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市除夕没省城热闹。
除了花街和两条旧街喧腾些,街道上行人稀落,好些公司店铺已关门休假。每逢年关,市区里的外来人口和临时工都纷纷返家团聚,城市走了近一半人,蓦地变得宽阔空旷了许多,显现出新建城市的清新宁静。
最繁忙热闹的莫过于火车站了。巍峨的联检大楼灯火通明,通宵达旦。回乡同胞络绎不绝,川流不息。今岁归国返乡的更见踊跃,少说也有上三十万人。一度沉寂冷落的宾馆酒店忽地又兴旺了起来,显得过剩了的出租汽车也陡然复苏了,连夜地驶往省城、汕头和福建等地,很是忙碌。
林明今年除夕特别清闲。对外贸易来往沉寂了好些日子,内外客商缄然等待好像早有了默契似的,也懒得年关岁尾去奔跑了。
他独自坐在空幽幽的客厅里。挂在白壁上的万年青苍劲茂绿,生气盎然。他恍惚才想起这绿色小生命是自己四年前栽下的,哦,已长高了好多。人也有自己的惯性。他习惯了忙碌,早年的革命化劳逸不分,后来特区初建时间就是金钱,忙得不亦乐乎。今岁碰上经济市场沉闷滞留,手脚也得放闲了。且上门求见的客人少了,一时门庭罗雀,更见清幽。
林总经理闲得有点发慌了。
他翻看了几页托夫勒的《预测与前提》,这位美国人很聪明,对人类社会善于做纵的继承也擅长做横的拓展,且又着重超越地预测未来,因而整本书充溢着冲击挑战,震荡人心。林明读后有所启迪,宏观同微观,超越、超后同超稳定的关系很微妙,我们对自己过于强调宏观整体,对外面世界又固执于局部微观,结果是很可笑的。
他自然又想到眼前市场经济的沉闷了。
脑际里翻腾着一串串数字,很有趣的数字组合。比如发展瘦肉型良种猪,几经辛苦,引进培育,年供应香港已达一千五百万只,今年却又实行出口限额分配,只准许输出口三千万头。可其他省县没这瘦肉型猪,便纷纷携着支票本子来这里买猪出口。这不悄悄地把出口权收了上去!他觉得这样的"计划经济"很可笑。什么宏观控制,什么计划经济?不睁眼看看香港市场可容纳得下近三千万头猪么?
至于对他本人的指责,在反省之余又禁不住哑然失笑。深感舆论的可怕,人言之可畏!近日不知怎的兴起了外向型创汇论,好像成了办特区的唯一妙方,毫无疑问,提出要求是对的,指责也未尝不可。然而,一旦成了衡量一切工作的天平却使人有大石压死蟹的悲哀了。
林明属下的电子厂有好几个,产品都已达到国家标准和部颁标准,可有些就未够上国际标准。理由再简单不过,因为没有按国际标准生产。发展瘦肉猪,肉型鸭得有种猪种鸭,合国际标准的彩电机得有合标准的元器件,还得有测元器件的设备和技术,还得有标准局、标准研究所等技术权威机构。可这些我林明能回答得了吗?为啥不把国家标准同国际标准一致起来呢?即使进口的元器件相当部分是次货,发觉了也只能请外国公司给检验证明。他怅然地抽了口烟,喷出一缕白雾问道:"达不到国际标准能外向吗?"
他畏惧心血来潮,更畏惧宏观的心血来潮,尤其是经济学家随声附和的心血来潮!
一阵炮竹声响,他又心烦意乱地放下手中的书,凝望着窗外昏黄的夕阳。
你不也心血来潮吗?他开始省悟到这几年自己头脑热了点儿,妄想跨一两步就改革出个结果来,把所有失去了的弥补回来。傻气,真是傻气!啊唷,他发觉全家人都犯上这心血来潮了。他们都走了,连妻子果千也回罗浮山娘家去了。当然,几位东江纵队的老战友相约好回去的,缅怀那当年的司令部。
偌大个房子里只留下林明在顾影自怜。他没尝过这样的孤独,那年蹲牛棚也没这样的心烦意乱。唉,眼前所有的一切都变得复杂了。
蓦地,他苦笑出声来了。茶几上放着一张小报的漫画:中国改革家纷纷中箭落马。
这有点画过其实,但他恍惚感受到这滋味!
