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灯明亮。
街上望不见一个行人。偶尔有辆"的士"驶过他们身边时放慢了速度。
"走吧!"林明一点也觉不着累。他愿多走些路。有好长日子没锻炼双腿了。躲在汽车里、空调办公室、酒会筵席,长着的一对脚似乎只用于支撑住个魁梧的躯壳。
伍大左俯着头沉思不语。他也好长时间没这样浪漫地逛过夜街头。夜的宁谧、地上艳红的纸屑,不紧不慢的熟悉的脚步声,晃动在橙红灯光下的斑白头发,以及男性孤寂的潇洒,悄悄地把他带回到三十年前的夜晚……
月色下。夜的街。两个青年在漫步。
"她明晚来找我,你说怎办?"伍大左问。
"你去找她,出其不意,不好吗?"
"好。我房间脏,见不得人。"
"君子上门表示诚意嘛!"林明说。
"我心跳,上门见她面第一句话该怎开口?"
"有把握吗?"
"她送我一本书,给我缝了个被套,还有这封粉红信笺的信,你不分析过了?"伍大左说。
"要有勇气,明白吗?你不回进个日记本子么,上面写什么?玲。就写这一个字。明白吗?亲切,表示爱。"林明说。
"看得懂吗?"
"嘿,心灵的爱呀,你感觉到,她也会感觉到呗!"林明说。
"玄了点!"
"你呀……"
伍大左怅然地用脚尖撩拨散落在地上的碎红,倒霉透了,自己把纯真的爱竟扔给了这一个坏女人。
林明有节奏地踱着步,或许已忘却了自己这"参谋"的功勋,或许回避开免得朋友伤心。世界上哪有什么始终如一的爱,洁净得像真空瓶子。柴米夫妻,四两白米饭换来个女人,见得还少么?至于他自己,蹲过了看守所牛棚,世界上最好的人当然是自己老婆,送监饭,问寒问暖,始终如一。在外头不敢说的话留下家里嘀咕,感情粘甜得像煮稠了的糖胶,这才是真正的爱。老伍遗憾惆怅的不正是渴望这样的爱么?因此,他总怀着一种庆幸感,自己比朋友好了一大截。后来老伍说的一句话令他震动,感慨不已。"要是我有你这样的一个好老婆,成就不会比你小呢!"伍大左,应该说你成就已不小了,比我大。人去灯灭你还留下几本书啊!可我呢?
"走累了?"林明问。
"差得远呢!"
"想什么?"
"买花的人,来去匆匆。"伍大左若有所思。那一张张红晕欢笑的脸,一双双急促轻盈的脚步,世界就像是停不住的舞,止不住的笑……
"你感觉到彩色的苦恼了!""对呀,除夕两个老物流浪街头!"伍大左不禁凄然地笑道。
"家庭构梁的变化嘛!"
伍大左燃着根烟,抽了一口。
"又抽回烟了?"林明知道他患梅核气戒了烟。
"今晚破例。"伍大左又狠狠地吸了一口,一咕噜咽下肚子里。
这里家庭的调谐组合大致差不多,节日一家大小很自然地各尽所能,各取所需去了,也没存在个什么明文的束缚。然而,哪样东西在舒畅的另一面没有苦恼的呢!
"你变了。"伍大左思忖了一会儿,"思想像年轻时那样的活跃。"
"你也变了。话多了,棱角露了,也执著了。"
"牢骚也不少!"
"市面东西贵了,骂街的大有人在。可生活实在好多了,牢骚还值几个钱?"
"又是个彩色的苦闷。"伍大左欣赏老友的议论。
一根卷烟,伍大左几口便抽绝了,顺手把烟蒂扔进路边一只铁皮企鹅张开的大嘴巴里。
"你对向宇太严了。"伍大左说。
"我对不起杨萌她爹!"
"那也不可以扫地出门呀!"
"没路可走。"林明苦恼地说,"若土怎样?"
"他被人扔了,没骨气。"伍大左有点忿懑道,"听芳子谈了之后,我也不去管了。"
"芳子说了啥?"
"顺其自然。当了婆婆的媳妇不要忘了当媳妇时的婆婆。"
"唉,她自己的不幸。"林明充满同情地说。
"天下女人的命运大致上差不多!"
林明瞅了他一眼,一张清癯的透着成熟的洒脱的书生脸面。
"你很听芳子的话。"
伍大左坦然道,"她说得对嘛!"
"有意思。"林明恍惚碰着了一根锈绿了的琴弦,惊讶地听见一曲清越感人的旋律,幽深、哀怨却又充满着希望的欢乐。他太善良了,饱受了女人给他的不幸,却又非常同情不幸的女人。
"她说了我的事?"林明问得突然。
"谈了。"伍大左蓦地感到一阵寒粟。
马路上静悄悄,已见不着一辆路过的"的士",地面上只剩下一块块墨黑的树影。他突然想起,陡地黑暗里斜刺出两条紫面大汉,手持着明晃晃的尖刀,可怎办?手肘碰着身边的林明,他才又平静下来。倘若是过去那样严密封闭的边防区绝不会出现这些骇人的事。
"哦!"
