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睿,字于皇,自号茶村,清初有名诗人,原是湖北黄冈人,年轻时胸怀大志,生性倜傥。后因张献忠所率农民军纵横湖北,为避战乱,流寓南京鸡鸣山。茅屋两三间,日照而日进,雨注而雨淋。人穷困则自然潦倒,然则茶村先生不以为意,安居若素,吟啸自若,至晚年,贫愈甚,常断炊。有友问他:"穷愁何似?"茶村先生答道:"往日之穷,以举火为奇;近日之穷,以不举火为奇。"友人不解,茶村先生笑道,往日穷,偶尔还可烧柴火煮饭,现在穷,虽然天天家中升火,然而,竹沥泉清,只是泡茶,无米下锅,以茶喂肚,哄肠胃罢了。自称家中可以绝粮,不能绝茶,于此可见茶村先生爱茶致癖。其自号茶村,更见癖茶一往情深,尤可见者,乃是喝茶之后,将茶渣一一收集,不使余漏,全埋于深土,日久成岭,谓为茶丘,插香焚烟,多有祭拜,多情甚比林黛玉伤感葬花。
茶是一人得幽,二人得趣的,茶人自然独傲孤标。茶村先生与茶为伴,便不喜交游,有人骂他孤僻,他笑言之:"某岂敢如此,只是一味好闲无用,但得一觉好睡,纵有司马迁、韩愈在隔舍,亦不及相访。"文人声气相投,尤不相往来互捧,对不太搭界的官场人物,茶村先生更是避之如鬼神,如有"鬼神"访,则高卧不醒,官职再高,先生当睡,嘱童子不得喊醒。不趋炎,不附势,这是茶村先生为文人所立的一杆高标。此高标高则高矣,然不足为异,文人有这般品位者多见多闻,岂只一个茶村先生?而或可独标的,是茶村先生作为国家公民的禀质。皇粮国税,历代都是有的,李自成标榜"闯王来了不纳粮",那不过是哄人,封建王朝,哪朝不纳粮与服役?清代自然不免。有年,朝廷征集各户服役,南京地方官见茶村先生不过一个穷诗人,既雇不起人代劳,又自不可劳作,于是便格外开恩,拟将免除。茶村先生得知,挽裤脚,撸衣袖,大声说:"此是家国事,其民岂免。"劳心者治人,劳力者治于人。一个诗人,多少算得上士子,在劳动是一种耻辱的年代,读书人谁能放下架子挥锄头抡铁锨?又有年,朝廷征收房号银,即当今房产税也,清朝有制度,此税者,官绅可免。此政策,最可谋以对策也,拉点关系,走点后门,挤进"官绅行列",就是政策之对策了。有人见茶村先生穷得开不了锅,欲代为申请减除,茶村先生也断然拒绝,再穷也将尽家国职责,所以,将房产税悉数缴了。
"煎茶非漫浪,要须其人与茶品相得。故其法每传于高流隐逸,有云霞泉石、磊块胸次间者。"也许在所有的饮食当中,只有茶才与人品挂上钩的,没有相当的人品,不足喝茶,不可喝茶,不准喝茶,最少,不配喝茶,诚所谓"要须其人与茶品相得",诚所谓"茶最宜精行修德之人",诚所谓"茶养廉"。其他食物或饮料,何尝有过此论?是人都要吃饭,没见谁说过君子可吃饭,土匪不可吃饭的;酒也是,忠信礼义廉之人可大碗喝酒,嫖赌毒俱全者,喝酒更用大碗。吃饭喝酒与人品无关,而独有茶与人品相提并论等量齐观焉,没有相当人品不配喝茶。应当说,真正茶人难得玷污茶茗,茶人其品自高者,比例绝对高于"饭桶"与"酒鬼",这应当是事实。君子固贫,不达则守节,君子守节则不阿权、不势利。茶村先生有此人品,称得上"其人与茶品相得",不污茶之清洁精神了。
