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此之类,情人们可以给自己找来大量如此之类癫狂的比拟:他们知道世界如何看待他们,但第三诗节中这些形象已经不再是佩特拉克式的陈腔滥调了。最后一个形象,把情人们比作凤凰,已是相当严肃,随着这个比喻,调子从讽刺揶揄转向对抗式的但仍有节制的细腻处理。
诗人很了解人们表面的疯狂,正是这种洞察洗涤并复活了比喻,也指明在何种意义上诗人接受这些比喻,从而让我们做好准备以严肃地接受贯穿于最后两个诗节的精妙而含义严肃的比喻。
(第四节)的头一行:
我们不能以爱而生,就能为爱而死取得了一种柔情和深思的决心结合起来的效果。情人们准备死在世人眼前;他们准备献身;他们并非麻木不仁,却深深自信人们可以注意那个关于圣徒的基本比喻还在继续发展:情人们弃绝尘世时有圣徒的毅然决然的精神。然后,出现了“行传”-这个词——即使我们的行传不适宜灵车和墓茔……在邓恩那个时代,“行传”(Legend)此词指“圣徒的生平”,情人们情愿不要庄严沉重的编年史,而接受卑琐的、无实体的“十四行诗”;但是,如果瓮是精制的,那么它也给骨灰提供了一个比豪华瑰丽的巨碑更精美的纪念物。最后那略带鄙视但宁静的语句“半顷坟地”把情人们所抛弃的世界扩展成一种粗糙庸劣的俗物。但这个形象有更深一层意义。那小巧的十四行诗不仅像一个美丽的陶制纪念品盛着他们的骨灰,他们的行传,他们的故事,能使他们得到圣谥;而当他们成为爱情的圣徒后,别的情人们会用灵咒把他们唤回。
在最后一节诗中,主题得到最终的复杂处理。情人们在抛弃生活的同时实际上赢得了最热切的生活。这个悖论早在前面凤凰的比喻中已经暗示出来,在这最后一节被有力地戏剧化了。情人在变成隐士时,发现他们没有失去这个世界,而是在对方身上得到了这个比现在更热切,更有意义的世界。邓恩并不满足于把情人的发现当作被动地落到他们身上的东西,而是写成他们积极地争取的目标。他们好像圣徒,像上帝的力士。
你们曾收缩起世界的灵魂,驱入你们眼睛那透明体里。
这形象是一个强有力的手掌猛地捏拢。情人们驱入对方眼中的是什么?是他们在(第一节)中弃绝的“乡村、城镇”和“宫廷”。因为这非世俗的情人变成了最世俗的人。
全诗作结时的调子是胜利成功的,但这调子是前面各种因素引发出来的。使我们接受最后的悖论的最重要的因素之一,是凤凰的形象,这个形象可再稍作一点分析。
把情人比喻作凤凰巧妙的遥应着前文的两个比喻;情人如燃烧的蜡炬,情人如鹰如鸽。凤凰这个比喻集二者于一身;凤凰是鸟,而且如蜡炬一样它也燃烧。我们有一连串经过选择的形象;凤凰的形象好像是在自然地联想中流出来到的:“由你骂吧”,情人说,而且在愤怒之中他想到什么比喻就冲口而出。凤凰的比喻是一个充满异国情调的比喻,而且是最突兀的一个。但诗人进一步加以发挥的正是似乎在匆忙奔路时撞上的这个最奇妙的比喻。用它来描写情人们再好不过,而且使他们弃绝尘世显得理由充足。因为凤凰不是两个,而是一个。“我俩本是一个”,而且它燃烧,不是如蜡炬自焚于火,而是取得再生。它的死即生:“我们死亡,又重新升起...”诗人在为这奇异的结论作了扎实的辩护。
在十六、十七世纪“死”(die),这个词的意思是体验性行为的高潮。
在这高潮过后情人们依然故我。他们的爱情没有在欲念中消耗殆尽,这就是他们取得圣谥的资格。他们的爱情就像凤凰。
我希望我没有显得像是在拿“死”这词变戏法。我指出的这个用法可以在这个时期的文学中大量找到;莎士比亚用过“死”的这个意义,德莱顿也用过。而且,我也并不认为我不恰当地强调了这个意义。这个词处于关键位置,它是转向下一诗节的枢机。
我们不能以爱而生,就能为爱而死,即使我们的行传不适宜灵车和墓茔,……最重要的是“死”这个词与性有关的第二义与其第一义并不矛盾。
诗人是在说:“我们的死实际上是更热切的生”,“我们能弃生(尘世)取死(爱情),因为死是生的顶点”;“总而言之,人不能靠爱而生,人就能够,并且希望为爱而死”。从整节诗来看他的意思还有:“正因为我们的爱情是世俗的,我们能抛弃尘世”,“正因为我们的爱不只是情欲,我们能抛弃其他欲望;名欲和利欲”。而且,如一个通达世情的人那样,话中带有一种嘲讽的变调:“因为我们的爱在高潮之后还能继续保持,我们就是一个小小的奇迹,我们就是爱情的圣徒。”这段诗有一种揶揄的细腻语调,它的实际意义引导并支持全诗作结的那个悖论。