糟糕,他觉得肚有点饿。这几年从未有过肚饿的感觉,对了,今午没吃饭。除夕团圆饭也还没有着落。
他懒得动手。上馆子去。
华灯初上。街上人影稀疏。
没想到,真没想到,跑了几家饭店都拴上了铺门。在省城绝不会碰这钉子。
走到国际大酒店餐厅门前,厅里灯火辉煌,白桌布熠熠耀眼,星罗棋布的坐椅空寂寂的没个人影。冷清得很。
他怕孤独,踏上门槛的脚又缩了回去。
林明不知不觉地走进了一个花园。
抬头一望,依稀地记得四楼是伍大左的公寓。
开门。
"稀客、稀客。"伍大左笑嘻嘻地说道。
"老伍,太见外了。"
"非也。你第二次来到寒舍,足足有四年了。"
"言过其实吧!"林明说。
"我搬来时你上过一次,今晚除夕第二次。"
"小弟抱歉之至。"
"好说,好说。"伍大左冲了壶云南普洱茶,兴高采烈地端到他跟前。
"我刚才还给你去电话,铃响了半天也没个人接。"老伍抱怨道。
"我不上门来了?"
伍大左斟了杯茶,"我原定上你那里,骑上自行车,方便。你呀,成了个软脚蟹,离了轿车不会走路。"
"哎唷,我上医院也没检查出这号病儿呢!"
"怎么,无事不登三宝殿?"
"上门搭餐,欢迎么!"
"无限高兴之至。"伍大左笑眯眯地打开了橱柜。
"现成的,百分之百的冷盘。"
桌上。一碟白切鸡,一碗鹅翼鹅掌,一盘饺子,全都是上烧鹅屋买回来的。
"没个汤干巴巴的咽得下吗?"林明说。
"好说,好说。我给你做个鸡汁蛋花汤,怎样?"
伍大左进厨房没一阵儿便端出一大碗汤来了。清清的汤水面上飘着几粒青绿葱儿,香喷喷,确实闻见鸡汁味。
"你真有一手。"林明尝了一口。
"这一手只能骗你这个大经理了。"老伍兴致地笑道。这还不简单,开水一碗,瑞士鸡汁精一小块,加个鸡蛋一糊弄,上菜。
这时候,林明才察觉桌上只他们两个老头。
"孩子俩呢?""
"羽翼丰满都飞了。若土赴京,梅芝留校勤工俭学。"老伍道。
"老弟,我俩同坐一条板杌。"林明感到一阵莫名其妙的意外的宽慰。
"我已习惯,倒是难为你了。"伍大左酌定只允许入口一小杯白兰地,一罐加士伯啤酒。家里没人,醉倒了可麻烦。
两个老头胡乱地吃了一顿,无拘无束,细语粗话都说了个够,煞的痛快。
扭开电视机。香港、内地六个台都是贺岁游园晚会之类,五彩缤纷,热闹一番。
林明抽了口烟,望着荧屏却提不起半点儿兴趣。
"我还以为你陪果千探娘家去了。"伍大左明白当惯了领导的人,少了个人,缺了辆车也不习惯。要不还用得着再三劝说老头子们离休,后来不得不来个一刀切么!当然,林明怀里远远不止这些心事。看他心烦的样,也难怪果千劝他急流勇退了。
"逛花市去?"林明突然道。
"好。难得老兄有这兴致,奉陪。"老伍霍地站了起来,随手穿上件毛毕叽大衣,缠上根灰毛围巾便要步出门口。
"嘿,品性难移。"林明觉着老战友还一个样的认真劲儿,样样讲求效率。
伍大左回头瞧他,"怎个走好?"
"走吧,走吧!"林明拍了拍他的肩膀。
林明好久没坐过公共汽车,只听见过挤车候车的可畏。今晚汽车上宽敞极了,乘客稀稀落落,净是空座儿。
他俩靠车窗坐着,兴致颇高。
"果千跟芳子同行么?"伍大左明知故问。事前芳子给他说过很想重游罗浮圣地,尝尝罗浮山泉水泡的云雾茶,还有闻名世界的罗浮甜茶。
爆竹声越响越密,碎红纸屑已溅飞到车轮边上,年节气氛更浓烈了。
"嗯。"林明点了点头。
"是不是这婆娘拉的缆?"
