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额尔布纳河右岸》以对鄂温克人古老原始与自然与山林和谐相处的生活方式的描写,来评判现代文明对这种古老生活方式的侵害。在这一点上,迟子建与谭恩美《拯救沉默之鱼》有着共同的思想,她们都认为原始部落的古老生存方式也是一种生存方式,甚至比现代的标榜文明的人们给他们安排的生活方式更优秀,更和谐。《拯救沉没之鱼》中那些代表西方文明的美国人来到原始部族,在十多天朝夕相处中被他们所感动,并设想以媒体呼吁社会来关爱他们,媒体强烈关注的结果是山林被毁灭式掠夺,那些原始部落的人则又踏上了逃亡之路。很显然,作者认为,关爱那些原始部落的最好方式是给予他们自由的生存空间,保留他们的生活方式和宗教信仰。不要改变他们,因为改变的结果是毁灭。迟子建的观念与此相似,在她温情的叙述中,鄂温克人古老的生活方式里流淌着一种自然、清新的诗意,他们虽然猎杀动物,但因为他们已成为山林的一部分,所以对山林并不构成威胁。相反那些在文明旗号下的开发、建设是对山林生态毁灭性打击。在《跋》中迟子建写道:“其实开发是没有过错的,上帝把人抛在凡尘,不就是让他们从大自然中寻求生存的答案吗?问题是上帝让我们寻求的是和谐的生存,而不是攫取式的破坏性的生存。”“持续的开发和某些不负责任的挥霍行径,使那片原始森林出现了苍老、退化的迹象。沙尘暴像幽灵一样闪现在新世纪的曙光中。稀疏的林木和锐减的动物,终于使我们觉醒了:我们对大自然索取得太多了!受害最大的,是生活在山林中的游猎民族。”这些游猎民族被动员下山定居,却一次又一次地返回山林,但作者说:“由于森林植被的破坏,如今驯鹿可食的苔藓越来越少,所以他们即使回到了山林,但搬迁频繁,他们和驯鹿最终会往何处去呢?”78对鄂温克人去向的关注也就是对大兴安岭,对地球生态命运的关注,以此呼吁人们少一些功利之心,虚躁之心,用心去珍爱这个养育着我们,还将养育我们后代的星球。美国生态学家利奥波德曾说过:“一件事情,当它有利于维持生态系统的完整、稳定和美丽时,就是正确的,反之,就是错误的。”“只有当人们在一个土壤、水、植物和动物都同为一员的共同体中,承担起一个公民角色的时候,保护主义才会成为可能;在这个共同体中,每个成员都相互依赖,每个成员都有资格占据阳光下的一个位置。”79这是值得我们深思的。
二、生活中的疼痛
《福翩翩》讲述了一个疼痛的故事,下岗工人柴旺想到了一个赚钱的法子,那就是让隔壁因车祸失去双腿的刘老师写春联,他拿出去卖,赚钱后对半分成。这个主意得到两家人称赞。于是柴旺用守门老人王店送给柴旺家的一只野兔子换了八十块钱,买了纸墨,刘老师写出春联,柴旺果然卖出了钱。一次刮大风,一个福字飞进了一户人家,不久花疤痢下来赏他八百块钱,说福字进门代表一年有福气。拿着这笔钱,柴旺给刘老师的妻子刘英买了一个颈椎治疗仪,因为刘老师跟他说妻子颈椎有毛病,不治疗有可能瘫痪。然而这件事并没有给两家人带来福气。先是刘老师在家大摔东西、吵架,他认为刘英有了外遇,情人送她的。而柴旺对刘老师说出真相的结局则是自己家也开始了冷战,一向恩爱的夫妻几近决裂。是柴家坐牢的儿子柴高托顺顺捎来的一个福字挂件才熄灭战火。
小说算不上生动,有些拖沓累赘,尤其是前半部分对柴旺和柴旺家的日常生活的描写有些拖泥带水。但很明显,作者意在写出这一对贫寒家庭日子里的温馨,两个人都尽自己的努力勤劳地忙碌,以使生活过得更好一些。然而他们再怎么勤俭节约,也过得捉襟见肘。柴旺家的必须每天凌晨出门去伐木市场收集树皮以充当燃料,柴旺则每天蹬着三轮车在街上转悠,做体力活儿养家,他们的儿子跟人打架而进了监牢。而隔壁刘老师一家呢?因刘老师的残废和两个女儿上学读书,也过得十分艰难。虽然他们夫妻之间彼此心存关爱,但常因日常琐事吵架。颈椎治疗仪事件燃起的战火也使这个家几乎崩溃。
于是这篇小说在“福翩翩”的美好祝福下,实际上在讲述普通人生存的艰难,他们为了衣食住行而辛苦劳累,同时又被自己狭隘的情感所束缚。而像花疤痢那样的人反而活得滋润光鲜,他是个黑社会小头目,手下有一帮使枪弄棒的兄弟,使强力把一家超市贱卖过来,开了酒楼,生意不好就去各单位要挟,并利用洗浴中心的小姐套住实权人物,在市面上颐指气使的。他的房产很多,二奶养了好几个,房子里有地热,穿的是黑貂绒。两相对比下,柴旺和刘老师们的生活寒酸清苦之极。
