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中最可贵的是医生魏晓日对卜绣文的爱,他是早早的主治医生,在卜绣文最痛苦的时刻认识了她并因她的冷静能干而深深地爱上了她。但他是一个对爱的品位要求极高的人,当卜绣文到他家要把自己的肉体作为礼物送给他时,他拒绝了这份让他心动的馈赠,因为那只是急功近利的产物,是卜绣文救女儿的招数之一。而当卜绣文身陷绝境,被骗得一无所有,生命面临危险时,却是魏晓日医生挺身相救,他冒着得罪恩师和破坏血玲珑计划的双重危险,擅自改变用药计划,提前引产,救了卜绣文一命。这份爱是超功利的又是倾注了深刻情感的。他在导师钟百行眼中是个不太合格的医生,“我算白疼你了,终其一生,你只能是一个治点小病的江湖郎中,成不了大气。”而他却是一个尊重生命,尊重个体,血肉丰满,情感丰富的人,他忍不住与导师抗争:“难道整个医学的进程,不是由一个个具体的生命组成的吗?如果我们漠视一个个鲜活的生命,我们又如何能取得真正的进展!”这里作者不是想指责某一人的冷酷无情,而是指出了一种矛盾:即医学发现与个体生命究竟孰轻孰重,当二者出现不可调和的矛盾时如何取舍?这正是医学权威钟百行和魏晓日的分歧之所在。医道伦理与科学发现之间的密林和陷阱。在钟百行眼里,“医学的道路就是用无数病人的鲜血铺出来。”那么卜绣文的身体如果不能用作医用,就毫无用处,“她将终其一生,如草芥一般。但她腹中的婴儿,却是医学史上的一个值得纪念的生灵。”卜绣文虽然恨匡宗元入骨,“恨不得吃了你的血,剥了你的皮”,但是为了早早的生命,却又厚着脸皮找上门去,求匡与她做爱,给她一个孩子。正如薄护士所说:“魏医生想杀了那胎儿,救他心爱的女人。钟先生想杀了那女人,完成他的试验。那个丈夫也想杀了妻子,只保留下胎儿,那样,救了女儿也就了自己。甚至连那昏迷中的女人也藏着满腹杀机。只要她醒来,就会毫不犹豫地杀了她的一个孩子去救另一个孩子……人人都在爱中,激昏了头脑,为了自己的所爱、情爱、母爱、父爱或是对一种事业的热爱,不惜以他人的血作为代价。”
古生物学家梁秉俊的出现和思考使小说关于生命的思考更深入了一层。他以恐龙为例来讲解生命:“恐龙曾经多么强大啊,比今天的人类要强大的多,如果不是有那么多的白骨为证,狂妄的人类,是一定不相信的,在这颗蓝色星球上,曾经繁衍过如此庞大的生物,你无法设想恐龙怎么能吃得饱?以今天地球的植被来说,怎么能养活那么多生龙活虎的恐龙呢?当你和一个巨大的谜团朝夕相处,往来中的时间,动辄是以千万年计算的时候,你就发现了一种必然的变化。你对世事淡然如水。”在他眼中,石头是一种非常傲慢的生命,星星是一种非常遥远的生命。“在如此阔大的尺度之下,还有什么不是草芥不是游丝不是云烟呢?”还有他对人类的批评实际上是一种地球中心的批评了,跳出了人类自身的束缚,居高临下俯视宇宙,俯视人类,因此断然说道:“人是应该灭绝的,因为人的发展到了顶峰。一个物种,发展二百万年,就该让位了,人类快到这个大限了。人类的污染和泛滥,造成了多少破坏和奇怪的病症?人把地球糟蹋得不成样子了,地球是无言的,但是报复无所不在。人得收敛自己,不然的话,就会重蹈恐龙的覆辙……”这种批评是睿智而又犀利的,是作家托书中人物发言,站在生态视角对生命价值的全盘衡量与思考。
《拯救乳房》的封面上有这样几行字:“病痛:人生永恒的困境;死亡:成长的最后阶段;乳癌:生命的罪恶杀手;拯救:人类的精神尊严。”作家不仅在探讨疾病,也在探讨女性的命运,是站在生命和女性高度来审视乳腺癌这个特殊疾病。小说以心理学博士程远青和她精心设计的心理治疗小组来穿针引线,将几个命运各自不同,年龄外貌身份地位迥异的女性组织在一起,各自倾倒生命的苦水,将探测深入到女性命运、生命关怀、终极关怀,甚至社会中的医患矛盾、动物关怀等不同层面和深度,几近全方面扫描了我们的时代和社会,体现了对罹患绝症的女性的深切同情。可以说掺合着血泪深情。
