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把二人做一个比较的话:王安忆的写作有一个不断超越的过程,从《小鲍庄》到《长恨歌》,是经验和笔法逐步积累,不断更新的过程。更注重技巧。正如她自己所说:“现代文学的发展过程就是一个写作技巧的不断变化更新的过程。”她也未能例外。张爱玲从一起笔就是最好的,无论语言、结构、情节,似乎一个字都改不得。她最优秀的作品基本上都是二十五岁之前完成的,后来写的反而要逊色许多。她没有累积过程,故而显得干净、凝练,引人入胜。
张爱玲和王安忆的小说都有一种女性的妖娆,一种媚。然而,张爱玲的小说是媚在骨子里的,她从故事接近高潮处入手,下笔就是故事,然后渐涌波涛,一潮迭一潮,重在对话、情节,重在对故事灵魂的塑造。而王安忆媚在语言,一连串华丽绚烂的比喻、对比,一层一层地揭开人物命运,让读者慢慢去体悟,慢慢去了解,慢慢回味,非常舒服、熨贴,仿佛一口好茶,饮过之后良久,那茶味儿又自喉间泛上来的齿颊生香,别具一番风情。
曾以《隐形伴侣》、《情爱画廊》等一部部作品轰动文坛的女作家张抗抗,在2002年6月推出《作女》。这一部以时代新女性生活为题材的作品,探访作女们的隐秘心灵,叙述语言唯美精致,使作品焕发出一咏三叹的艺术魅力,又一次引起了人们的关注。作者题记说“本书献给‘她世纪’”,而书的封底这样写道“本书故事背景新锐、深厚,是为‘她世纪’留存的一本‘作女’档案”,可见张抗抗是立志站在女性主义的立场来写作这本书的。
1、我“作”故我在:作女群像的塑造
所谓“作女”,是指那些不安于平静的生活,总渴望新鲜和刺激,以不断折腾自己为乐趣的女性。她们把“作”看作一个褒义词,一个永不满足、不断追求新目标的代称。卓尔和她的朋友们阿不、DD、A小姐、B小姐、C小姐、夏娃等是“作女”的代表。35岁的卓尔,就一直在“作”:不满意丈夫刘博的四平八稳,作掉了婚姻;为了去南极,甚至幻想用“性引诱”使老板就范——辞退她以拿到一笔钱,因为她如果主动辞职会什么也拿不到,最后用“恶劣”的表现使杂志社辞退了她,而此时去南极的名额已满,她白白作掉了一个让人羡慕的好工作……
她的那些女朋友也个个能作。阿不买了一块荒地,种了大片玉米养了许多狗,只为她闲时可以坐那儿看看星星;A小姐人称月光女神——月月挣下的钱月月花光,为了看新世纪第一缕曙光,离开了好工作;DD把亲朋好友集资的一千多万,投入股票市场,又以前夫留下的别墅为抵押,贷款几百万投资一家网络公司,谁知股票市场一落千丈,网络公司似漏钱的黑洞,债主银行纷纷讨债,作掉了自己的生命……不计后果得失,只为当时一念之想或短时间的快感或者说激情,是她们的写照,而且,“如今‘作女’已不再是散兵游勇,而是一簇簇一团团成片成片的灌木林,是一个正在崛起的精神群体。”
在“作女”队伍里,不再有温良贤淑的相夫教子、勤劳持家的主妇形象。虽然作女们走出来一个个明艳亮丽,衣着优雅时尚,她们不断放弃已有的工作和爱情,不断有新的开始。对她们而言,不断改变才是生活的方式。她们有恋人的热情和浪漫,有情妇性感的外形和旺盛的欲望,但她们不要当老婆的贤惠和勤劳,她们为自己而活。男人在她们面前是低声下气的:芦荟烧得一手好菜,对女性温柔体贴,老乔一心巴望着卓尔的爱,连潇洒傲气的郑达磊也不得不接受卓尔的女上位,并在三分钟就蔫了。
2、对词语的有意识颠覆
张抗抗有意识地颠覆了许多词语,这些词语的原有内涵是男性赋予的,带有浓重的男权文化色彩。作者在对其重读中赋予其现代意义,也加强了本书的女权主义色彩。
“作”。那么,什么是“作”呢?作者在京城的方言里专门找了一个字,用来形容这类女人,念平声,意指那些不安分守纪、自不量力、任性而天生爱折腾的女人。按作家的理解,“作”是女人与自己的较量,是一场看不见对手而且永无休止的心灵战争。“作”是一种创意的实现,是按照自己的愿望去活,使自己的人生有声有色。“作”是一种运动,它呈现出女人身体波浪般的曲线,因为女人的气力不够,她们要顶开头上那块几千年沉积的盖板,只能一下一下地拱动,拱动成为作必要的姿势。“一个女人作的动力是从她身体深处爆发出来的,是欲望无法实现的焦虑。”“作是女人解放的标志,女人的天地越作越广阔,只有作着,女人才能感觉自己蓬勃的生命。”张抗抗用她一贯的雄辩把她对作女的理性思考融会进了作品之中。