还有一个因素展开并维持最终的效果。这首诗本身是它所主张的论点的一个实例;此诗既是为这种主张申辩,亦是这种主张的体现。诗人实际上在我们眼前把这首诗构筑成他认为情人们将会心满意足的“小星”。这诗本身是可以盛装情人骨灰的精制的瓮,比起王公贵人的“半顷墓地”毫不逊色。
悖论究竟必须到何种程度?邓恩本文可以直截了当地说:“茅舍中有爱情则足矣。”《圣谥》包含了这个使人肃然起敬的论题,但其内容远不止这些。邓恩也可以像后来的抒情诗人一样径情直遂,那些诗人写道:“我们要建造一个甜蜜的小窝/在西边的一个地方/让世界走它自己的路。”他甚至可以模仿那些玄学味道更浓的诗人,那些人会写:
“你是我棺材里的奶油。”《圣谥》谈到了他们想写的所有意思,但是它超过这些诗,不仅更尊严,而且更准确。
我认为,一个诗人想要说出《圣谥》表达的内容,只有使用悖论一法。更直截了当的办法当然很诱人,但这些方法都会减弱或歪曲所说的内容。只要我们想一想诗人们要说的内容有多少必须用悖论来说出,我的论断就不会那么使人吃惊了:情人们说的大部分话都是如此——《圣谥》即一佳例;宗教语言也是如此——“想救自己生命者必将失去之”,“最后者终将领先”。实际上,所有能写入伟大诗篇的真知灼见明显都必须用这种语言来表述。如果失去了悖论特质,失去了悖论的两个伴随物:反讽与惊异,邓恩这首诗的题材就松散成生物学、社会学和经济学的“事实”。如果我们科学地看待邓恩的情人们,不理会诗人加给他们的超自然性,那么他们会变成什么样呢?同样莎士比亚的人物会变成什么样呢?因为莎士比亚在《罗密欧与朱丽叶》一剧中使用了《圣谥》中的基本比喻。两个情人初次交谈时,就玩弄着把爱人比作朝圣者的比喻。朱丽叶说:
朝圣者手要碰圣人的手
手掌对手掌,正是进香人的吻
如果科学地考察,情人们就变成了阿尔都斯·赫胥黎笔下的野兽“静静地流着汗,手掌对手掌”。
今天对于我们来说,邓恩的想象里看来是充满了合一的问题:情人双方合一,灵魂与上帝合一。正如我们所见,这两种合一经常一种被用来比喻另一个,把这两者都看做创造性想象与其效果的合一的范例和比喻,恐怕不为太过吧。因为这里的融合不是逻辑上的,表面上它违反了科学和常识;它把不协调矛盾的东西紧紧拷枷在一起,关于其性质和力量柯尔律治当然给了我们经典的描述。它显示出自己是对立的、不协调的品质之平衡与调和:异之于同;具体之于一般;形象之于思想;典型之于个别;陈旧熟悉的事物之于新鲜感觉;不同于寻常的秩序之于不同寻常之情绪……这是一个伟大的,发人深省的思想,但它是一连串的悖论。很明显,柯尔律治无法用其他语句表达想象的效果。
附:约翰·邓恩《圣谥》
看上帝面上,你住嘴,让我去爱,要不就责我瘫痪、骂我痛风,我的五绺白发,我蹭蹬的命运,不如你安富尊荣,多艺多才。
由你青云直上,由你宦运显赫,朝夕过从的全是衮衮高官,朝觐龙颜,或铸印的龙颜去思索去追求你心中所愿,但你放手让我爱。
唉,唉,我的爱情妨碍了谁?
我的叹息何曾颠覆了商船?
谁说我的眼泪造成洪水泛滥?
我的寒意何曾把冬天阻碍?
我血管里灌满的热气,又何曾添出一种瘟疫?
士兵有仗可打,律师也能谋利,总有人动辄吵架,好打官司,与我们的爱毫无关系。
由你骂吧,是爱情把我们变得如此,你可以称她和我是两只飞蛾,我们也是蜡炬,自焚于火,我们身上有鹰隼,也有鸽子。
凤凰之谜有更多的玄机。
我俩本是一人,就是这谜。
两个性别合成一个中性的东西,我们死亡,又重新升起,爱情证明我们的神秘。
我们不能以爱而生,就能为爱而死,即使我们的行传不适宜灵车和墓茔,它会适宜写入诗句;要是我们不宜进入编年史,我们在十四行诗中构筑小室;一如精制的瓮正适宜于神圣的骨灰,不亚于半顷墓地。
而这些颂歌都能把我们谥封为爱的圣人。
用这些话召唤我们的灵魂吧:你们,神圣的爱曾使你们各自成为对方的修道院;爱情曾使你们宁静,如今却狂暴难羁;你们曾收缩起世界的灵魂,驱入你们眼睛那玻璃里(使眼睛变成密探,变成镜子,使它们变成你们的缩影,)映照着城乡宫廷:从这里找到你们爱情的图景!
选自克利安思·布鲁克斯《精制的瓮》(CleanthhhBrooks,ThehWellEroughthUrn,194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