然则,茶村先生不仅茶品人品相成相称,鄙人还以为,茶村先生还有"公民品"焉。"公民品"系鄙人之"概念创新",鄙人对这概念的要义是:作为一个公民在家国中当具有的品质。有人品不等于有"公民品"。比方说,一个人很会做人,左邻右舍都称其好,但并不等于他是一个优秀公民,他对邻居不耍心眼,但他对国家也许就尽耍狡了;一个人不乱拿同事东西,但他对国家财物就往往尽往胯里扒;一个人对朋友两肋插刀,要他干啥就干啥,但对国家能偷懒就偷懒,能偷税就偷税,尽量规避义务,逃避责任。他没人品吗?人人都说他人品好,但他称得上优秀公民吗?恐怕谈不上了吧。"窃书不算偷",窃国更不算偷的,所谓"窃钩者诛,窃国者侯。"所以,那偷税漏税化公为私者多而又多。
茶村先生放在文人当中,其名不太显,其文不太著,如果单以文人气骨来看,其人品也不太耀眼,但以他对国家态度而论,为文人者多吗?为官宦者多吗?文人者,不一定直接"吃国家粮",而为"官宦者"则定然"吃国家粮",对国家义务与责任,文人与官宦谁更应尽之?我们众人,对国家义务,是否有过走后门想方逃离?是否有过拉关系设法规避?有人品者,还当有"公民品"焉。
茶铺中的浮世绘
《论茶二十则》云:孩童论茶,要求加糖。闲人论茶,花生瓜子。茶痴论茶,无茶无命。茶人论茶,茶人合一。雅士论茶,风花雪月。学子论茶,挑灯提神……身份各异,茶意有差,这大体上是对的,但也不尽然。比如,林徽因既是美女又是仕女,名媛闺秀,大户人家,所进者当是松竹书画之馆,所见者当是红男绿女之人,所吟者当是雪月风花之事,但林女士所哦的《茶铺》一诗,却劳动大众得很,下里巴人得很:这是立体的构画/描在这里许多样脸/在顺城脚的茶铺里/隐隐起喧腾声一片//各种的姿势/生活刻画着不同的方面/茶座上全坐满了/笑的/皱眉的/有的抽着旱烟……也为了放下扁担同肩背/向命运喘息/倚着墙/每晚靠这一碗茶的生趣/幽默估量生的短长……//这是立体的构画/设色在小生活旁边/荫凉南瓜棚下茶铺/热闹照样的又过了一天。茶铺是茶馆,但终究不是楼堂馆所,它简而陋,粗且糙,有时甚至流而且动,没有茶馆的风雅婉至富丽堂皇。它可能在顺城墙的脚跟底下,打一把遮阳伞,摆几张桌子,茶铺就建设成功;有时遮阳伞也不要,桌子也在可要可不要间,就在南瓜棚下,就着天然几块石头,当桌当凳。北宋临安城里有"夜市",在大街小巷中,"自有提瓶沿门点茶的",这些引车贩茶者流之车上担上,"有锡炉两张,其杯箸、调羹、瓢托、茶蛊、茶船、茶碗"等等器皿,"无不足用",整个一座流动的茶铺。在我们江南,在连接村与村的驿途间,多有亭子,或居荒郊,或设村头,安大木桶,有欲造"七级浮屠"的大婶阿嫂每日汲水烧汤,将茶倾注桶中,桶边挂小竹勺,过路行人无须投钱即可取饮。想必北方也有吧,蒲松龄是山东人,他落第之后,心情落寞,也曾到村口大树下,拉住南旅北客喝一蛊,霸起蛮来叫人家姑妄言之。所以严格说起来,蒲翁的《聊斋志异》当是《茶铺志异》才对。一部《水浒》,大碗喝酒,人皆知之,所不知者还有大碗喝茶焉。《水浒》所描述的茶肆并不少于酒馆,东自齐鲁,西至晋陕,无不有茶铺茶坊,英雄如鲁达史进,小贩如武大郓哥,九流之下如王婆牛二,也常入茶铺里头,"不都为着真的口渴/四面窗开着,喝茶/跷起膝盖的是疲乏/赤着臂膀好同乡邻闲话。"