“爱情”。张抗抗笔下的作女们是没有爱情的,她们不肯把自己圈进家里,不肯结婚,即使结了婚也会想方设法地离婚。小说中穿插了许多关于翡翠鸟的描写文字,每段结尾都有这样一句“不,这个城市没有翡翠鸟,在北方,卓尔再也没有见过它们。”这些美丽灵巧、恩爱有加、与自然和谐相处的鸟中精灵象征着什么呢?爱情?理想中自由的生活?在一个遥远的地方与一个不知名的人的一夜欢梦,与世隔绝的美,燃起的篝火、烤鱼……一切自然本真,朴素而又奢华的享受,卓尔拒绝留下任何联系,怕破坏完美的感觉。而现实中只有利用和浮躁的作。
“我要你”。卓尔对森林中那位观鸟人说过,酒醉后对芦荟说过,“这句被男人说了千年,从来属于男人专用的话语,从她嘴里蹦了出来。为什么只能是他们要,而我不能要呢?”这种反叛性的思维主宰了她的性生活。她会因为丈夫不经允许与她发生性关系而恼怒;她会在芦荟想要时奋然挣脱“你怎么不问问我想不想要呢?”她会选择老乔这样的性伙伴,在饿了馋了去找他,称之为“去其糟粕,取其精华”。
自己的身体。陶桃流落南方时,选择与一个广东老板的情人关系,男人供她生活和在一所金融大学里读书,“人的任何部位和器官都属于自己,所以一个女人当然有权支配自己的身体,无论出售还是出租。”话是卓尔说的,陶桃是这样做的。女人除了自己的美丽身体外就没有别的吗?卓尔说还有,“比如头脑”。
有论者这样评价:“作女们自己在经济、个性、情感等方面的独立,极端不安于现状的表现,以及勇于出击获取更多自我空间的行动,改写了传统女性的既有路线,她们不仅是温柔贤淑传统女性的对立面,更是中国传统秩序的反叛者,她们像斗士一样沉迷于肉体和精神的冒险,所以在世人眼里,她们是不折不扣的男权社会的搅局者。”70我想这正是张抗抗想表达的。
3、《作女》中的女性意识
从封建帝制的解体就开始提妇女解放,五四时期的人们崇尚恋爱自由,然而从丁玲的《梦珂》和女作家萧红的亲身遭遇里,我们会悲凉地发现,女性追求婚姻自由的结果不是《伤逝》中子君的死亡,就是梦珂、萧红那样的身心俱伤,“非但不是一个解放的过程,而是一个从封建奴役走到资本主义性别奴役的过程,也是女性从男性所有物被一步步出卖为色情商品的过程。”71建国后,妇女地位得到了很大的提高,当时流行的说法是“时代不同了,男女都一样”“妇女能顶半边天”,而且,大批妇女走向社会,与男人一起参加各种社会工作也成为事实。然而,千百年来,女人在男权社会里讨生活,依傍男人的历史,能因政治和社会的变迁在一朝一夕改变过来吗?谌容《人到中年》中的陆文婷那样忙了事业忙家庭,两副重担压得她喘不过气来。女人依旧处于被动的地位,被男人规范着,包括女人的衣着、工作、爱情、生活方式,这种被束缚、规范的生活状态,甚至是女人主动贡献的。
作女是不同的,比如卓尔,她一直试图反抗这些规范和束缚。有意让自己不加修饰;她酷爱运动,每周去登山,有自己的滑翔机……除了内心的激情,她可以什么也不要。小说的结尾,她卖掉了房子、车、滑翔机,漂走天涯了。这样的女性实际上已不同于以往的女性作家所书写的女性形象。她们适应这个高速变化的时代而生,是光怪陆离的都市造就的,她们普遍受过高等教育,聪明美貌,在这个都市的缝隙里游刃有余,女性的直觉和敏感帮助她们利用每一个到手的机会,她们甚至不择手段地制造机会,完成自己的梦想。她们能挣钱,所以不必要像传统女性那样仰男人鼻息生活。她们独立强悍,自己决定自己的生活,穿梭于超市商场美容院健身房之间,生活得高贵从容。
在林白陈染的小说里,我们也经常遇到一些女性形象,她们沉湎于自我,不肯结婚,充溢着敏感、锋利、反叛的情绪。她们是带有女巫气息的向男人复仇的妖女,“这个人是一种带毒的液汁,稀薄而尖利,如同月光与刀刃。”(林白《长久以来记忆中的一个人》),但这些女人仍是渴望爱情的,《守望空心岁月》里把姚笠爱的一再失败归结为“缺乏讨好男人的热情与技巧”,这在作女那儿是绝对不可能的事。首先她们不会去讨好,其次,她们花样百出,只会让男人想方设法来讨好她们。对于男性社会为她们事先设计的方式和角色不屑一顾,执意按照自己的意志行事。
作女是随着时代和社会的变迁一点点的演变的,或者说拱动的。物质社会的极大丰富为她们的表演提供了场景,“在这里,女人所需要的一切,在百货商厦购物中心批发市场应有尽有了,女人的痛苦只是牡丹卡上超支的款项数目。”女人在这个商品社会如鱼得水,“这正是一个使劲的疯狂地在‘作’的城市。每一粒弥漫的灰尘中都漂浮着许多陈旧而新鲜的故事。既然马路在‘作’,楼房在‘作’,道路树在‘作’,卓尔为什么就不可以‘作’呢?”