伍大左微微蹙动两道稀疏的眉毛,"还不是那几件事,你都知道了。有些我不清楚,听了不就明白了。"试管经济"嘛!这婴儿在试管里能活,抑或不能活?活了,缺手、缺眼、抑或缺个鼻子?像人,或是像猴?反正躺在试管里面,隔若层玻璃块儿任人家说个够是了。说是一根毛虫又怎样,堵得住人家的嘴吗?改革嘛!
"你得准备戴个耳机,让人说黄道黑个够。即使中箭落马还不是跌倒在这堂堂的改革尘土路上,总比躺在牛棚看守所的水泥床上活着痛快得多。"
伍大左咳了一声,吐出一口黄痰在面巾纸里,"我就这个态度!"语气里流露出悻然的愤慨。
他本想宽慰一下老朋友,可忍不住把话说白了。
"还有呢!"林明冷冷地问。顺手翻起了毛毕叽大衣的领子。
"没了。"
"你不说我也知道。"
伍大左思忖了一下,"签定光缆合同的事,上头有人过问,麻烦哩!"他稍停才又说,"这事你做对了,没啥害怕的。"
""试管经济"嘛!我明白。"林明心里坦然得很。
"我担心你想不开。"伍大左又燃着根烟,"这事芳子连累了你。"
"没这回事。"
"你别瞒住了,她全给我说了。"
"怎可扯到她身上去呢!我签定的合同,我公司付的款项。"林明顿时心里不安极了。
方芳子的世伯李老先生家居纽约,其子乃光纤导的发明者,俗称光缆,在美、英设有光缆厂,专利生产。去年芳子访美拜谒了世伯。老人家感慨之余当着芳子的面嘱其儿子替为父给祖国尽点绵力,办点事情,以表炎黄子孙的赤心。且念及芳子尊翁世交之情,叮咛再三,务请芳子竭力促成。拳拳之心,感人肺腑。芳子归来后念念不忘,梦里萦绕飘悠,不胜依浓。后面见林明陈述世伯之心意。林明为之大喜,慨光缆非寻常之物,乃当今尖端稀有的产品。一根光缆没手指头般粗细,可通上百、上千以至上万、上几十万对电话,且诸如CT激光光缆、vs红外光缆更具罕有的传导力,用途极广。当然,其技术自是保密了。难得李老先生一片游子赤诚。
林明几经斟酌,且市委领导着意经营,便亲自赴美洽商。李老先生设宴洗尘,喜溢眉宇。唯令郎李先生面色忧虑,担心国内技术能力有限,设厂困难重重。李老勃然大怒,责子忘根弃本。遂遵父之嘱,答应在南市办光缆厂,一应技术设备由李先生承担,投放资金各占一半。此行圆满签定了协约书。
林明从香港途经南山港口归来,以表对芳子的谢忱。方芳子亲往码头迎接,兴高采烈,得意忘形,一下子拥抱住林明亲他脸颊,同行为之侧目。然了解内情者当为她们的雀跃而深为感动。
方芳子寄望于光缆厂的诞生,可以信赖一举自力更生改变我国通讯落后面貌,全国各个角落都可通直拨电话,更何况军事上的巨大用途了。单单CT激光传导这一项目就功绩卓著之极了。得意之时亲吻一下也纯属自然。
然而,到了签定合同时竟然多灾多难,她不妨说是触礁沉船了……
林明想,兴许芳子没给他说明白。他本来不愿说的,但念及可以通过伍大左宽慰她便又改变了主意,便说:"是上头不同意,没给贷款。"
"哦!"
