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时代,我们越活形容越向老,而城市越长面目越青春,物是人非,究竟物也是人也是,究竟物也非人也非。这条街,曾载我走过三年,在复复沓沓的足迹之下,是否还有我一双凉皮鞋的印痕?也许恨可堆积,愁可堆积,而脚印是无计垒高的,要不,一条街,那足迹将会堆到半天云上去了。
足迹已无存于这条街,而心迹却在。茶也在。我"得得"的皮鞋走在青石街上,抬头看,一蓬硕大的剑竹之下,一条小巷如羊肠的拐角之旁,依然有穿细格子对襟衫的大娘当街卖茶。岁月急急如过兵,而景致静静如画帖,无常的人世也有真常,这也是我们饶有兴味地生活着的意趣所在吧。青石街泛着青光,在江南的城市,这或是已成唯一,而在中央街头,有一蓬独立的竹子,这也罕见。几乎所有的城市现在都不喜欢牵扯旧情,总以布新为能,而江南的这座小城,却依然为过客怀旧布局,所以,来前阑珊的意兴竟也鱼跃了。
我的塑料袋里,提着一瓶矿泉水,在行行复行行的旅者征程中,我已经离不开矿泉水了。多方便啊,用不着到哪去寻水井了,你说,一瓶矿泉水,就是一个微型乡井,提在手上,可以提井离乡,离乡也不是苦途了。可是在这条青石街上,我有点憎恨矿泉水,正是它,使我们匆匆走在街头,再也喝不着茶了。一瓶矿泉水像洪水猛兽,把千年固有的风景冲了个一干二净,恨意谁能消?茶馆当然是有的,在城市越发气派而堂皇,但茶摊呢?临街拐角,一桌,一壶,一人,几条矮凳,几只茶杯,构成散淡的一景,已然泯灭于包容广大的都市了;在深山更深处的乡下,现在的茶亭,亭在而茶无在了,谁的塑料袋里都有矿泉水,谁还要茶?街上,那种茶摊的消亡,是无计避免的了。
在青石街的这蓬竹下,我把矿泉水扔得老远,我虽是一位过客,但我要在这里静坐片刻,细细地回忆往事,为茶摊招魂。老板娘鬓角已然花白,在那眼角的纹路里,依然有青春的脉络可寻,她还是过去的那位婶吧。也是在这街,也是在这蓬竹下,也是这位大娘,也是喝的菊花茶。
我是一个懵懂少年,我的袋里连五分钱都没有,可是初来这小城,我口渴。我不懂这是茶生意,我端起一杯菊花茶,咕咚咕咚一饮而尽,连喝三杯,我还渴,但我不好意思了,我就走,大娘喊我,我猛然想,这不是乡下茶亭,茶不免费。顷刻间,我窘态百端,汗出如浆,回到茶摊,说不出言语,大娘便笑了:"小伙子,看你渴的,看你热的,还喝一杯吧。"我的后背有风来过,原来是大娘轻轻地给我摇蒲葵扇,大娘说:"我这茶是免费的,喝吧,没事。"我感谢茶,我不感谢矿泉水。茶能给我解渴,矿泉水虽然也能,但茶能给我解窘,矿泉水不能,卖矿泉水的老板能给我免费么?能给我尊严么?而茶却能,矿泉水滋润喉吻,茶能滋润人心。
这必定是那位婶娘,我刚落座,就感觉到汗湿后背的衣衫上,有风送来,夏日的街头,天常常是不送风的,这风,往往只能靠人送。我的后背凉习习的,我回头一看,是大娘在摇蒲葵扇,也许蒲葵风已没有十多年前的力道,却不减凉心的劲力。我看到菊花茶,小小的花瓣一一张开,灿烂地开放在一杯水中,使无色的玻璃洋溢着赏目的茶色,淡定,沉静,不惊不乍,镇定自若,在熙熙攘攘的街头,或许,只有茶以及茶的主人才能如此面对城市了。我坐在这里,静静地看这座小城。在青石街的外边,宽绰的水泥马路两边,姹紫嫣红,高楼林立,城市间的一切喧闹,这里也应有尽有,无所不有。在我抿茶的当口,不知谁在街那边扔了一个笑话,或者扔了一个事件,半条街的人都围了拢去。我身不动,而眼光不断瞟,在街上生活着的人,那心最会被事物牵动。我看到大娘依然沉静淡定,如那杯菊花茶。茶滋养了大娘的心性吗?我掏出五元钱,摆在桌子上,我不知道这杯茶价值多少,大娘给我找零,找了四块八毛,只要两毛?半个时辰过去,只有我在喝茶,还有一位戴斗笠的老乡。这小城,有红红绿绿的花伞荡漾,也有黄黄灰灰的斗笠浮动,花伞是不会与茶竹同流的,那么这大娘,一天有多少碎银子?
