果千同芳子搭区上的顺风车回南市去。
芳子兴致未尽。明知果千心血来潮,疑神疑鬼,可还是陪她一起回来了。嘿,没想到这位年轻时性情爽脆利落,满腹经纶的历史学家,更年期还未过已显得过早的琐碎啰嗦了。
难说,儿子丈夫的事已属不少。
她暗自庆幸,自己的女性孤独竟还保持着点优势,起码避开了额外的麻烦。这一念及恍惚一生孤寂的痛苦竟然是值得的了。
送了果千回家。
芳子独自朝伍大左家走去。
她对这个消瘦羸弱的老头颇有好感。这小老头有学问,一本活的文史大字典,且为人敦厚实在,同他谈心里话,无须顾着后脑勺儿。兴许是早年失去妻子,他对女性有一道体贴而又惶恐的心理,显得另有风趣。芳子平时没事上门来聆听老伍的高谈阔论,又欣赏他那别具一格的绅士风度。这趟从罗浮山归来,道的佛的、阴的阳的、神的鬼的,可请教老伍的学问不少呢!
果然,伍大左见面劈头一句就打探罗浮山的情况,听说冲虚观已重新漆金刷彩竟然喜形于色,好像他家厅堂四壁重又涂过了乳胶漆一样的高兴。
"方姨,你坐着唠扯个够,到时候我给你开饭,说定了。"梅芝不声不响地从房间里探出身来,说完便转回厨房去了。
"她是个大忙人,搞勤工俭学,今早才从学校回来。"老伍朝女儿窈窕玲珑的身背说。声音里充满着叹惜之情,生怕女儿给累坏了。梅芝也得人疼,知道爸爸喜欢吮啃卤鹅掌,进门就提着一胶袋儿,还带有一撮翠绿的芫荽。
"梅芝,要不要我帮手?"芳子问。
"你给个面子吃就生色不少了。"梅芝格格地笑,"爸爸,你得盯住方经理,要是溜了,一个星期不给你开饭。"
"嗯。"老伍咧开嘴笑。
父女俩无愧是刚柔并济的最佳和谐组合。
伍大左给闷了一盅茉莉花茶,轻轻地端放在芳子面前。自己却斟了满杯云雾绿茶,香味浓郁,水色却又清淡若素,佳茗。
"老伍,有厚此薄彼之谦否?"芳子瞧着他带盖子的红泥烧杯笑道。
"岂敢,岂敢。女性不宜绿茶。"老伍边表歉意边忙着把绿茶瓷壶推了过来。然后双手不停地在胸前搓着,好像做错了件大事般的惴惴不安。
芳子见状慌忙张嘴喝了口花茶,露出细细品味的神色说,"还是花茶香气呢!"
"嗯。"伍大左才又高兴地点了点头。
她随手翻了翻桌上的新编诸子集成《老子校释》本,心上还念着冲虚观上的三清宝殿,有些事很想请教伍老头,听听他的高见。
"道书说一气化三清,这气是指元始天尊,那无疑是道教始老了。"芳子把从果千那儿听来的捡了出来,看去很似深有研究的模样。
"玉皇大帝往哪里摆呢!他老人家统管天上众神。如来口够威望了也得敬他几分,元始天尊密封在道家圈子里还混得过去,到了天上我看还得听玉皇大帝的话。"伍大左满有兴致,口若悬河,一反平日的口讷。
"玉皇大帝是姓道的吗?"
"当然。如来姓佛不必说了,阎罗王、夜叉、观音都姓佛,海龙王,八大仙人属土生土长的无党派。再早些说,释迦牟尼之前已有姓佛的了。不过天上的党派看去和气团结得多,你不仔细推敲认得出阎罗王乃地狱之神吗?"
"你有研究!"她由衷地钦佩老头子的博学杂才。
"我从牛鬼蛇神营垒钻出来的,不懂点门路哪行呀!"伍大左咧开缺了只虎齿的嘴笑了笑。
芳子顿时想起了同果千还未了结的议论,兴致依然地朝老伍说,"佛觉者的圆寂,道的羽化升天。前者留下几颗猞蜊(佛牙),后者身后一缕青烟,都超脱了红尘。他们追求的是什么东西呢?"
"天堂上何尝没排等级座次呢?天宫的蟠桃大会各路神仙也是凭请柬进场!"伍大左感触殊深,觉得她把天上看得过于干净了。当然比人间好了许多,因为神仙不愁温饱只求安逸洒脱,已达到了各取所需随心所欲的美妙境界。
"你没回答问题呀!"
"话已穿透过三层白报纸了。"老伍道骨飘然地耸了耸瘦削的肩胛。
"你真帅。"她禁不住也说玄了。
"嘻嘻。"伍老头实在高兴,这几十年才头一回从女性嘴里听说这样美妙悦耳的话,况且还是出自心中偶像的口里,雀跃之情喜溢眉宇。
她喝了口云雾绿茶,香浓得近于苦涩,赶忙闭住气吞了下去。
"仙佛的共同点是自我完善。道炼志,仙丹,佛锤心,觉者,然后都升天去了。"芳子颇欣赏果千的自我完善之见,觉得她近来的执着噜嗦超脱,甚而劝丈夫勇退等等,都像是在自我完善。
"高论,高论。"老伍说,"还可推敲推敲。"
"我看所谓改革也不过是社会的自我完善,社会主义社会自身的完善罢了。"
伍大左眉飞色舞的一击掌道,"问题说到点子上了,仙佛们那是啥自我完善呢!倒不如说是自我完圣,排名坐次,相互斗法不是要以仙圣自居么?我看天庭同社会都差不多,社会自我完善当然好,可自我完圣的有没有呢?"