程远青选择成立乳癌心理小组,是因为同为女性,她认为乳癌不仅对生命有威胁,对第二性征构成毁灭性破坏,更使病人面临一系列复杂的心理困境,需要救助。程远青对心理学、对癌症、对死亡,对生命都有非常独特睿智的理解,她希望把这些理解带给她的组员,鼓励起她们生活的激情,扬起奋进的风帆。“人一得了癌症,好像上了死亡传送带,被打入黑洞。癌症是荒火,掠过之处,幻想成灰,欢乐失色,礼物破碎,成绩无光,信心瓦解,残留下来的只是恐惧和绝望的黑石头。”毕淑敏不厌繁琐地没写出一个个癌症患者病人初知病情的恐惧和痛苦。
安疆的故事是对男人依附的故事。安疆的父亲解放初被镇压,母亲惨死,孤身投奔表姐,被当作一个免费的保姆,后来参军到戈壁滩,身边的同伴先后被首长和战斗英雄娶走,她因条件太差而被剩了下来,嫁给了征兵的政委,随政委转到各个部门,直到政委死了八九年后她还言必称政委,就连患癌症是否手术这样的大事也要靠政委梦中的安排。就像周云若指出的:“政委和你,总是政委一个人说了算。你到哪儿去了?”在这样一个短小的故事里,作家有意无意浓缩了一代女性的命运,那些青春华年怀揣梦想的女孩子一心想当兵,想为国家做贡献,却被送到了荒寒的戈壁滩,一次次被男人们挑选,或心甘情愿,或被劝说服从地嫁给了首长或战斗英雄。小说就写到政委一次出色的思想政治工作,劝说一位不想嫁给太老迈的首长的女孩子,非常有水平的绵里藏针的劝导:先是让她干非常艰苦的体力劳动,然后出面劝说,首先说“首长就是非常具体的革命的部分”,可以不嫁,在这戈壁滩上种菜种粮,“几年以后你还得嫁人。那时候,首长们都成了家,当然,你可以找不是首长的人,比如班长。”女孩子们就这样寻找到了人生的归宿。在这里革命话语笼罩下的女性只是男性的性对象,当女兵的荣耀被剥离,女性来到戈壁滩犹如被放逐荒原,失去自我抉择命运的可能性,只能任由政委为代言人的组织的安排。
而在岳评的故事里则探询了这样的问题:如果你得了癌症,你愿意知道真相吗?你希望怎样度过最后的时光?当我们远去的时候,你希望亲人怎样地生活?她的二十八岁的女儿得了癌症,但岳评没有告诉她真相,母女之间一直到死都隔着深深的鸿沟。成慕海是癌症小组中唯一患乳癌的男士,他加入小组时化妆成女性成慕梅,却又每天以成慕海的身份给程远青打电话,他的青檀一样浑厚磁性的声音和他犀利敏锐的剖析引起程远青的注意。而成慕海又是一个性格分裂症患者。他本是一个成功的商人,得了乳癌之后既背负起沉重的身体痛楚又要背负起精神痛楚,对世界充满仇恨,甚至策划用身体引爆一家狗肉馆,唤醒人们对动物的关爱。成慕海是一个患病之后陷入绝对孤独而变态的范例,给人警示意义。
程远青是小说中奇人,她坚强自信,睿智通透,情感丰富,单纯热烈,她曾经历失败的婚姻,但未被击倒,而是转身学业,攻读心理学博士学位后来到中国,组织起乳腺癌心理小组,以心理治疗帮助患病的人缓解病痛,获得精神的成长,以更有力量完成生命的前行。她精心挑选了岳评、成慕海、周云若、安疆等为组员开始了为期半年的心理治疗,这些罹患绝症的人身份地位各异,人生经历不同,但几次磨合后结成了一种深刻的情感。他们在疾病上共同的痛苦和对痛苦的坦露帮助他们完成了对苦难的超越,明白了人生幸福的真谛,这其中,程远青功莫大焉。她精心安排活动的场所,诸如墓地、医院等都是帮助组员直面自己或者人类最惧怕面对的东西。她让组员直面内心最隐秘的痛苦或心理症结,帮助他们把伤疤撕开,促使组员心理成长。这些奇特的心理治疗方式本身就是小说的宝贵财富,带给读者以借鉴意义。小说可贵之处在于并没有把程远青写成一个无所不知的智者,她只是一个学识渊博的普通人,所以在众多组员中她也会分不清真伪,借助这种“无知”,小说写出了世界的丰富,人性的丰满和患者的复杂。同时程远青也有自己的软肋,她的失败的婚姻就是她的症结所在,所以她会期待成慕海的电话,会被吕克闸虚伪的情感和承诺所迷惑。她在对组员进行心理治疗的同时也在成长。小说安排程远青和小组成员共同面对吕克闸的威逼利诱,吕克闸以投资人的身份要求程和癌症小组接受电视台的采访,帮助宣传鸢尾素。如果接受,程远青将拥有一间自己的癌症心理研究所,将与吕结婚,获得巨额财富。而不接受,将连这半年投入的工资都得不到,并累及另一位年轻人失去工作。选择是艰难的,但也是迅速的。程远青和小组成员都选择了坚持原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