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谁解茶中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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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9章 叶叶是乡愁(5)

本来我是打算先喊:美女,来壶咖啡,来壶柳丁柳。我想的是若我先亮出消费券来,美女会感到我是来白吃白喝的,那服务就会打许多折扣,我不亮券,让她认为我将亮钱,这样在美女面前那气概不同;我老婆却把我拉到一边说:先问清楚哒,看这券可不可抵钱。我老婆说的也在理,她看了咖啡价格,若要数钱交,那可惨了,若是只交消费券,那没事,那是一张纸。我看了消费券后面写着:本消费券解释权归亚索米萝咖啡厅所有。

美女解释很清楚:可以喝,在此范围内,不收费。我老婆还是那个问题:我两个肚子只那么大,如何装得下价值250元的饮料?我老婆怂恿我去出丑,我高喊了一声美女,美女莲花碎步跑了来:先生,您需要什么服务?我压嗓子问:这饮料可带走?美女说:我们这里没有可供带走的瓶子。

我跟老婆讲,你去外面买瓶矿泉水,清空。喝不完的,我们装起来,带走。

我要了一壶118元的咖啡,要了一壶106的柳丁柳果汁,要了一壶26元的西瓜汁,我算得比较精,250,一分也不多,一分也不少;美女抄单,说柳丁柳没了,先生换壶青果汁?我看了,青果汁是96元的,少我10元?算了。柳丁柳不知道是啥玩意,青果汁,印象中也没喝过。青果就青果吧。

美女端来了一壶咖啡,咖啡壶矿泉水瓶子大。这一壶值118?美女同时端来一小杯玩意,矿泉水瓶盖大的汁液,我老婆不知是啥。就问:这是牛奶吧?我没说,让老婆保持对亚索米萝消费品定价合理性的心理认定。

杯子挺雅。杯子之雅不体现在质地上,主要体现在小上。这个我懂得一些:大碗喝酒,大块吃肉,这是土匪吃法;

以细如美女浅笑时那酒窝的小杯,然后蜜蜂嘴吸蜜似的吸,叫雅。我改不了土匪习性,一口一杯,感觉咖啡意识流流到了喉结,断流了,没流至胃。再倒,一口喝了;再倒,不出咖啡了。我摇,摇,摇,还是不出,我端下壶子看,噢,原来这矿泉水瓶大的咖啡壶,只能装一半的。

青果汁端了上来,现学现卖,我绅士起来,我不能两分钟里消费完250,那样对人民币不恭敬;我起码应该20分钟,这样才感到人民币还算略微坚挺。我的爱国情怀向来比较高。

青果汁喝完了。我想把西瓜汁打包走,喊了美女快上西瓜汁。美女端来了,却原来是樱桃小杯一小杯。我说老婆你喝算了。我老婆就喝。没装瓶,那瓶子我老婆悄悄丢了。

250元花费完毕?我准备叫喊:美女,这么贵?我老婆扯了扯我衣角,意思是:不叫,你是贵族;一叫,你是土包子。

出了咖啡厅,老婆替商家算账:250元啊,就值四小杯咖啡,四小杯青果汁,一小杯西瓜汁啊;我说:我给的不是一张纸么。我老婆连连称是,但我老婆又嘀咕,若是我们没券去喝,那不是要真金白银地数现票子?噢,老板的纸是钱,我们的钱是纸。走到街上,我口舌渴。老婆再去超市买了瓶矿泉水,解渴了。解渴很简单,花一块五可以明白这道理。我们明白这道理,其成本是二百五。

除夕那早茶

我们老家的除夕依然还是老派过法。母亲不太爱看电视,她看到9点来钟也就睡了,不太管明星在里头叫啊闹啊唱啊跳啊。我们是些准粉丝,总要随着他们舞唱到凌晨,而凌晨时节,母亲又起了床,她起来弄饭菜了。除夕那天,白天太阳照亮我家,晚上电灯照亮我家,家里时时刻刻都是亮堂堂的。