林徽因于绘画是深有造诣的,所以,她看到茶铺"设色在小生活旁边,"形形色色地浮漾着"许多样脸"。高贵优雅的茶馆里进进出出着达官贵人、名媛绅士,当然有许多样脸,而在茶铺里,林徽因这样的女士也曾出入,脸的样式就更多了。老的,慈祥的面纹/年轻的,灵活的眼睛/都暂要时间在茶杯上/停住,不再去扰乱心情。酒是有男女的,酒也有老少,茶却男女老少皆宜,所以在茶铺里,你可以看到七老八十皱纹如老桧古松的老人端茗细啜,也可以看到两三岁的小把戏喊茶呷喊糖呷。在茶铺里,鄙人曾见过在别处难得一见的奇观:一边厢是刚从田里提脚出水的老农,身上还披着蓑衣,端着大碗茶,咕哝咕哝牛饮驴灌;一边厢是穿旗袍戴纱帽的小姐,在西装革履的情人之殷勤侍候下,持唇腮酒窝样的小杯,慢品细抿,至俗与至雅和平共处,堪做和谐社会的宣传挂图。广东有"吃讲茶"者,民间是非,常到茶铺去评理,事既有是非事,脸当然也有"是非脸",有的气壮,有的气馁,有的脸红脖子粗,有的不惊不乍胸有竹,这场面这脸色也就可描可画,神态之生动与丰富不亚于达·芬奇《最后的晚餐》之人物。
贾平凹先生是绘浮世的圣手,他笔下茶铺里的牌友麻客绘声绘色:茶泡好了,烟也叼上,哗啦,哗啦,哗啦啦……细细的汗珠就在鼻尖沁现了,高潮一旦产生,有的在虚张声势,连呼好牌;有的干脆按倒了,挽起袖子大幅度作自摸的动作;胆小的浑身燥热,稳健的不动声色,有的将打出的牌偏要放在某一位面前让他和。突然有人自摸到手了,迅雷不及掩耳的两声爆响,一声是将夹着的二饼重重地砸磕在桌面上,但牌已断裂,看的是一个一饼,另一声则是飞起的那半截到了水泥楼顶上。茶铺里的这幅市井图传神吧!让人莞尔的还有一幅雅士图,"文革"中,有一批设计大坝的工程师下放到某村中干校,职责是放牛,工程师们一边于茶亭里喝茶,一边放牛。不知怎的,两头牛斗起架来了,这可是件事的,上前去拉架,又不敢,由着牛斗,伤了牛那是要被斗争的。工程师急得如锅中蚁,大伙儿便退到茶铺里,像论证大坝似的研究劝牛不斗架的方案。否定之否定之后,便是肯定,其设计的方案是,派出两人,一人拿一根绳子去套住两头斗牛,然后大伙分两队,像拔河似的往两头拉,这方案从"科学"上看是近乎完美的,可是谁去套牛呢?原来这方案只适合静态中牛,不适合动态中牛,于是大伙又回到茶亭中来想办法。讨论正激烈,有老农经过,点一把火,投入两牛间,两头牛飞也似的跑开了。你说,这茶亭里议论方案的工程师不可入画么?所以,杨羽仪在《水乡茶居》中说:一座水乡小茶居,便是一幅浮世绘。茶被冲进壶里,不论同桌的是知己还是陌路人,话匣子就打开了。村里的新闻、世事的变迁、人间的悲欢,正史还是野史……说着,听着,有轻轻的叹息,有呵呵的笑声,也有愤世嫉俗的慨叹--实在是有"许多样脸"。
正因为此,林徽因女士要到茶铺里写生,而绿原更来这里当伙计。文艺家们不到茶铺里来,是画不出好画,写不出好文章的,非文艺家不到茶铺里去,怕也得不到好心情,享不到好生活,所以绿原大声喊我们:喝吧喝吧二分钱一碗/理想的逆光像北极星/从黄昏送你送到黎明/将使你在无垠的迷惘中不断振奋。
举杯齐眉
现在,谁都别想过举案齐眉的生活,为什么呢?是因为我们的爱人都在唱:"再也不能那么过,再也不能那么活。"哪怕是知心爱人,若你还在这做美梦,所有的女同胞都会吐你一大脸。梁鸿大概是个"半边户",他是端上了铁饭碗,他老婆却是务农,所以他可以摆姿态。他在大学里读研,回来还得锄禾日当午,他老婆地位低,所以得敬他,连看都不太敢看他:"为人赁舂,每归,妻为具食,不敢于鸿前仰视,举案齐眉。"盛着饭,额头夹在腋窝里去了,像丫头一样,现在哪个婆娘愿意这么低眉?真心爱婆娘的,又有哪个老公愿意这么高高在上享用老婆的恭敬?