《花牤子的春天》讲述了一个发生在青岗的故事,叫花牤子的年轻人因三次与女人发生性关系而被勒索走了家中仅有的三亩好地和其他财产,他因此被父亲带进深山伐木,结果被一棵倒地的大树砸中裆部,失去了男人的根本。萎败的他回到青岗,买了台电磨靠磨面为生,此时发现与他发生性关系的三个女人的命运也都发生了变化。第一个紫云原是个俏丽活泼的女孩,失身后一度想嫁给花牤子,因父母贪财而把她嫁给了大她八岁的跛子,跛子脾气暴,爱喝酒,喜欢打媳妇,把她给怀着的三个孩子给打掉了。紫云来花牤子这里磨面,连夜帮父子俩把床单被子都洗得干干净净,然后回家蒸了一锅馒头,把自己吃撑死了。她是对花牤子存有眷恋之心,而花牤子也一直对她最为愧疚。这样一个花朵般女孩的悲惨遭遇是小说中不经意般写出的,却是作者刻意为之,她的悲剧的源头是花牤子的好色,而推动悲剧发展的则是她父母贪财,想以此事找花牤子要东西。然后是乡村根深蒂固的贞节思想,出了这事后好人家都不肯娶她,只好嫁给残暴的跛子,年纪轻轻就被折磨成了一个老太婆。紫云死后,花牤子绝食三天,直到老迈的父亲一再哀求他,才又开始吃饭磨面,而这一天,他的左手又被电磨给磨去了。高老牤子因此气得砸掉了电磨,自己也一口气上不来而魂归黄土。故事讲到这里已足够惨烈,两个年轻人都因这一次性爱而断送掉了自己的未来,从而一步踏入人生的惨剧里。
而作者并未就此停笔,反而从从容容地讲起另外两个女人的故事。小寡妇再嫁给了大她十五岁的劁猪的徐老牤子,倒过得恩爱,并怀孕,却在生孩子时难产,而送医院又估计来不及,徐老牤子便用劁猪刀取出了孩子,小寡妇丧命,徐老牤子因此被捕入狱,他把儿子托付给花牤子。这个小生命唤醒了已对人生存有死念的花牤子活下去的意趣,他在辛苦照顾乳牤子的过程中感受到生活的乐趣,并希望能永远与乳牤子在一起。但一段时间后徐老牤子被无罪释放,乳牤子又离开了他。另一个女人陈六嫂当年则是为了骗取花牤子家财产,而诱奸于他,装电线的工人们来到村子后,数她最忙,她家小卖店的烟酒都卖出了极高的价钱。
花牤子的春天到来是青岗的青壮年都出去打工的时候,临走前,全村男人把自己的女人托付给花牤子,要他留意不让别的男人上了他们老婆的床。在这里有一个微妙的反讽,当年花牤子因“花”的恶名让所有男人女人对他避之唯恐不及,现在却托付于他。花牤子完成得尽职尽责,而男人们招认在外地耐不住寂寞也会做些苟且之事,甚至将脏病带回家。一直到第三年,架有线电视线的工人的到来改变了这一格局。村里的女人们忙着去凑热闹,把家里的鸡鸭之类卖给他们吃喝,打工回来的男人们被克扣工资,家里收成又一派萎靡。男人们将怒气集中到花牤子身上,集体将他揍了个半死。小说颇具反讽色彩,其中对贞洁观念,人性的弱点讽刺尤为尖刻。
《第三地晚餐》中陈青和马每文的婚姻在误解中几近解体。他们都有过被爱人背叛的经历,故而对情感十分敏感,而社会上流行关于“第三地”的事情让他们误认为对方到外地去也是为了赴情人的约会。而他们只不过想有一顿温馨的晚餐,马每文是到异地花钱请人做,而陈青则是主动寻找人替他做。表面上荒诞的故事实际上揭示了婚外情对家庭和人们生活的伤害。迟子建再次动用了故事套故事的写作技巧。书中以陈青为中心,讲述多个婚外情的发生、发展和结局,最为惊心动魄的是陈青母亲,一位六十多岁的独臂女人手刃了婚外偷情的陈青父亲和王卷毛。而马每文的妻子,漂亮的游泳教练在水中与人偷情,结果死在水中。马每文的女儿蒋宜云与著名的城市建筑设计师徐一加婚外同居结果遭到抛弃,蒋宜云将他们的故事搬上报纸讲述栏目。陈青当年也曾与徐一加有过一段纠葛,结局也是被弃,正是那段被弃的经历使她对待感情总是很多疑,她看见马每文飞向各地的机票就联想到了第三地,在她的想象里出现了一个个艳情对象,因而对马每文十分冷漠,自己飞往第三地来予以报复。
小说对社会的批评几乎无处不在。陈青所在的报社本应是社会道德的标高,却是一个最为急功近利的场所,它衡量一个人或一个栏目的价值就是看它们赚不赚钱,如果不赚钱,哪怕再有文化含量也要被一再削减。陈青所主持的“菜瓜饭”文学栏目就是这样的命运。虽然它高雅,代表了文化,但在现实金钱面前微不足道,要被“再婚堂”、“寒市夜话”之类讲婚外情、性之类的栏目所取代,因为后者迎合了大众趣味,使发行量一再攀升。反讽的是,平凡普通如陈青一家也因各种机缘一再走进报纸栏目,成为社会新闻中的主角。这实际上意味着,即便普通百姓,强大的新闻宣传工具面前已经没有了隐私,他们日常生活的变故极有可能成为新闻的卖点。而他们的命运则极有可能被舆论所左右。
陈青的母亲原是有名的美人,一次事故成了独臂女人,不得已嫁给又矮又丑,脾气暴躁,爱撒酒疯的陈大柱,“陈青的母亲就好像丈夫的奴隶似的,整日低眉顺眼的。”她用一只手操持了全部的家务,还要承受丈夫的暴虐,将几个儿女养大后,她也迅速衰老。而这时,她的丈夫与楼上的王卷毛裹到了一起,并羞辱她说:两只胳膊抱住的滋味儿真好啊,说妻子像根木头。导致一辈子忍气吞声的陈师母在极度气愤下杀了二人,并在除夕夜死于监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