直至今天,林明还未想得通,碰上银根收紧,银行不予贷款,且拒绝在合同上签字具保。光缆厂合同的签定眼见着给吹了,什么宏观控制,在知情者看来不外一刀切,且焦点对着自已。从外汇、出口、跨国、贷款,每跨出一小步都感到阻力,一种惯性的磁吸。银行没外汇贷放,乃属常事,也生气不得啊!急煞人的倒是没有中国银行具保,人家不跟你签订合同,这不给人为难了。
林明说,"芳子电话里给李先生谈了。李先生称芳子姐姐,家里人,有事好说。你知道,人家早对我们这超经济原因的政策多变不放心,这不撞个正着。幸而李君遵从父命,且通情达理,一意促成设厂的事,答应不用银行具保,相信我抽屉里的木头图章。
"我以为本可避过去了。怨我没抓紧,才过两天上面来了个通知,对照一看,按此巨额投资合同得经上面批准,这不又收紧了吗?难呀!"林明双眉扭结脸露痛苦地说。
伍大左又点着根烟,叼在唇上不停地抽着。他搞文的不晓得大总经理跨国架梁颇巨大,然而连个合同批准也着实艰难,窝囊废。难怪林明近日精神不振,像个灌不足气的皮球落在水泥地上弹不起来。
"芳子又给你出了主意么?"伍大左明知故问。
"你知道,这光缆厂已有十几个国家上李氏大门商洽,李先生本人是发明者技术绝对保证。我能不焦急吗?芳子便又将我们资金困难的事给李君谈了,人家爱国慨慷,答应我方投资减至九百九十万元。这一来,我这经理可以大大方方地签字盖章了。"林明说完苦笑了笑。
伍大左把嘴里的烟蒂扔进路旁垃圾桶里,苦笑着,"这婆娘钻了政策的空子。"他明白这事情可大可小,因为属明知故犯类。
"不。她帮我疏通了资金不足的渠道,合同归我签的。我也豁出去算了。"林明故意强调说。他预感到事态的严重,其实用不着预感,报章上已有过了报导。蓝天下只待这个绣球落在谁个头顶上罢了。
林明已估算到,消息出自芳子口里,事情已非同小可。此女人信息灵通,关系网络广阔,她感到辣手的事无疑是钻进竹丛了。不过,他心里却又踏实得很,只要这合同不推翻,赢得了机会、时间,即使自己中箭落马又何妨呢!机会与挑战,伴随而来的又难免不是厄运与挫折。他经历过大大小小的挫折磨难,都过去了,可心里从没有今天这样地踏实,充溢着迎接挑战的酣畅。然而他又不得不为保住合同而苦恼焦虑啊!
林明陷入了无尽的矛盾苦恼的漩流里。
他顿然想起了苗之康,很替这位苦于心计的副市长惋惜,心有余而力不足,装的弹弓不是地方。政界的事向来都是城门失火,殃及池鱼。
"你见到老苗吗?"林明没头没脑地问。
"他老兄尊容难睹矣!"伍大左道,眨巴着双秀灵灵的小眼睛,"怎么样,有鬼?"
"哦,没啥,我不过问问。他也有他的难处。池鱼嘛!非海鱼。"
伍大左看出了他的情绪说,"老苗有他的难处。你说对了,他也属池鱼。他来找过我,说你误解他呢!"
"我误解?"
"他说,上面一日来几个通知,电报、电话催促,要做个样子嘛!比如那个什么沉淀外汇,吸收私人外币投资的事,有个合法和合理问题,灵活得很。说到光缆厂合同的事同样有个合理合法问题,要上下疏通嘛!省里态度宽松得很,上头来了个什么便又往下面推,这里面也有个应付磨蹭的过程。他这个脚式,能有啥作为的,还不是为下面调整关系,给大家有个宽松的气氛么?"
"你相信吗?"林明问。
"相信。老苗不是个落井下石的人。对你林明他连粒碎石子也不敢掷。明眼人清楚是谁扶他上去的。况且你干的都是合理的事,跟着来修改政策便又合法了。他都清楚嘛!"
"为啥他说话吞吞吐吐?"
"你就这倔脾气,有些话不能明说。这属政治透明度范畴,他老苗也不例外。比如王颖爸爸,你想也没想过,可老苗的调整关系网里早储存有他这个人了。"
林明思忖了一下,"我眼里从没把老苗看作石头,他也没这个能耐成个什么浪头的,我只讨厌他那个吞吐闪缩模样。"
"既然老苗表了心意你就领情了好。现在工作就得讲关系。什么信息革命,没个关系你哪来的信息。我说是关系革命,上面下面都一个样,谁也超脱不了。你也别以为自己啥样都清高。"
"你说呀!"林明想听听他骂下去。
"不要把自己看成超人一等,只我一个人思想开放。我们无须后悔自己走过的路,可都在思索着走过了的路和要走的路。你在思索,我在思索,老苗也在思索啊!这不就很好么,你嫌人家做什么?难道要别人按你的样子才惬意!"
"我有这么严重?"
"有。你对果千就这个态度,还有对向宇。"伍大左咳嗽了一下,"我对若土也有点过分了。孩子有他们自己的思索!"
"你老伍还有啥要敲的?"林明笑道。
"老林,咱算个帐,你四年上我家才两回,我探望你不计其数,我嫌你了?你忙呀,昏了头。我说你有点发热了。办事情要通情达理,量力而行。什么三分把握七分冒险,那是搞政治,不是搞科学建设。"
"你听得进去吗?"伍大左问。
"听得进去。"林明忙应道。他高兴伍大左变得青春朝气了。
"你了不起!"林明笑道。
"岂敢、岂敢!"伍大左说,"你是老上级,不妨找老苗扯谈嘛!"
林明想了想,"我还得看看。"
街上寂静,依然望不见一个行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