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七巧是强悍的,有控制力的,借了金钱的帮助,这份力量更是如虎添翼。她之所以有底气抵抗她渴盼了二十年的姜季泽的甜言蜜语,是因为有钱。一开始,七巧就疑惑他是来借钱的,在短暂的喜悦之后立刻又被自己的多疑所控制,小说中有一段极精彩的描写:“七巧低着头,沐浴在光辉里,细细的音乐,细细的喜悦……这些年了,她跟他捉迷藏似的,只是近不得身,原来还有今天!可不是,这半辈子已经完了……花一般的年纪已经过去了。人生就是这样的错综复杂,不讲理,当初她为什么嫁到姜家来?为了钱么?不是的,为了要遇见季泽,为了命中注定她要和季泽相爱……他难道哄她么?他想要她的钱——她卖掉她的一生能换来几个钱?仅仅这一转念便使她暴怒起来,就算她昏怪了他,他为她吃了苦抵得过她为他吃的苦么?好容易她死了心了,他又来撩拨她。”她的沉醉只是一瞬间,对金钱的维护使她马上变得翻脸无情,她不动声色,吩咐上点心上茶,慢慢地套他的话,完全明白了他的居心,真的是为了钱,她暴跳如雷,连骂带打把他赶出去。她的精明老辣在此是一个非常精彩的亮相。尽管这种驱赶对她来说也是极为痛苦的,“无论如何,她从前爱过他,她的爱给了她无穷的痛苦,单只这一点,就便他值得留恋,多少回了,为了要按捺她自己,她迸得全身筋骨与牙根都酸楚了。今天完全是她的错,他不是个好人,她又不是不知道,她要他,就得装糊涂,就得容忍他的坏,她为什么要戳穿他?人生在世,还不就是那么一回事?归根究底,什么是真的?什么是假的?”这段话痛彻心扉,有点像张爱玲写给自己的告白,爱一个人就得糊涂一点,有容忍。曹七巧在漫长的痛苦煎熬里已变得乖张怪癖不近情理,就是这样她也还在心里头存了一份爱,哪怕是痛苦的,她也不算是完全丧失了人性的。
如果说曹七巧是一个彻头彻尾的坏女人,那么在这份爱里她还是有着温存美好的一面,因为她心中还有这样一块善与美,而姜季泽是连这一点爱都没有,只知狂赌滥嫖。在当年七巧爱恋他时,他尽可能地躲开了,因为“他早抱定了宗旨不惹自己家里的人。一时兴致过示了,躲出躲不掉,踢也踢不开,成天在面前,是个累赘。何况七巧的嘴这样敞,脾气这样躁,如何瞒得了人?何况她的人缘这样坏,上上下下谁肯代她包涵一点,她也许是豁出去了,闹穿了也满不在乎,他可是年纪轻轻的,凭什么要冒这个险?”心里存的是自私和提防,尽管他被那个青春的肉体所诱惑,但他认为冒险不值得。但是面对七巧时,还是不伤大雅地与她调调情,逗逗她,捏捏脚,抛抛眼风,说几句知心话,这样是把七巧逼入了更大的困境,才让她的忍耐变得更为艰难。他心中何曾有过丝毫的爱情,对他这样的人来说,是不会明白爱是何物的。所以,当他一无所有时,他想起了七巧曾经的追求和爱,于是想利用这份爱来诓骗七巧的钱财。与七巧比起来,这个人更没有责任感,更缺乏爱。
但如果小说到此为止,曹七巧还不失为一个令人同情的悲剧人物,她的被葬送在深宅大院与软骨症男人相伴的青春,她的曾经的爱恋,都还是有几分可爱的,令人惋惜的。但是张爱玲的深刻或者说刻毒使她走得更远。情欲的无法满足,人生里的巨大空缺使曹七巧已经扭曲至疯狂了,她要报复,而她所能掌控的只有她的儿子女儿,所以她把疯狂的报复落在了自己含辛茹苦抚养的儿女身上。这是更为可怕的悲剧。当她对着三十岁的女儿长安的最佳求婚者章世航说“她再抽两筒就下来了”的时候,她已经是一个冷静地摧毁女儿幸福的疯子了。她折磨儿媳,整夜把儿子留在身边抽鸦片,逼问他关于儿媳在床上的隐私,第二天与亲友打麻将时又一一用嘲讽的口吻说出来,两个儿媳先后被她磨折而死。此时的曹七巧只让人感到恐怖,就像章世航第一次见到她时的感觉那样:“那是一个疯人——无缘无故的,他只是毛骨悚然。”相比较七巧的强悍而言,她的丈夫是个软骨症患者,用她的话来说,那不算个人。她的儿子长白是个孱弱的男子,流连烟花巷、爱赌钱,七巧用鸦片把他收到了家里。
《金锁记》同时也对男权中心话语系列中贞女烈妇描写的反拨,曹七巧的确为丈夫守贞节一辈子,但不是因为她愿意,而是因为她没有机会,她愿意的男人怕惹麻烦,而后来她又为了钱不愿意了。“一个坏女人往往比一个坏男人坏得更彻底……一个恶毒的女人就恶得无孔不入。”显示了女人惊人的强劲的力量。