这种习俗不知道始自何年,除夕那天,必须在太阳挂上对面山上那棵矮树树梢之前,把早餐吃完。小时候我与人最喜欢比的是,谁的早餐吃得最早,好像谁吃得早谁就可以高傲几分。谁吃得早,谁吃得迟,谁也看不见,但谁都知道,谁也吹不了假牛皮。吃前要放鞭炮啊,谁家门前先响,谁不知道?绝大多数在太阳从对面山上树缝里射出来之前,都吃完了的。据说这是因为这天是一年中讨账的最后一天,地主催租催粮,债权人要钱要物,还得有个禁忌,这虽然没入法规,但,确实也是社会良俗。还在全家吃团圆饭,忽然有催账的逼上门来,晦气!所以,大家都在天亮之前,欢欢喜喜大快朵颐,这就成了一种习俗。但现在,哪有地主来催账?所以很多人家把这个风俗改了。然而,我家未改,我不知道,一旦随了新风,我们过年与平常过日子还有什么区别?保留一点记忆吧。

记忆很深的是,除夕团圆餐后,还有一杯早茶。我们那里并没有喝早茶的习惯,父亲倒是喜欢喝早酒,他每天早晨起床,第一件事情,就是拿把小小的锡壶,灌小壶酒,边呷边走,到田埂上走一遭,看看他的水稻、麦子、红薯或者萝卜。而除夕这早餐,他不是不喝酒,而是喝了酒后,他就喝茶,不但自己喝茶,而且喊我们喝茶,兴趣高昂,还一一给我们倒茶。

明朝程羽文是特会享受人生的人,其《清闲供》里头告诉我们冬天里如何过上幸福生活:"午后,携都统笼,向古松,悬崖间,敲冰煮建茗。"那时节,我觉得父亲跟我们一样顽劣,现在才知道这是父亲懂得,苦累的人生之后,也是可以喝茶的,而且可以尽可能地喝好茶的。他常常到屋背后的竹林子里去,用一个脸盆敲许多冰条条来,尺把两尺长,小时候天气冷多了,屋檐下挂尺把长的冰条,一挂就是半个月。父亲不敲屋檐下的冰,他敲山间青竹上的冰条。干什么用呢?泡茶啊,"敲冰煮建茗。"我敢说,父亲肯定没读过这样的"晚明小品",但是他会过这样的"晚明味道的士大夫生活",对诗意生活的向往,不一定要是诗人吧。

这种浪漫,是在我很小很小的时候了,那时父亲也还年轻,后来父亲老了,进不了山去,竹枝上敲冰泡茶已成往事,而半夜起来挑井水还是在继往开来。除夕之夜,把井水挑满,也是我们那里的习俗,我到现在也没弄明白是什么原因,白天谁也不去挑水的,在除夕与初一,都是夜晚挑水。冷泉汩汩,未见天日,可以有处子之思,想来更为清澈而冷绝。半夜把井水挑回来,置于石缸里沉浸,然后,在早晨,冷泉入壶,活火烧煮,看那鱼眼蟹眼一连茬地冒,再倒入杯中,在热气腾腾中,看那茶叶舒展,复原春天,再把那水样的春天嘬入肺腑。这就是我家过去的除夕生活,也是现在我家的除夕快乐,也将是我家今后的除夕幸福。