"果千她早就说过了,她们几个老东纵聚旧。"
"哦,建队四十周年。"伍大左这才想起来。
林明脸朝车窗外,钠光路灯橙红红的,路旁吹送来阵阵的樟树幽香。车子停在树影子里,昏黑黑的。又起动了。盯着这一块块的黑影子,他恍惚又回到了昔日罗浮山下的夜行军,月色下疾走着的一群热血沸腾的年轻小伙子。
"我以为你会陪果千回去。"老伍重复着刚才的话。
"走不开。怕人把窝儿给端走了。"
"这样严重?"伍大左不以为然地道。
"你有所不知。"
"我有所知的。"老伍语气肯定。
林明这才悟晓他对芳子颇关心留意,言谈里不时隐约地流露出一道关切之情,便说,
"方芳子给你扯了些什么?"
"没有。"伍大左被他的突然袭击怔住了一下。
林明看他那老实巴交样儿笑了。
正值向宇同王颖漫步天安门广场的时候,也正值伍若土躲在北京朋友家里聊天的当儿,林明同伍大左两个老头步入南市际夕花街。
有意思这四分五散的虎年。
花市正当热闹高潮,人山人海,摩肩碰踵。街两旁密稠稠地端放在竹排架上的盘花盘桔来自四面八方,有省城、福建、安徽、山东、顺德、番禺,也有本市园艺场的,五彩缤纷、斑驳陆离、喷香欲滴,令人眼花缭乱。
林明边欣赏边打探个价钱,最贵的是牡丹,每朵二十元,小小一盘要上百块钱。最漂亮且又价格相宜的当推吊钟花了,有粉红,有雪白,紫红枝梢上聚着万千个红白钟儿,在晚风基摇响。这吊钟往年就在前边的梧桐山上砍下来,满山坑都漫开着。今年砍的人多了,难免又给糟蹋得绝了后代。还有枝架庞大茂盛的桃花。这满街市的鲜花,菊花、兰花、箭花、芍药、郁金香、荣莉、水仙、富贵竹……只剩下几个小时了,卖得出去吗?林明心里盘算了好久,城市里才留着多少人家,每家的购买力多少,还有人们的情趣素养。
伍大左没心思询问价钱的事,眼睛留意着花市来的人,人们身上穿着艳丽新潮的时装,脚上蹬的款式新颖的高跟皮鞋,他们选购了些什么花儿。有老少男女,舍得花钱的还是那些青年男女。掏出几十上百元换一盘花,在早几年真不可思议。
"我担心这花卖不了。"林明抬腕看了看手表说。
"不敢苟同。"伍大左看出这里人们对美化很有点讲究。
"我计算过。"
"不完全呢!"
林明有点惊讶对方的自信。他熟悉伍大左的书生气,黏糊糊的,优柔寡断。唯有在学术上却坚持己见,有时竟达固执的程度,然而全都压抑在心底里。这两年,这位书生谈笑风生,超脱中露出朝气,老气里闪烁着青春,好像他身上迟来了一步的色彩缓缓地显影了出来。大智若愚。伍书生对眼前旋转的生活的新的挑战有着自己充满信心的主见,表露出从来有过的自信。
他俩一前一后地漫着步。林明在前,伍大左居后。
他俩各自在思索,循着这花的世界、花的夜空,花的光流在一步一步地走着。生活原来就是这样的彩色缤纷,这样的玲珑浮凸,这样的浅薄,又这样的深邃。
这铺满鲜花的路一直向前伸延,穿过夜雾,透过星星,豌蜒地朝宇空伸展去了。
从街头走到街尾,又从街尾步到街头。
"夜了。"伍大左走得累了。
"等一下。"林明兴致依然。
伍大左就在旁边一间公司门前石阶上坐了下来。
夜深了。
买花的浓密人群缓缓地稀疏了,湿漉漉的柏油马路一下子变得空旷广阔了许多。有的摊档在收拾打扫,已近收市时辰。
花档上小山堆般的盘花、枝花全都售光了。
他俩默默地地穿过花街,踏着散落在地上的彩色花瓣儿,和片片绿叶。
"你在想什么?"林明问。
"买花的人。"
"人学。"林明想起他是搞文学的。
"你搞经济的一半是人学。"伍大左笑道。
"我对人们情趣的估计差了一步。"林明说。
伍大左摇了摇头,不以为然地说,"你不了解我们的年轻人。"
"你了解?"
伍大左笑了笑。
午夜。时针叠在一根线上。
蓦地火山爆响,整个城市升腾在稠密喧闹的鞭炮声潮里,一浪推着一浪,响彻了整个夜空。
除旧岁迎来了新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