"哦。"芳子有所顿悟,仙佛们其实尘心未泯,禁不住又想起了中箭与落马的微妙。恍惚才明白为啥还要熟读那统购包销,限量供应,票证粮簿之类的经济学了。也才领悟自己对女强人之称的讨厌的由来。
"人按照自己的面貌塑造出神来!"剪子晓悟道。
伍大左心里高兴,没想到新潮西化透了的芳子竟满腹经纶,对道释的仙化圆寂也有了兴趣,观察起佛牙金丹,且深悟个中三味,实属难得。与君一席话顿然觉着彼此的心靠近了,当自己的眼光碰着她那丰满依然的胸脯,衰弱的心房竟莫名其妙地怦然跳动,禁不住脸上一阵飞红。蓦地,热烘里透过一道冰凉,这女人的婚姻竟如此不幸,也难怪思念起仙佛们的自由了。他恍惚才领悟书堆里的仙意的乐趣。
"以无事取天下。"伍大左还是清醒地告诫着自己。
厨房门飘透出来一缕炒鱿鱼的鲜香味,够锅气,梅芝手儿巧,天晓得她从哪个角落里练出来的。
北京电话。
"好,好。"梅芝听完了程宇有关"约法三章"的陈述,明确表态道,"痛快,痛快。"
"你明白我的意思么,迫于无奈。我不是针对向宇。他们不是追求刺激吗?这回够量级了吧!都瞪眼了,要我讲兄弟情谊,听清楚了吗?"
"够劲。贝氏盒带又怎个收场?"梅芝问。
"我暗示属你的东西她还敢占着么?乖乖地放回服务台上。"程宇的声音。
"你真鬼。"
"萌萌,我去鲁镇见了她。很可悲,见面再谈。若土很潇洒脱逸,没事。问你爸爸好。哦……,方姨在吗?她不是跟妈妈回婆婆家里,同她一起够你快活了……"
"北京见。"梅芝放下话筒。
"方姨,这出戏怎样?"梅芝拉住她的手问。
芳子默然。
"你不欣赏?"梅芝感到诧异,也摸不准她偏袒在哪一边。不管怎样她梅芝是百分之百的拥护程宇了。她了解王颖这个黑发魔女!
芳子思忖着。
"你们同年代的年轻人也隔着一道渠么?"
"你不如说隔着一条沟,我不介意。"梅芝满不在乎地答道。
"哦!"
"这条沟不定向,也不定位。请注意。"梅芝眨巴着眼睛,脸上露出狡黠的神色。
伍大左一直坐在旁边不露声色,忍不住便插进来说,"胡闹!"他早就看不惯王颖,也不欣赏向宇,更是瞧不起若土了。吃饱了没事情做却玩起这伤天害理的刺激游戏来。可感遗憾的倒是程宇竟卷了进去,无聊。
梅芝撇了撇嘴,朝芳子说,"爸爸跟不上,别管他,他不懂嘛!"
"就你们懂,新潮!"伍老头总算顶了女儿一句,也许这一句已憋了好久的日子。
"爸爸,你真的跟不上嘛!人家仿效西方的"住在一起,呢,试婚!胡闹么?干部也可以试用,为啥试婚就伤风败俗?你不妨等着瞧,胡闹的事也不全是吃饱饭没活干的。"梅芝泰然地说,好像对她们来说这已算不上个问题,更不用说是什么新奇了。
"哦,在对付爸爸这个老头子,你们倒又子挽着手了。"芳子有点惶惑不解。
"我不给你说过不定位,不定向吗?"梅芝格格地笑了起来。
伍老头却又显得不以为然地一笑,"什么不定向、无向性的,鬼话!年龄的差距才是绝对的。虎年开更两家人就只剩下我同林明两个鳏老头子了。这不又是个家庭新观么?反正兴之所至,心血来潮,什么定向定位去你的了!"
"有意思。"芳子觉得老头子的话隐含着个回到未来世界的问题,鳏老头子过年又有什要紧的呢?也许她自己孤独惯了,麻木得连顾影自怜的悲哀也习以为常了。
"我看不出有什么可悲哀的。"芳子嘟囔着说。
伍大左抬眼瞧着她神秘地点了点头,"你们早同流台污了呀!"
"年龄的差距是绝对的。"芳子捡着了对方的话坦然地微笑着。
"呀,方芳子记仇!"伍大左莫名其妙地高兴了起来,停了停才又盯着对方说,"不同品种的例外!"
"你有研究!"芳子称赞道。
伍大左高兴地耸了耸瘦削的肩膊,露出了一副道骨仙风的得意样儿。
芳子轻轻地拉着梅芝过来,俯在耳边轻声说,"你家公婆惦挂得很呢!"
"方姨,你坏!"梅芝飞红了脸拍打着她那粉白柔软的手臂,
"注意,定向天线!"芳子轻声地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