茶也许与钱无关了,只与茶有关,只与一种超然的生活态度有关。所以,这怕是在千城万街唯一的一种标本景致了,一种化石景致了,标本会毁吗?我们对千年以来散落于街头巷尾的茶摊,再过若干年也许真的只可凭"化石"来怀旧了。
上茶即上课
到得丽江,心里头有点不好过。丽江是个艳遇之都,导游说的。导游的话当然不可全信,打头我就没去想什么艳遇,无所求也就无所谓。我之心里不好过,都是那云杉坪景点给弄的,我去时,云杉坪草木萧瑟,但导游说那地方极美,是人间天堂。这话我信,玉龙雪山脚下,春暖花开,姹紫嫣红,景色撩人遐想。可是,这一处胜地,却是纳西族青年男女殉情所在。从前纳西族男女恋爱自由,婚姻不自由。爱啊爱,爱到头来,爹娘不许,给他另配,爱的是这一个,结婚的却是另一个。有爱的人呐,想不开,活着苦哇,双双相约就上云杉坪,或自挂东南枝,或相抱跳悬崖,或你一口我一口,约着喝了毒药。
怎么就没人来劝解呢?如果他俩到大理白族家里来做一回客,喝一回茶,想必就不会犯傻了,想必就会这么想:地狱不去,天堂暂时不去,就在天堂与地狱之中间地带的地上,苦一回,甜一回,回味一回。然后呢?哪里来哪里去。
从丽江到得大理,喝了白族三道茶,我心里头开始好过一些了。
第一道是苦的,第二道是甜的,第三道是可堪回味的。导游带着我们,走进一家表演茶艺的馆子。白族姑娘硬是漂亮,虽然艳遇不上,却眼遇了一次秀色,艳福浅,眼福不浅,也好了,也够了。眼前的白族姑娘,一边是手端茶盘,五指纤纤,身姿袅袅,将酒窝大小的茶杯,送至唇边,一边是声喉婉转,腰肢柳摆,踏歌踏舞,我恍惚且恍惚,感觉上了南唐《韩熙载夜宴图》。第一碗入喉,甚是清苦。人都是苦的,茶也是苦的,人与茶有共同语言,也就有共同感受。
苦后甜来,是生活应对着语言,还是语言对应着生活?或者说是茶应对着人生,还是人生对应着茶?白族姑娘给我倒第二杯茶,我喝着:甜,甜得不得了。再苦的人也一定有过甜蜜的时候吧。是先甜后苦,还是先苦后甜?这个也许不重要,重要的是,苦过,甜过,我们就可以在秋阳之中冬日之下,眯着老花眼,端着紫砂壶,慢慢回想,慢慢回味了。
茶苦,这个我知道。茶甜,甜得如此甜蜜,如此动心,为什么呢?凭什么呢?靠什么呢?
看到端茶的白族姑娘,袅娜着走进了茶房,我就撇了眼前歌舞声色,离座跟了上去,也进了茶房,白族姑娘浅浅笑,说:我们第二道茶里,加了核桃,加了乳扇,加了蜂蜜的呢。那么第三道茶里,为什么有些甜,有些辣,有些微微苦涩呢?白族姑娘还是浅浅笑,说:第三道茶里,加了红糖,加了细盐,加了花椒的呢。
白族姑娘说,白族人平时并非这么喝茶,要下田种禾,要上山采药,要赶着马儿驴子,要西去西藏,东往东海,走茶马古道,哪有那么多的闲日子来过这样的慢生活?只有客来了,只有节来了,才欲试点茶三味手,上山亲汲云间泉。
这么想来,白族人过的苦日子并不比纳西族人少,恋爱着的是一个人,结婚着的是另一个人,也不单是纳西族独有的人生悖论,然则,纳西族青年男女干吗要去殉情,白族人却始终在寻情呢?
