能二者之一或二者皆指,意味着一项陈述有多种意义,一个词可能有几种显然不同的意义;有几种意义彼此相关;有几种意义需要它们彼此相辅相成;也有几种意义或是结合起来,为了使这个词表达一种关系或者一个过程。这是一个不断发展下去的阶梯。”

①后来,他又在其代表作《复义七式》中给复义下了一个定义:

“我用含混这个术语,指的是读者感到二种解读都可成立,而又多少可以被一种二者结合的意义或过程所取代,这两者用来构成一个明确的结构或一个完整的过程。”

②与传统非此即彼的思维方式和释义方法不同,复义释义法的最大特点就是“或此或彼”或“亦此亦彼”,这里的“此”和“彼”并不是两种意义的简单相加,而是在文本上下文语境基础上的一种有机整合,这两种意思和意义在文本语境上或用来组成一个明确的意义结构,表达某种矛盾综合的心理状态;或形成一个完整的思想、情感、心理和意义发展变化过程。

从语义学的角度看,复义的原义是指一种含有多层次意义而无法使人确定本义的语言表达方式。它通常不是作者故意为之,乃妙手天成。表现在文学鉴赏和解读中,是指一个语言单位(字、词、句)包含多个含义并引起多种理解的语言现象。其成因在于措辞简短或语义颠倒以及多义词的使用等。这是因为诗的语言由于承受语境的压力而能够同时激活数种各异的意义,从而使诗具有更丰富更复杂的审美意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