《半生缘》表面上看小说叙述了一个爱情悲剧的始终,实际上张爱玲把笔墨的重点放在对人物形象的刻画上。曼桢、曼璐两姐妹由患难与共的骨肉至亲到变成彼此仇恨的女人,人性的弱点是作家着力写作的。
曼璐曾经是个非常令人尊敬的女子,在父亲去世,下面七个弟妹都还很小的情形下,她勇敢挑起家庭的重担,她那时中学未毕业,当然找不到理想的事做,于是做了一个舞女,继而卖身。等妹妹长大可以接过养家重任时,她已年老色衰,性情、心地都已在浊水中浸泡得变了形。她想出嫁,可选的范围非常狭窄,围在她身边的都是一些极为鄙俗的男人。她选择了猥琐市侩的祝鸿才,也是因为无可选择。祝鸿才渐渐发了财,也不把曼璐放在眼里了,为了笼络丈夫,曼璐想尽了招数却不管用。祝鸿才提出想要曼桢,刚开始曼璐极为生气,“我牺牲了自己造就出来这么一个人,未见得到了头儿那儿还是给人做姨太太。”然而丈夫对她的冷淡,她对妹妹年青和爱情的妒忌,终于使她变成了一个恶人。她用假装生病把妹妹留在家里,让丈夫强奸了她,之后她把曼桢关押在家里近一年。曼璐由一个清纯得曼桢那样的少女变成暴戾险恶的坏女人,是对自己年老色衰后的心理扭曲,也是极端的自私结出的恶果。面对青春亮丽沉浸在爱情幸福中的妹妹,曼璐只会觉得越发丧气,越发嫉妒,终于由妒生恨,正如祝鸿才强奸曼桢后两姐妹对话中所说的:“倒想不到,我们家出了这么个烈女,啊?我那时候要是个烈女,我们一家子全饿死了!我做舞女做妓女,不也受人家欺负,我上哪儿撒娇去?我也是和你一样的人,一样姊妹两个,凭什么我就这样贱,你就尊贵到这样地步?”这是曼璐发自肺腑的怨愤。正是她作恶的最深层的内心因素。潜意识里,她认为自己为妹妹牺牲过,妹妹也应为她做一些牺牲,比如替她生个孩子以笼络不成器的丈夫。
慕瑾和曼璐的再次会面也写得颇有意味,慕瑾是曼璐的初恋情人,当年曼璐为了养家去当了舞女,主动斩断了这份情缘,再见面已是七八年后,慕瑾仍未结婚,曼璐认为都是为了自己。特意穿了他当年喜欢的紫衣服去见他。他却淡淡地说:“人总是要变的,我也变了。我现在脾气也跟从前两样了,也不知是否年纪的关系,想想从前的事,非常幼稚可笑。”从分手之后他们各自走上了不同的人生轨道,慕瑾到乡下办医院,当了院长,一心为社会服务。而曼璐滑入底层妓女的行列,与最丑恶的人生相伴,早已变得面目全非,言语鄙俗,连性情也变得贪淫暴戾。然而在曼璐心中仍存有一块青春的绿草地,一块最柔软最美好的地方,那就是初恋。如今慕瑾对那段岁月的否定实际上是否定了她整个儿的人生。怎不叫她怨极恨极?而她糊涂势利的母亲和祖母还在跟她说要把曼桢嫁给慕瑾,这使她把恨全部移到了妹妹身上。妹妹的善良,体贴此时都变成了心计和挑逗。“曼璐真恨她,恨她入骨髓。她年纪这样轻,她是有前途的,不像曼璐的一生已经完了,所剩下的只有她从前和慕瑾的一些事迹,虽然凄楚,可是很有回味的。但是给她妹妹这么一来,这一点回忆已经糟蹋掉了,变成了一堆刺心的东西,碰都不能碰,一想起来就觉得刺心。”这样一个女性原本是社会的牺牲品,是在男权中心社会中充当了男人的欲望品,所以当她变坏,并且残害的是自己的妹妹时,这份坏的质地就显得更加黑暗残酷。
在这样一出悲剧里,曼璐的自私残酷、祝鸿才的贪淫好色固然是罪恶的最大根源,但是曼璐的母亲、世钧、包括曼桢自己也都是要负一定责任的。正是曼璐母亲在曼璐耳边絮叨,说祝鸿才在外面花天酒地是因为没有儿子,借个肚子生个儿子就能留住他了。这使觉得走投无路的曼璐抓住了一根救命稻草,“借别人的肚子生个孩子,这人最好是她妹妹,一来是祝鸿才自己看中的,二来到底是自己妹妹,容易控制些。”而在事情发生之后,曼璐母亲所想到的是已经失去了贞洁那就没办法了,况且曼璐宣称自己让位,还得到曼璐塞给她的一叠钞票,干脆撒手不管。这样懦弱糊涂的母亲自然是罪恶发生的帮凶。而沈世钧,那个与曼桢貌似爱得死去活来的男人,在爱人被伤害被囚禁被虐待时,几句谎话就把他骗开了。一方面说明他的愚笨,不通世情,另一方面也是他性格深处的退避,缺乏主动争取的精神。他既不能真正懂得曼桢,才会疑心误会,又过于懦弱,所以他对曼桢的悲剧也负有不可推卸的责任。他实在不值得曼桢那么温存热烈的爱,他是一个太过平庸的男人。在这样的两性对比中,曼桢的坚韧,遭遇人生巨创后仍对生活对孩子充满爱,曼璐的强悍的破坏力量,权谋机变等都是沈世钧为代表的男人所望尘莫及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