那时,我们不太爱喝茶,我们想喝的是饮料,人家喝橙子汁啊,我们馋哪。父亲就骂我们,你们会吃个屁!吃了那么多的大鱼大肉,还吃那么浓腻的什么汁?喝淡茶,解油腻,解浓念。什么叫过年?就是大鱼大肉吧,端上桌的菜碗特别大,常常用脸盆装,鱼老大一坨,宽甚于手掌;猪肉也切得方方的,如一板豆腐,喂了一年的鸡那鸡把子鸡胸脯有拳头粗,母亲一个劲地喊,吃啊吃啊,把我们吃得像腆着肚子的胡汉三;嘴唇上都是一层油,真的很腻。父亲就说,都喝茶。母亲把她制的茶拿了出来,母亲制的茶往往都是粗制滥造,平时我们喝老叶子就是,而过年,母亲把看家本领拿出来了,拿出来的是细茶,或许称得上是毫针了吧。父亲把他那竹上冰条烧壶,有一种淡淡如有若无的竹叶气味,没有竹冰泡茶,那夜半冷泉也比自来水味道强多了啊。父亲是对的,我们喝了茶后,不感到什么浓而腻了,"故浓艳之极,必趋平淡;热闹当场,务思清虚。"

在火炉边,一家子不再猜拳划令,不再饮甘饫肥,闲说话,淡饮茶,相当宁静地看那新年的太阳冉冉升起,这是一年365天里,我们一家有364天一直在期盼着的幸福时刻。

母爱是碗盖碗茶

母亲节前,妻子给母亲买了件衣服,布面比较亮,带了点紫云英一样的细碎红花,母亲就嘟囔开了:我都六十七八了,哪还是十七八,穿得这亮的衣服?

但母亲还是穿了,她把这新衣服穿在里面,藏着,外面罩了一件灰扑扑的旧衣裳。那好的,那美的,母亲喜欢藏着,掖着。

母亲对父亲好像总是很丑。我记忆很深的是,那次父亲春耕回来,春寒料峭,冷得直打板子,问我母亲:有什么热身的吃吗?母亲凶了一句:有什么吃?只有水吃!端来了一碗茶,热气冒,老叶子飘在上面,一层两层。父亲就叫起来了:叫我吃草啊?母亲走开了,丢下一句:你不爱吃就不吃。看到母亲走了,父亲的脾气提不上来,就喝了。

喝到碗底,水落蛋出。露出了两只温温热热、圆圆滚滚的鸡蛋。

母亲对我也一样。小时候,我特别胆小,天一断黑,窝在堂屋里,连卧室都不敢进,那天父亲到湖北给队里买水牛去了,姐姐们也走亲戚的走亲戚,读书的读书去了,剩下的就是我和母亲。我怎么也不愿意去睡,母亲恼了,一把夹住我,往大队园艺场去。园艺场那里有一栋屋,单门独户,没人住,屋前有几个坟,屋后全是坟。母亲把我往那里一扔,把门反锁,她说了声:你怕吧,叫你怕。她啪啪啪,把脚步声弄得很大,就走了。惊恐了大半夜。我迷糊睡着了,天蒙蒙亮,赶紧起床。开门一看,看到母亲和衣睡在门边。我的胆子吓了,吓大了。

妻子来我家,被母亲气恼了一回。妻子刚刚临产,大出血,血色素只有6克了。我给她献殷勤,买了件蓝底红花绸缎裙,挺贵的,费了我两个月的工资,她自然喜欢。母亲见了,高声问:你买的?赶紧给退回去!我不做声,把裙子卷起来,放到柜子里去。过了两天,妻子来找裙子,不见了。妻子就嚷嚷开了。母亲走过来说:裙子给退店了。妻子气呼呼地问:我何里买不得裙子?母亲说:你现在不是穿裙子的时候,你是得补身子的时候。母亲把那裙子的钱全给买了鸡蛋,还跑到药店买了一盒鹿茸。

我母亲真的不善于表达母爱,她的表达方式看上去,实在有点丑,丑得甚至有点不待人见,而其实呢,内里却很美很香,很真很醇,如一碗茶,如一碗盖碗茶。茶是很内敛的,茶不张扬,茶之叶态卷卷的,茶之叶色也常常黑不溜秋,但茶里蕴涵着浓烈的芳香,入得肺腑,则沁人心脾。

