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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章

方芳子一无所知。

林明来电话说妻子来了南山,要她多多照顾。废话,我能不管果千么?

伍大左来电话叹气儿子变了,父子俩反了目。问她见到伍若土没有?

方芳子谁也没见到。

她知道果千性情温柔,不随便动脾气。鬼知道林明得罪妻子什么了!林明也有好长时间没给她来电话,多半是在外面听了流言蜚语。这有什么,他同英国签定的光缆厂合同乃我芳子拉的线,光明正大。

这流言蜚语同吃闲饭成正比。也可以说是大锅饭的衍生物。她芳子吃够了这留言诬陷审查逼供信的苦头,一查就是十年二十年!去他妈的!

嘿,这多事之秋。

早些时都忙着开拓,办厂开发经商贩运承包,哪有个空闲?!现下稍稍冷落,闲言就蜂起了,该又是爬竿子耍把戏的日子了!何苦过着这不阴不阳,不明不暗的日子呢!人嘛!

还有,副市长苗之康也趁这热闹,电话里询问了林明的情况,随便轻松谈家常关心朋友,却还来这转弯抹角一套!有心的话,几次见面当面谈不更清楚?林明瞎了眼,还说他的好话,老部下嘛!不,要防,对姓苗的还是应有防无患。

这种眼观四面耳听八方的全方位环观分析她已形成了习惯,犹如神经条件反射一样造就了生存的本能。

"我神经病发作了呗!"芳子对着镜子问自己。一想起这人际形势局面国际市场,脑际里就嗡嗡地响鸣,空空的又像牵满了纵横交错的线条,无所适从。

她双手掩住脸。

"呸,管他妈的!"她睁开一双明亮的眼睛嘿嘿地瞧着镜子里的自己笑。我是方芳子,死去了又活过来的老女人!老了但不丑,不那么丑!

她摸着自己脸上微现着鱼尾纹的眼梢,抹了抹,嘟哝着说,"活到老有啥意思!我到六十岁躺在床上吞一百片安眠药报销掉,免去世人许多麻烦!"

真灵。这样一想方芳子不又是方芳子了?

她找来了公司的公关小姐文洁玲要她注意果千有没有来南山。

"在我家里。"

"你不早说。"

"啊呀,你没张开金口问。"洁玲说。

"又是你对了!"方总经理笑道。

"还有什么要我办的?"

"没你的事了。"

"我今天休假呀!"

"糟糕,我给忘了。补回两小时,怎样?"

"谢谢。"洁玲抿着嘴笑。

方芳子驾着"蓝鸟"轿车朝南山村驶去。

平直的柏油路由南山港沿着岭岗绕了个弯儿直到村子路口。转过坳口她透过挡风玻璃板远远便一限认出才走出村口的陈果千。车子突然加速像箭般地朝前驶去,嘎的一下在陈果千身旁急刹住了。

"有请陈教授。"芳子推开车门说。

"调皮鬼,差点给你吓死了!"她笑着骂道。她的耳朵比兔子灵,近日才批下来的副教授她已挂在嘴上。

"别老气横秋,架子十足的,上车吧!"芳子伸出手来把她拉进车座里。这娘子鹅蛋脸儿,唇红齿白,身骨瘦瘦,一表斯文,倒还有点手力,扯得她几乎跌在车椅上。

"给你试试我的背力,做牛鬼时练就的呢!"芳子笑嘻嘻的。

芳子这人到死也是乐天派。爸爸是国民党一个集团军的司令,后来投靠了过来。她有七个妈妈,第五个妈妈生下她姊妹俩。小时侯脸蛋圆圆,皮肤白嫩,一双大眼睛水灵灵的,秀气逗人,家人上下都喜欢她,叫她小白兔。在这样一个人情复杂的大家庭里,从父亲到七个妈妈都疼爱她,可见这孩子天资的可爱了。陈果千同她在省城一间小学坐一条板杌。上中学也在同一所学校。抗战爆发后,省城眼见沦陷,学校也纷纷搬到后方去。果千家贫,只好回罗浮山家乡居住。芳子不让她走。两个小姑娘商量由芳子带果千去见将军爸爸。她爸爸当时已同我党有联系,人也颇开明,对果千的聪明和学业优良是有好感的。"听说你要回乡下去。"他说。果千嗯的应道。"芳子劝我留下你!"这位将军又说。"这不好。"果千低声地说。将军抬起头望着孩子说:"这有什么不方便的么?""伯伯,你给我找个职业好吗?"将军仰脸大笑,"好,好的。你就留在这里给我管教好芳子,我给你记上尉薪金。"从此,她俩便混在一块儿,随着芳子的父亲辗转南北,坪石、曲江、桂林、后来又到了香港。在香港时芳子爸爸已脱离"国军",组织了个民主党派。由于她爸爸有地位,她俩每到一个地方,转学都不用考试,要读哪-所学校便进哪一所。解放后,她爸爸上北京当了部长。陈果千这时已在香港参加了地下党,后来入大学读历史系,之后便留在学校。历次运动,周总理都保护芳子爸爸过关,即使是文革也让他深居简出,派人看护。只是苦了她的妻子儿女,芳子被刺了阴阳头,坐过牢房。果千也没好下场,领了国民党的上尉薪金当然是残渣余孽了,往事不堪回首。三中全会开过,芳子爸爸已不在人世了。由于芳子小父关系多,海外亲友不少,且大多是有名望地位的人,她本人又是英语副教授、工程师,加上香港方面的推荐,便出任南山开发公司经理。来到南山没几日,芳子通过父母兄弟的海外关系,电脑般便搭起了个关系网,信息灵通,咨询活跃,洽谈频紧,闯开了局面,俨然成为一个女强人企业家了。不过,她对女强人这个名称没好感。什么强人,弱人的!全都是文学家记者追求可读性。但她很体谅文人的清淡,每逢作家记者到来招呼得还算周到,反正每年在利润部分都划有一笔接待费用,签个字就行了。因此,报刊上时不时都看见有对她的报导。真了不起,今年还被评上全国三八红旗手哩!她给果千写信,自嘲道,我当上旗手了呀!这是文学家给我吹出来的。

芳子把车子停在路边的一块草地上,从冰箱里拎出两罐"雪碧",递给她说,"在这里清静,回到办公室事情可多了。"

"你来南山算打开了局面,站住脚跟了,是吗?"她说。

"先谈你的。"芳子说,"此行有收获吗?"