如果说卓尔是作者精心塑造的“作女”典型,是女性主义的宣言者,陶桃则是现代都市中的传统女性,看上去新鲜,内里陈旧。她也曾“作”过,从东北那个边缘小镇,到哈尔滨,再到北京,从一个小保姆到银行经理。从外表而言,她很现代,美丽优雅,足够时尚。问题在于她要找一个男人结婚,爱上郑达磊后,她舍弃了与朋友的交往,一心一意营造她的美貌,用心良苦地怀了孩子,想以此为绳索缚住男人。她心甘情愿让自己傍着郑,以他为自己的天,为自己的宇宙,消融了自己,也失去了郑的爱。陶桃的两次流产都是独自面对的,“没有一个男人出现在她床边,更没有一个人像西方的爆炸案发生后那样,声称对此事负责。”如果说第一次是她主动选择的,那时她漂泊在京城,不愿与广东佬结婚,是她对命运的清醒把握。第二次则是被动的,一心想要的孩子丢掉了,一心想嫁的男人只送来一堆冰冷的饰品作为补偿。这不能不让人想到,在女人天赋的身体里有着太多的负累。生育本身会损耗掉多少时间、精力,会使女人后天地弱于男性。正是出于这一点的考虑,以卓尔为代表的作女们拒绝婚姻,宁可收养孤儿或做试管婴儿。
这种作女形象,我们在同时代的其他女作家作品里也能找到,卫慧、棉棉、安妮宝贝作品中那些沉迷于酒吧歌厅和男人的女主人公;周洁茹《我们》中的四个女孩子,等等。一点点拱动的姿态,一点点从传统道德、世俗习惯里挣脱出来,到张抗抗那里达到一种极致。
4、热销冷读
《作女》实际上也是一本概念化读物,作者也赋予了一种概念,要写出“作女”这类女性,故而在行文中一味让她作,作得有些不近人情。比如她在郑达磊的求爱面前,她最后去寻找翡翠鸟,都有一种刻意为之的浪漫主义色彩。在卓尔的生活中,我们看见的是一个任性为之、不思后果的女人形象,尽管她已经35岁,炮仗一样的性格,一点就着,一着就撂摊子,辞职走人,似乎潇洒,实则完全不负责任。她也不爱男人,除了记忆中有些眷恋的看鸟人,她对所有的男人都是利用的态度:对老乔是理疗的对象,以免性苦闷,更重要的是“老乔有老婆孩子家庭幸福,不至于生出要想缠着她结婚的荒唐之念”;把芦荟当作中性人,“彼此兴趣投缘,相知友善”,是陪她聊天解闷,随叫随到的蓝颜知己;对郑达磊由厌恶到有好感,到上床后对他的凌辱的态度,实际上是对所有男人,对男权社会的凌辱……
她们不同于卫慧棉棉笔下的另类女性。在卫慧棉棉的笔下那些女性是挣扎的、痛苦的,只能在酒吧歌厅去发泄,她们寻找爱和生活的信仰,在男人与男人之间周旋,一次次失望,一次次寻找,沉迷于肉欲之中。她们貌似前卫、另类,实际上精神颓废消极,是不能独立面世的,甚至她们害怕阳光,只在夜晚的遮蔽下生活。
也不同于林白陈染笔下的女性。在林白陈染晦涩的叙述中,仿佛一个昏黄的院落,坐着一个枯寂的女人,她不乏美貌,却严重自闭,在精神幻梦里体验自由,她没有工作没有同事没有交往的朋友,她只在厚重的窗帘掩盖下,坐在昏昏的屋子里抽烟,或对着镜子顾影自怜,或是对另一个女人心怜爱之。
相比较下,张抗抗笔下的作女是明朗的、阳光的,充满生命激情和活力的,她们之所以选择“作”的生活方式,也是为了让自己的激情保持下去,为了生活的新鲜,不平庸。作女不伤害他人和社会,她没有明确的目的,如卓尔所说,只是体内的一股劲儿促使她不停地作,“上班下班,看人眼色,重复,每天的日子没完没了的重复,就像一颗被送入轨道的人造卫星,绕着地球一圈圈转,一直转到报废,然后变成碎片消失在大气层里。我够了,再这样下去,我迟早会死掉的!”只有在作中她才能感觉到快乐。她明知道“能作的女人也许常常令人讨厌,她们往往会为此付出惨重的代价”“作的女人一半是失败的女人,作得收不住,作进监狱里去的女人也是有的。”比如阿不,把自己作进了拘留所;DD,把自己作进了火葬场;卓尔自己,作掉了婚姻和工作……但她们又是快乐的,在作中体会到了快乐,这是新世纪的新风景,有愈演愈烈之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