我想象是这样的:有对年轻人,一脸苦相,敲开了一位仁蔼长者家门。叹一声,苦啊,活着真苦。这长者不说话,端出一杯茶,点头说:嗯,是苦。苦与苦相遇,就好像知音遇了知音,相互着苦。这对年轻人觉得苦海无边,无处是岸,这时候,长者就又端来了一杯茶:喝吧喝吧,生活也别有味道。这对苦命人就喝了:啊啊,人生确实不单是苦,还有甜;知道人生有苦有甜了,人生就有回味了,那就再喝一杯吧,回忆回忆,回味回味。
白族这三道茶有无传说,是不是这么来的我不知道,现在我知道的是,茶是人生的一份教程。
茶禅也罢,茶道也罢,都在给人上课。所不同者,茶禅在给僧人上课,茶道给凡人上课。僧人听了赵州禅师一课,不去尘世间了,马上修禅去了;凡人听了白族老人一课,不去云杉坪了,马上寻活去了。
平时,我不太爱听人家给我上思品课。但茶给我上这课,我听了。茶课,不生硬,茶在不知不觉中,给人上课。随香潜入腑,润心细无声,得神得味间,解开人心结。
有甚恼处,有甚烦处,有甚疑处,有甚想不开处,有甚不懂处,有甚领会不悟处,就可喊一声:上茶!上茶就是让自己上一堂人生课。人有疑难可问茶,茶里即可传道解人惑。
饮茶粤海
饮茶粤海,我是有点吹牛皮,南越古地,我只匆匆走过一脚,哪能有这么大的口气?然而,弱水三千,取一瓢饮,我饮过一瓢,由此而说饮了三千弱水,也不至于太妄。
想起来有十多年了,举国孔雀纷纷往东南飞之余波尾绪后,我们麻雀艳羡得不行,也试着飞越粤岭,往广东去。我之妻兄早两三年携妻挈子落户于粤北山区的仁化县,那里有他更早择木而栖的舅舅。我是在舅舅家里喝的茶。舅舅早年在内地当民办教师,人家舍不得这个"鸡肋职业",他却壮士断腕,毅然南下,打拼出了一方小天地。他兴趣广泛,偏爱雅事,算得上古典味道的正版文人吧,他好书,好画,好种花草,好茶艺茶道;橱间书籍琳琅,壁上书画装点,拥有一个大庭院,种了菊,种了竹,种得特别多的是兰草,枝叶扶疏,香远益清,在闹世间是一个仙境之所在,这让我这个足迹仅到过县城的"乡巴佬"开了眼界。开眼界是其次,享口福是最难忘的。这口福是茶。此之前,我天天喝茶,喝的是大片叶子茶,牛吸鲸饮,杯子大如小桶,茶水入肚,是为解渴的蠢物罢了。舅舅端出茶壶茶杯,就让我有点讶异,茶壶不足拳头大,杯子犹小,小如鹌鹑半边弹壳,这杯子怎么喝?一杯打不湿唇吻,十杯还填不满一口。舅舅一溜儿把杯子排开,桌上放了一只精致的竹编小篮,篮子里放一只船形瓷盘,瓷盘上再放茶壶,茶壶里是茶叶,茶壶四周也是茶叶,好几年以后我才知道,这叫做养壶。舅舅提壶开水,往茶壶里一冲,没让我们喝,全倒在瓷盘上,旋即冲第二轮开水,提起茶壶,沿着桌子东南西北四方,眨眼间转了一圈,壶嘴一起一落,一勾一仰,仿佛老师在学生作业簿上打"√",动作是手起手落,庖丁解牛,再一看,我们的茶杯里已是茶水,绿碧如兰,半满多点点,十余只茶杯,几乎满盈不差丝毫,而看桌上,无一滴茶水。其实我口渴得很,但不敢喝,刘姥姥初进大观园,哪里敢乱手乱动口!看到有人喝,我才轻轻端起杯子,唇口不敢大张,只是将唇沾杯,如蜻蜓点水,如护士点药,而舌子却急不可耐,如蛇信子一般,飞快出唇,入杯一舔,又飞快入口,舌子的做派,实在是有点如飞毛贼寇。茶水入唇触舌,有点苦,有点涩,甚而还有点烫人的辛辣味道,片刻功夫,味道开始转甘,转滑,转清,转凉,清清凉凉,甜甜滑滑,余味悠长。我也就顾不得出洋相,端起杯子一口吞进口里,让茶水淹浸舌头,在口腔中不断回旋。此中有真味,欲辩已忘言。