我现在的日子过得很混沌,常常不知今夕何夕,城中无甲子,寒尽不知年。有人给我发来了短信,才知道又是一个母亲节到了。母亲这几天住在老弟家,我打电话过去,说今天中午去吃饭。推门进去,母亲端来了两碗茶,我与妻子一人一杯,上面的老叶子浮起一层,喝着喝着,喝到见底,看到两只温热圆润的鸡蛋卧在那碗底。

已是茶花插满头

还只有几个月吧,父亲那黄土垒成的屋前屋后已经是杂草萋萋。老家在山下的院子里,最初的老屋也是黄土垒成,而父亲现在的新屋建成,也是土屋,挤在田谷坳上,田谷坳也是一个院子,这院子也挺大的,我的爷爷与父亲他们都在那里。刚刚让父亲在那安家的时候,我们把他屋前面清理得干干净净,抬眼可以看到他住了七八十年的庄院,可以瞭望对门连绵起伏如黛远山。而在远山某处角落里,这时,我正以一杯清茶摆在桌上,袅袅的茶香飘拂,想必,父亲是能够喝上的,父亲已经通神了。

十多年前,父亲爱酒胜过爱茶,每天早晨,才睁开眼,他总爱手握一只锡壶,走到酒坛边,舀满,到酸菜坛子里,夹一块萝卜皮,捏在指间,那萝卜皮被红辣椒腌得里外透红,咸,用牙齿咬个印子,可以拌一口饭,父亲常常一块萝卜皮送一餐饭入肚,一根萝卜皮佐一小壶绰绰有余。父亲左手持锡壶,右手捏萝卜,便往稻田里走,便往麦土里走,便往菜圃里走,去看他的禾苗,看他的麦子,去看他种的茄子开花没、丝瓜该扎架不。等他看完了回来,他的锡壶空了,他就猛灌一杯老叶子隔夜茶,扛起锄头出工,锅子里的红薯,他兜都不兜一个走。他说酒里面饱含了粮食成分,足够营养了,但是一小杯酒不能饱肚皮,灌一杯茶就可以把肚子哄住。晚上,父亲也是这样,抿小口酒,喝大杯茶。晚上就是睡,不劳动,不费能量,父亲说,青蛙睡一个冬天都不吃不喝,我睡一个晚上,而且喝了酒,吃了茶,还要吃什么饭?白白浪费粮食。伯父喜欢抽烟,伯父晚上抽几根烟就说饱了,父亲喜欢喝茶,他说晚上喝杯茶就饱了。我在很长一段时间里一直这样认为,烟与茶也是粮食,能够饱肚子。可是,我试过一两回,到晚上,我咕哝咕哝大喝了一杯茶,却一个晚上都睡不着,胃好像在拧,拧洗衣服一样地拧,肠子也是,也好像在拧,拧麻花一样地拧。

父亲早晨喝小壶酒,喝大碗茶,我的早晨可吃半碗饭,外兜一个红薯,这是我和我老弟的待遇。每天早晨我去看牛,姐姐去扯草,妹妹在家里烧柴火蒸红薯。母亲在红薯上放一只碗,抓一把米,让妹妹烧火蒸。红薯其实挺香的,一锅红薯能够香小半里地,我们村子里,每家每户,在早晨都蒸红薯,整个村庄都是香的。而我,现在一闻到那种香气就反胃。其实,我与老弟吃红薯比家里任何人都少多了。每当妹妹把红薯蒸熟,我就放牛回来了,母亲用一双筷子,从碗里划一条线,把饭分开,我与老弟各一半。妹妹近水楼台,她可以拿过母亲划分米饭的那双筷子,舔,因为那饭放水比较多,总是挺湿烂的,所以,在筷子上总能沾许多粒饭。妹妹挺聪明的,她争着干蒸红薯这活,她的理由是:我小,我干不了其他活,这理由挺成立的,父亲与母亲把这轻松而又有好处的活计留给了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