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化族群与族群文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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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3章 神话传说与族群认同——以五溪地区苗族盘瓠信仰为例(2)

本文之所以用族群理论讨论五溪苗族的盘瓠神话,是因为族群(ethnic groups)专指共处于同一社会体系中以语言和文化认同为特征的群体,强调的是社会群体的文化特征。而民族(nation)则具有民族国家的意味,突出其政治含义。正如徐杰舜先生所说:“族群强调的是文化性,而民族强调的是政治性。”{7}五溪苗族在与周边族群互动与交融中,在根基性的情感纽带中具有苗族的认同意识,又在语言、服饰等客观文化特征中,与主流文化汉族有认同意识,是一群不能仅仅用“苗族”来理解的多元文化群体。当然无论哪一种认同,都是建立在宗教、语言、服饰等文化特征的层面上。五溪苗族这一在宗教、语言、服饰等文化特征中有共同意识的群体正符合周大鸣“我国的少数民族和汉族中的不同支系,皆可称为族群”{8}的观点。因此从文化性、学术性的角度看,本文用族群这一概念比用民族更确切。族群认同指族群身份的确认,是“社会成员对自己族群归属的认知和感情依附”。{9}当然,现今的族群定义已不同于传统意义的相互排斥、相互歧视的团体,族群问的各成员在其族群边界中需要交流与互动,族群认同意识也是在族群间互动的基础上发展起来的。所以尽管族群边界的维持取决于文化特质的维持,但语言、服饰等文化因素因互动而存在着渗透与变异,使得族群边界表现出相当的开放性。族群认同就是建立在发展开放的文化认同的基础上。本文所考察的五溪苗族尽管与南方其他地区的苗族一样都信仰盘瓠,以盘瓠为祖先,但在与周边族群的交流中,为了避免被同化,只有通过不同的盘瓠神话形态,发展自己的文化特征,以强化其族群意识。

文化特征形成重要的族群边界,也是维持族群边界的重要因素。尽管在族群互动中,这些文化特征会变化,甚至是新制造的,但仍然是原文化的继承。服饰作为族群文化内涵的显要符号和标志,是族群中人认定或表达自己身份的重要方式。南方其他地区苗族从盘瓠神话“好五色衣”中衍生出色彩绚丽的服饰标志,而五溪苗族却在此基础上发展自己的服饰。他们在与周边族群互动交融的同时,还与楚国灭亡以后流散在五溪流域的楚汉文化交流,在长期的整合中,衣袖、裤腿上色彩斑斓的绣花已变为简洁的滚边;层层褶叠、娥冠高耸的花帕变成随意挽在头上的绣有黑色字花纹的粗布白头帕;银光闪闪的首饰只留有耳环与手镯。只有在出嫁、过节、走亲戚时,才穿上鲜艳夺目的红衣裳。这样既保持了族群成员敬奉盘瓠祖先这一共同记忆,又显示出与南方其他苗族不同的文化形态。

与服饰一样,语言也是族群成员自我认同的显要因素。它是传递文化的主要机制,在某种程度上是以符号的形式象征族群性,因此可称得上是维系族群认同的基础。五溪苗族的语言与其他信奉盘瓠神话的各族群一样,属于汉藏语系的苗瑶语族,都具有“言语侏离”的特点。为了在同一信仰的族群边界中维护自己的族群意识,在与楚汉文化的交融整合中,五溪苗族的语言呈现出自己的特色,他们操着一种“佶屈聱牙”的瓦乡话,不仅外人不知晓,就是同一地区不同流域的苗族也不知晓,以至于现今的语言研究专家中国社科院的王辅世、湖南师范大学的鲍厚星两先生都认为瓦乡话属于汉语的一种方言。{10}这是因为春秋以来,由于楚国的灭亡汉族人口沿五溪流域大量迁入,五溪苗族的语言在与不同文化的交融与聚合的态势中呈现出这种异源聚合的发展趋势。在这种强大的外来文化夹缝中生存的五溪苗族,凭借着“估屈聱牙”的瓦乡话这种独特的语言,显示出既要不被楚汉文化所同化,又要与信仰同一祖先的南方其他地区的苗族有区别的独特的文化表征,在复杂的族群边界中固守着族群认同。