舅舅很健谈的,天南地北,都能说出个道道,于茶艺犹精,我感到茶不仅是一种口腹之欲,更是一种心灵享受,便始于这次茶宴。舅舅告诉我们怎样辨茶质,如何选茶壶,泡茶有何要诀等等,惜乎当时我完全是个门外汉,有些东西再基本不过的,我却感到莫测高深,记不得那么多了。记得很深的是一个茶礼:叩桌鸣谢。刚喝时,我感到很奇怪,舅舅每倒一轮茶,我哥就用手指头在桌上轻叩,我想,这可能是一种礼节吧,也就依样画葫芦,逢倒茶,我就五只手指全用上,齐齐叩桌。我哥用眼之余光扫了我几眼,让我惶恐,待舅舅转身再去弄茶叶,我哥轻声告诉我:叩桌是答谢的礼数,一只手指表示是单身汉,还没结婚,只代表自己;两只手指是代表夫妻,三只手指代表全家,五根手指是擂拳头了,是不礼貌的,给我闹了个大红脸。
那夜,我们喝的是仁化名茶,叫做仁化银针。仁化有座风景名山,叫丹霞山,丹霞山上产仁化银针。我们去时正值初夏,在我们湖南,天气还有点晚春余味,广东那头似乎已是暴夏了。粤北的阳光格外生猛,这阳光倾泻到茶叶上,也自然阳气充沛,火力很足。粤北山区多森林,烈日下似火蒸笼,林荫下却畅快如冰。仁化银针也许就是这样烤一轮太阳火,淬一轮翠叶荫吧,一日一夜,一热一凉,日日夜夜,热热凉凉,因此,其茶性里就有日精月华的真味蕴含在内。初喝下去,冲劲很大,像暴夏;饮后稍息,余味甘微,像月荫下的清凉。仁化银针提神得很,喝两杯,让人兴奋难耐。初次喝它,我不知道它有那么大的劲,只图好喝有味,一连喝了十多杯,夜里就遭殃了,在床上翻烧饼,怎么也睡不着觉。听舅舅说,因仁化银针滋味独具,劲道悠长,胡耀邦在广东时也特别爱喝这茶。
"饮茶粤海未能忘。"粤海只要孔雀,不要麻雀,粤岭我终是没能翻过去,是遗憾了,而在粤北饮的这茶却未曾遗忘。第一次看了茶艺,第一次品了茶味,第一次明了茶道,所以,不用毛主席"谆谆教导",饮茶粤海,我一直未能忘。
拳样茶壶拳拳情
好像也是阳春五月,我正在上课,校长跑了进来:"快来,快来。"校长也是没见过什么人物的,他比我还激动,"报社肖老总找你来了!"肖总是我们市报的副总编,其名在我家乡委实如雷贯耳,名气相当响的。我扔了粉笔,忘了三尺讲台有个高坎,一脚踏去,打了个趔趄,连锁反应,一头碰到教室门楣上,肿了一个小泡,有如三月红草莓。十多年前,我在一所偏远的家乡小学校教书育人,心虽不远而地却太偏,对什么都弃了向往,我都忘了我自己,哪里会有人记得我?我实在没想到肖老总来找我,这是"很不对称"的相访啊,哪能尊者访卑者,上焉者问下焉者呢?肖老总此次屈驾寒舍,是缘于我的一位老乡与他相识,老乡见我爱写些东西,古道热肠,想改变我的命运,"内举不避亲",向肖老总举荐。然而他并没给我带来好消息:他那里不要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