百有七岁的老人周有光与他爱人张允和都爱喝茶,上午下午都喝茶,有时喝清茶,有时喝英国红茶。周老有时还喜欢喝咖啡,张老呢,更喜欢喝清茶。外面车如流水马如龙,人之脚板踏在水泥地,好像踏在烙铁上,脚脚惊跳,被生活所烙,我们是那么仓皇奔窜,脚不点地。而周老与张老呢,皤然白发,安坐西窗,一缕几缕阳光透过薄纱,斜照书页之侧,掉落于清茶之中,书影日影之下。两位老人说:来,再喝一杯;俄尔,又是:来,再抿一口。这是一种让人多么神往的生活啊。这种生活不叫做举案齐眉,周老说:古代夫妇举案齐眉,今天我们没有案了,就举杯齐眉吧。
今天有案呢?相信周老与张老也不会举案齐眉了吧,张老会"不敢于"光"前仰视"?我相信,这两位老人碰杯,那杯子也肯定是齐沿的,即或是先干为敬,也不会将自己那杯子低爱人那杯子口沿"1.5公分"。
东坡兄与朝云是一对知心爱人。东坡兄有次从朝廷归来,挨了气,受了屈,腹胀如鼓,他来到自家院子里晒太阳,问他的丫鬟门客:这肚子里装的是什么啊?有的答是智慧,有的答是韬略,有的答是诗书,东坡兄皆摇头,只有朝云知道里面是:一肚子不合时宜。东坡大笑,说只有朝云才是"心里人"。东坡兄与朝云多恩爱啊,可是,喝起茶来,东坡兄却对另一半挑三拣四了:"老妻稚子不知爱,一半已入姜盐煎。"大概东坡兄喜欢清茶,不喜欢加盐加姜,而其老妻呢,要给他加营养呢,吃盐长力,吃姜避邪,所以说,不是他老妻不知爱,而是东坡兄不知爱吧。东坡不知爱,一是他错解人意,二是呢,他好像不太与老妻一起剪烛西窗,你一口我一口,你一杯我一杯。东坡兄想过的是举案齐眉的生活,还不太习惯举杯齐眉。
倒是李清照与赵明诚,那样小资情调让人无限艳羡。月白风清,风动桂花影,李诗人喜欢与老公喝茶拍拖。赵明诚又不出去唱卡拉OK,又不出去打麻将玩三打哈,天天晚上陪爱人一起喝茶,这样的老公真是难得啊。他们夫妻俩晚上呆一块,没电视看,看电视的人,都把目光与精神投入到屏幕上去了,投入到别人的爱恨情仇上去了,身心都入人家的戏了,即或是爱人在侧,谁又能说爱人在一块?倒是李清照夫妻,李诗人的眼前是赵明诚,赵明诚的眼前是李清照,他俩中间只是一杯茶,所有的眼神与心思都可以投射到对方那里,不随别人的悲欢离合走神,那情形才是真恩爱。李清照喜欢出题目,答对了有奖,答错了要罚,他俩奖的与罚的都是茶。李清照问:阿诚,"关关雎鸠,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在《诗经》的哪一页啊。赵明诚就答,在某页某页。李清照说:错,罚一杯。赵明诚问:清清,"思君令人老,岁月忽已晚。弃捐勿复道,努力加餐饭。"这是《玉台新咏》哪首诗里的?李清照答,是某首某首。赵明诚说:正确,加十分,奖一杯。
饮茶是一人得幽,两人得趣的。现在神仙已然无存,一人喝茶的,多半是被社会所弃的人了,再孤独的人也要死撑面子,拉几个朋友,即使单位上没有,邻里间没有,也要到网上去找一个,说自己朋友遍天下。两人喝茶得趣,是哪两人?是同性的,是知心,还是"天一人地一人我一人你一人"的两人?能够到知心这一层次的,少啊!异性两人喝茶呢?什么关系?在茶馆暧昧的灯光下,还是在西窗朦胧的月光下?在西窗朦胧的月光下,能够一起相对喝茶的,不是得趣,而是得福。男女在灯光下喝茶,得趣;夫妻在月光下喝茶,得福。幸福的生活总比趣味的生活要高许多档次。最少,我觉得李清照夫妇的生活比东坡两口子的生活更让人想做梦。
只是,我们常常能够得到许多趣味,却得不到些许幸福,或者说,我们大多喜欢追求趣味生活,放弃了许多幸福生活。有几个,愿意与爱人白天与晚上都在一起?愿意一起喝早茶,一起喝午茶?愿意寒夜客不来,夫妻茶当酒?把日子给爱人,不给别人,这样的爱,哪里去找啊?现在有几人愿意这样过?
周有光先生与张允和先生,是愿意的,他俩愿意把岁月消磨在爱人身上,他俩愿意把爱情泡在红茶绿茶里面,所以,幸福对他俩特别眷顾,岁月的影卷也愿意为他俩加放几场,张允和先生九十三岁才驾鹤西去,周有光先生一〇七岁了,现在还在那里一人喝茶,超然入神。天天与爱人一起吃饭,可以活到八十八岁的米寿,而天天与爱人举杯齐眉喝茶的呢,像周老,可以比茶寿活得更高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