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读与行的风景
4762800000037

第37章 刘白羽和霁虹桥

悬着的心总算落了下来,险些被拆除的霁虹桥保留下来了,只是按原样、原材料、原位置复建,以延续城市的文脉,为市民留下美好的记忆。这是哈尔滨市政府的庄严承诺。我要感谢英明的决策者和即将参加复建的卓越的建设者——我代表一位老人,他已经不在这个世界了,可他对哈尔滨,对霁虹桥,充满深厚的情感,怀有永久的牵挂。

他就是刘白羽先生,一位伟大的小说家、散文家,中国社会主义文学的领军人物。先生曾对我说过,他这一生最热爱的有两个城市,一个是延安,1938年作为一个在中国文坛已经小有名气的青年作家,他投奔延安,参加了延安文艺座谈会,聆听毛主席那篇确定了中国文艺方向和方针的讲话,并和毛泽东、朱德、周恩来建立了朋友似的友谊,从此奠定了他在中国现代文学中的领袖地位;再一个城市就是哈尔滨了。在决定中国命运的解放战争中,刘白羽受周恩来同志指派以新华通讯社驻东北战场首席军事记者的名义,跟随解放军转战白山黑水之间,向中国和全世界报道战争真相,发出共产党自己的声音。哈尔滨是他的驻地,也是他的家。每当战争的间歇,他就回到这个城市,听取上级的指示,整理稿件,和妻子汪琦团聚,她是他延安时的战友,此时正在东北日报当记者。他们临时的家就安在报社、现在黑龙江日报在经纬街那座老楼的二楼。哈尔滨留下了白羽同志的战斗足迹,在这里他创作了短篇小说《无敌三勇士》和《政治委员》等被誉为中国军事文学经典的作品,晚年他创作并获茅盾文学奖的长篇小说《第二个太阳》,也是在哈尔滨孕育的;在这个浪漫的城市里他也享受了和战争死神擦肩而过后的甜蜜爱情。

在作家中,除了本地作家外,也许刘白羽是对哈尔滨描述最多的。在他的三卷本传记文学《心灵历程》中,有专写哈尔滨的《东方的巴黎》《哈尔滨之冬》《哈尔滨之春》,其他篇章也多有涉猎。可能因为他刚刚经历浴血奋战的残酷,使他格外珍惜和平和美好;可能因为昨天还在枪林弹雨的原野上奔波,使他更强烈地感受到都市生活的温暖和安详。所以白羽先生笔下的哈尔滨是那样的华贵清雅,那样的生机盎然———

“我到了哈尔滨,从下火车起,我一下子就为这个具有欧洲风味的异国情调的城市迷住了。我住在中央大街的马迭尔饭店,这个饭店跟这个城市一样都是充满了俄罗斯民族色彩和贵族气派。”

“特别让我心神迷醉的是,我到市中心南岗,在那黑色石块铺砌的广场稍稍隆起的中心,有一个小小的教堂,我一眼望去,就被它的魅力所吸引了,哥特式的建筑,那样精雕细刻、玲珑剔透……”

“不过我第一次认识哈尔滨,使我永远难忘的莫过于松花江,松花江就从哈尔滨身旁流过,它清澈、明静,给人秋水依人之感。沿着江边一条石砌的花园长街,走到白色的水上俱乐部。阳春五月,聚满游人。”

也许是“爱屋及乌”,白羽先生对哈尔滨的一切都留下美好的记忆,秋林公司“那飘来一阵香喷喷气味,各色各样的列巴”,“特别是像锅盖一样大的大面包”;哈尔滨最豪华的中央大街,“不要说旁的,只说说街口上那个像玻璃杯罩一样的卖鲜花的花店吧。在冰天雪地之中,看看里面那些绿盈盈的嫩叶,各色的鲜花,仿佛回到江南的春日,一片生意盎然”。白羽还记着中央大街的一个路角有一个俄文书店,他在那里买了一本西蒙诺夫的《日日夜夜》;他还记得:“有一天,明丽的天空中日光强烈地照射着,丁香花突然在不知不觉间怒放开来,那艳紫的、雪白的花像晨曦,像晚霞,一下子漫染了整个春城。”……