尽管由于族群间成员的互动与交流,出现一定的文化差异,但是“我们基本上着眼于这么一个事实:族群是其成员们自我归属和认同的范畴。”{9}在现代族群意识中,族群认同往往表现为主观认同,需要不断地表述和证实。我们既然“把族群视为‘文化群体’,那么各族群的宗教信仰也就与语言等一样,可以被看作是族群的文化特征之一。”{11}五溪苗族的族群认同不仅直接以神话传说的形式及文化表征来表现,而且还经常在宗教仪式及生活习俗中展演盘瓠神话,通过宗教仪式及生活习俗这个群体成员共享的文化符号,有效地把个体与群体联系起来,使得神话传说有了坚实的生活基础,达到维护族群边界,巩固族群认同的目的。五溪苗族与南方其他地区的苗族一样,具有共同的宗教信仰,崇拜盘瓠这一共同祖先。他们尽管共享同一宗教信仰,但展演盘瓠信仰的方式却不同。南方其他地区的苗族在其神话的影响下以捶牛、捶猪的方式祭祀盘瓠。捶牛由苗巫把牛系在神柱上,牛被刺倒后正式祭神,然后众人各饮牛血,谓之“吃牯脏”。捶猪多为族祭或家祭,族人或家人于屋中摆上供品,默默祷告就行。受本族奇特而神秘的盘瓠神话影响,五溪苗族便以跳香、划龙舟的方式祭祀盘瓠和辛女。据《辰阳风土记》及清代陆次云的《峒溪纤志》载,明朝时五溪苗族就盛行这些祭祀盘瓠和辛女的仪式,沅水流域的上堡乡侯家村人说,每年农历七月二十五,他们便在辛女岩顶上的盘瓠庙前跳香,祭祀辛女娘娘,周围沅陵、辰溪的人也来,很热闹。他们“云集于庙,扶老携幼,环宿庙旁凡五日。祀以牛豕酒酢,椎鼓踏歌欢饮而还”。{12}《峒溪纤志》还描述了跳香的具体仪式,“揉鱼肉于木槽,扣槽群号以为礼”。“群号”的原因是“自云狗种,欲祖先闻其声而为之垂庇也。”仪式由巫师主持,请神敬神以后,在跳香殿前众人围着巫师翩跹起舞。整个仪式既充满神秘的巫风,又有欢快场面,完全保留了苗族先民人神共乐的遗风,具有群聚性与狂欢性。其目的是“表示族员与图腾有同一性质,彼此有亲缘关系”,“使氏族的‘神话过去’复活在氏族成员的精神中,使之振奋起为生存所必需的集团意识——社会意识”。{13}118如今盘瓠庙、辛女祠已夷为断壁残垣,但跳香祭祖的仪式仍延续着,盘瓠辛女的传说仍流传不衰。

为了强化“神话过去”,五溪两岸的苗族还以划龙舟的仪式祭盘瓠。据沅陵苗族说,盘瓠被六个儿子打死抛到溪沟,辛女便和女儿们每人驾了一只独木舟,满江寻找盘瓠尸体。划龙舟就是为了寻找盘瓠祖灵。如今划龙舟成了他们的一种祭祖节日,每年的五月初一,族长便带领族人到沅江河畔盘王庙前,摆刀头牙盘,燃纸钱圣香,祭酒献茶各三杯,并唱起《接龙歌》:“且艄停来慢艄停,慢慢艄停将歌论,别人划船端阳节,船溪(村)划船有根本。盘瓠原居辰州府,辰州府内有家门(亲属),庙堂设在木棺上,赫赫威灵多显神。……”唱完歌后,将一对龙头从庙里抬出,全村人敲锣打鼓放炮竹将它送上船,装成龙舟推下水,再邀兄弟船只参加祭祖赛舟,龙船划至十一日才上岸。清洗龙船后,还要举行送神仪式,将一对龙首送回盘瓠庙内,愿盘瓠保佑人畜平安。

五溪苗族不仅像南方其他苗族一样为了表示对盘瓠的崇拜,把不食狗肉当作一种禁忌,而且爱狗敬狗,把祖先崇拜的信念渗透到日常生活中,从而经常强调共同的历史与渊源,以控塑人们的族群认同意识。他们家家养狗,狗已成他们生活中不可缺少的一部分。每家饲养的狗,任何人不许随意打骂,逢年过节或举办红白喜事,主人必以丰富的肉饭给狗饱吃一顿。这种习俗今日仍存。在泸溪达岚岩门村的先冲寨中,全寨二十多户人家,无论大小男性都喜欢以狗取名,就是做了父亲或爷爷,人们叫起名字来,仍是什么“亮狗、六狗、焕狗”的,老人说,他们祖先到此是黄狗领的路,住下后添子发孙,兴旺起来了,以后给儿孙取狗名表示吉利。狗不仅与苗族人的生活息息相关,而且还是一种神灵,时刻庇护着人们。在天旱无雨时,他们抬狗求雨。前面是两人抬着穿上衣裤的狗,后面是手捧高香,头戴杨柳野藤蔽日的人群,他们在烈日炎炎中鸣锣击鼓。若落大雨,便杀猪祭之。五溪苗族对盘瓠的信仰便在生活习俗中表现出来。所以说神话传说诠释了生活习俗的来源,生活习俗又使“已具威慑力和权威性的传说成为族群内成员相互(主要是年长的对年轻的)训诫的宗教话语”,{14}从而不断地强化着族群成员的自我认同和归属意识。

族群认同的标志是文化特点。族群成员为了证明本族群的存在,常使用一些文化符号“使同一族群的人感到彼此是自己人”。{15}在族群凝聚力不断增强的过程中有关族群起源的神话传说逐渐被加工或神话,最终被固定下来,作为一个象征控塑着本族群的族群认同。杂居于周边族群的五溪苗族又以不同的传说、独特的地名以及服饰语言等显性的文化特征诠释盘瓠神话,维持着本族民众的族群意识。在族群边界的互动中,为了避免族群认同的削弱而导致被周边民族所同化,他们又通过宗教仪式及生活习俗等自我认同和归属意识,维护族群边界。他们把这种从内部构建独特文化表征的方式作为维持族群内聚力的有效手段,从而控塑着自己的族群认同。所以说神话传说带来的共同记忆对族群认同起着至关重要的作用。

参考文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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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5}雷海.对“族群”概念的再认识[J].广西民族研究,2002,(4).

[作者简介] 明跃玲(1963一)女,土家族,湖南花垣人,吉首大学师范学院副教授,主要从事民族文化研究。湖南吉首,邮编:416000。电子信箱:mingyueling63@126.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