"不虚此行。我看宋帝昺没多大写头,倒对南山港的历史有兴趣。"

"嘿,我们想到一块儿了。芳子笑眯眯的,样子天真,"你自己动笔?"

"我指导,由学生去写。"

"我们又想到一块儿去了。你对南山的兴趣是文老头子传染给你的吧!"

她想了想,"也可以这样说,有一点。"

芳子高兴地用手拍了一下她的大腿,"我们什么事都想在一块,就像孩子都爱吃冰淇淋一样,有意思。我俩是双影人,都有两个影子,明白吗?"

她摇摇头,"明白什么?"

"弗洛伊德的精神心理分析学说,读过吗?"芳子明知她又故态复萌,装出大智若愚的憨样子,但还是认真地说下去,"这是新潮流行的东西,读一点吧,骗骗学生也好嘛!"

果千缄默地地盯对方白皙的脸庞,红润的嘴唇,依然那样明亮的眼睛。眼角边上微现出的几道皱纹,十年不见,风度依然,好像这些年的风风雨雨都没给她迷人的脸蛋上留下痕迹,大自然之神却样样都偏爱了她。

"小白兔,你从前是这样,现在也是这样!"果千不由自主地感慨了起来。

"你疯啦!搞上同性恋了吗?"芳子格格地大笑道,

"我芳龄四十有四了。果千姊比我大两岁,你属牛,我属兔。还有什么?对了,要看靓女,今晚电视重放环球小姐竞选。"

她抿着嘴望着芳子道:"说下去,我很喜欢听你说。"她好像从芳子身上看到自己过去的影子,重温那令人陶醉的岁月,可以毫不夸张地说,她的过去是红色的,只不过后来给抹黑了……

"你怎么啦?"芳子望着沉思中的她。

"要是没遇上那……"

"别幻想了,我喜欢脚踏实地。"芳子说,"你有个好丈夫,我却嫁了根木头,不过木头也不错,老老实实。"她那双美丽的眼睛流露出一缕淡淡的哀愁。她丈夫管人的思想工作,整日忙着开会谈话调查报告,严严肃肃,正襟危坐,身子也练成直木板一块。回到家里,坐下来便忙着看报章杂志,累了,伸了伸腰,又坚持了下来。上床手平放着,腿一伸直,动也不动。稍一会儿便鼾声如雷,直响到天亮。哪有半点儿男人味呢!

"不说这些了。"果千说,"你认识文老头?"

"征地时同他打过交道,他是那个村的长老,好渔民,有头脑,也有见识。他们村征地得来近千万元都用来开工厂,办鱼塘,海水网箱养鱼,这村子有灵气!"

"哦,你也相信这灵气么?"

"没灵气,南山有今天的兴旺?"芳子反问道。

"文老头赞你有本事,修宋帝昺墓,光复天后庙。"

"你自我欣赏起林明来了,你不知道?是他出的主意。我们合办了个旅游公司。怎么,受了你的熏陶也没给你报告,这还了得!"芳子说。

果千喝了口"雪碧"靠近她身边,像小时候那样用手给她拢顺着那一头鬈曲的乌发,"说正经的,你站稳了脚跟没有?"

"怎样?你要来投靠我吗?庙太小了,容你不下。"芳子笑了笑才又说,"稳不稳除了凭本事之外,还得看后台。你的林明后台硬,总理级的,这,我全了解。我也有后台,国务委员级的,要不,难呀!红眼睛的、打小报告的、饶舌生非的,人言可畏!什么时候捅你一刀连血也没流出来一滴,你信不信?你以为当总理、总书记就好过么,老的小的、上的下的、亲的疏的、远的近的,束手缚脚,你受得了吗?"

"我早说过还是当穷教学的清静。"

"呀,我没这个意思。世界上没纯的真空,也没有真空地带。这有什么,知己知彼不就好了么!"

"你那后台……?"

"别扯淡了。他有个漂亮的小女儿,告诉你,比我小白兔漂亮,外语系学生,前些时来我这里实习了几天。"

"叫什么名?"果千问。

"王颖,你认识她?"

她点了点头,"没见过面。"哦,这姑娘原来大有来头。

"新潮派人士,两个男的爱上了她,她也爱上了两个男的,也许崇尚性开放吧!"

"其中的一个男的是向宇!"

芳子惊讶地瞪大双眼睛,"我怎么没想到,真笨!"

"我为这事伤透了脑筋!"

"果千,水流鸟飞顺乎自然,别迫着他们,我们都是过来人。""向宇已有了个女朋友。"

"哦,"芳子眨巴了几下眼睛,"那就由孩子他们去选择了。"

"……"她有点不理解地瞪着芳子。

"中国的女人从来都是痛苦的,中国的男人也不见得很幸福!"芳子淡然道,"没有爱情的婚姻和没有婚姻的爱情都使人感到苦痛。"

"要是两者都不是呢?"

"哦……"芳子有点茫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