当然,白羽先生还写到了在哈尔滨生活过、战斗过的赵一曼,他说,“她是哈尔滨之魂”,“这个美丽的女革命家,使我又一次想到了屠格涅夫对那个非凡的女革命家索菲娅·彼罗夫斯卡娅,那虔诚而崇高的赞颂……对赵一曼来说,比她美丽的容颜,纤细的身子更应该令人纪念的是她那火一般炽烈的信仰与勇气”。白羽先生还写到了“李兆麟的生命没有死,他的灵魂至今还在哈尔滨的上空游荡”。他还写到了萧红,“她像一棵美丽的桦树,在这黑色的沃野里生长。我同萧红在临沂的一面之识,但我对她的印象——从她的作品到她的人,都十分美好”。

哈尔滨是刘白羽一生的牵挂,他熟悉这里的街巷,更深谙它的文化和历史,他战斗的青春在这里闪光,他神圣的爱情在这里滋润,他们的第一个孩子滨滨就出生在霁虹桥下的铁路医院。半个世纪后,白发婆娑的白羽和夫人汪琦又回到了他们朝思暮想的“心城”哈尔滨,那一天,我有幸陪着他们先来到了松花江畔,他们伫立许久,然后又走进中央大街,他们找寻那家花店和俄文书店……接着省委领导又在富丽堂皇的马迭尔饭店宴请他,那是先生每次从前线回来,都要和汪琦聚餐的地方。那天来了好几位领导,他们说,我们就不顾礼仪了,当年我们是因为读你的书,参加革命的。在场的有孙维本、周文华和戴谟安等同志。

后来,我们又去了省报经纬街的那座老楼,找到了当年他们住过的那个房间。白羽说,当年华山、华君武、穆青、严文井、张汀都在这座楼住过。从楼上下来,我们向霁虹桥走去,白羽一手拄着拐杖,一手牵着汪琦的手,步履蹒跚地向桥头走去,这时路上车水马龙,路旁行人匆匆。当年每次从前线回来,短暂的团聚后,汪琦总是把白羽送到霁虹桥上。白羽深情地说:“每次都是不等军事行动的召唤,我都提前整束行装,火速登程。汪琦从来没有阻止我,她从来都支持我,但离情重重,别绪依依,像每次送我出征一样,站在霁虹桥头默默地望着我走去,走远,渐渐消失在人海之中……”

很有趣,那天老两口在霁虹桥头摆出挥手告别的姿态,让我们拍照,不一会儿就围上很多看热闹的人,他们不知道又在拍什么戏,因为几乎所有关于哈尔滨历史的电影或电视剧,都有霁虹桥的镜头。

后来在白羽的《心灵的历程》中,是这样记述他的桥上行的:1991年夏天,我们又高兴地站在霁虹桥上,但这一次不是分手的告别,而是相依为命,也许还不到我可以为人生作总结的时刻,但是对于霁虹桥,恐怕这是最后的诀别了。我作了一首诗:

冰雪烽烟往日情,霁虹桥上费叮咛。

魂系萦梦魂难断,泪渍难温泪更倾。

不舍生死离索苦,焉能重见笑轻盈。

堪怜白发寻踪迹,万里红霞放早晴。

一座桥凝聚了一位伟大的作家、一对革命的老人这么深的情感,一想起来就让人动容。哈尔滨有多少这样让人感怀,让人牵挂的地方!谁也说不清,谁也数不完!亲爱的读者,我们应该为生活在这样一座写满革命历史、充满艺术色彩的城市而骄傲和自豪。最重要的是要懂得对自己的城市的珍爱和保护。保护它就是保护自己的尊严和光荣,就是保护自己的生命和幸福。

很遗憾在白羽的《心灵的历程》中,我们还可以看到他这样的记述:“哈尔滨人喊它叫‘喇嘛台’,绿、红、金、黄,组成一座精美的艺术品。这浓郁的俄罗斯色彩,成为哈尔滨风格的标志。后来,无论我居住在哈尔滨的这三年,还是以后每一次到哈尔滨,我都要到这里看一看。真是无限遗憾,哈尔滨皇冠上这颗宝石,在十年浩劫中竟被红卫兵作为四旧拆毁得一干二净,我听到这个消息,心情无限沉重。当美好的东西一旦失去,不能不发出令人难以忘怀的怅惘。”

现在我们终于可以让白羽和汪琦两位深爱哈尔滨的老人的在天之灵不必为失去霁虹桥而沉重和怅惘了。这些年我常为一些历史文化遗存的破坏而生气。这一回,我感动了,为我们这个光荣的城市的市长和市民的文化觉醒和进步。

现在我们思考的问题是,除了霁虹桥,还有什么需要我们格外地爱护和精心地保护?

2009年8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