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山。
山顶上站着一个穿米黄色风衣的高挑个子女人。
海风轻轻地吹拂着她那扎在头上的天蓝色丝巾,抚摸着那微现出皱纹的晕红脸颊。淡淡晨雾蒙蒙地衬出她那依然窈窕动人的身姿。
此刻,她处在兴奋之中,意识到自己幸运地站在历史的一个制高点上,清晰地看见了历史的转移,看见了时代的交融,看见了科学文明的接替。这一切都在静悄悄地进行着。平凡而又奇妙。
她庆幸自己终于赶上看见了这一场新的历史的挑战。
历史学家陈果千站在南山顶上。
松树下站着一个皮肤黝黑身材矫健的姑娘,挽抱在胸前的一双丰腴的手臂上沾着几点红油漆,微曲着的一条腿脚尖朝着地下。她那双细眼睛朝陈果千身上望着。
果千这才发觉自己脚下躺着刚修葺过的椭圆形宋帝禺墓墓碑上的颜体字才描过红,流下几滴漆泪。四周山岗铺盖上一抹青草,生气盎然。
"这小皇帝死得早,怪可怜!今日算他还有点后福!"姑娘双眼盯着坟头道。
流亡死去的宋朝小皇帝也许没想到历史居然会在这光秃的、寂寂无闻的南山上留给了他一个席位。
"历史还是要还其原来面目的。"果千觉得这姑娘有意思。
"陈教授,"姑娘抬头说,"你认为历史公正吗?"
果千吃惊道,"你怎会知道是我?"
"为什么我不可以知道呢?"接着她自我介绍说,"我叫文洁玲,南山开发公司的公关小姐,十九岁,南山村人。现在负责监修宋帝昺坟墓。"说完拖住嘴卟嗤一下笑了。
果千一下便喜欢上这个性格爽朗的姑娘,笑道,"你很坦率!"
"我可以当你的向导吗?"
"欢迎。"
姑娘眯着眼指着远处云烟暮霭说,"前面是伶仃洋。"
"啊,伶仃岛。"果千望见一个黑灰色小块孤零零地浮立在浩瀚的蓝色海水上。低吟的海浪隐隐地传来文天祥鞠躬尽瘁的咏叹。此刻她沉思的不仅是文天祥的壮烈,更感叹他的悲哀,与其说老文亡在金兵刀下,倒不如说死在昏君之手。梁山泊一百零八条好汉还不是被昏庸的皇帝迫上梁山的吗?昏君天生是听信奸室的谗言。可怜的还是没有了皇帝的子民总还是习惯了要个皇上。然而,历史的局限和转移终究被电子信息流所冲破和移动。
果千沉思若。
"我知道你在想什么?"姑娘突然地说。
"哦?"
"历史。伶仃洋。南山村。"姑娘神秘地眨了眨眼睛,"这里面有点什么东西?"
"你很聪明。"果千说。
姑娘竟羞答答的垂下头。
"历史的深层终究在转移。"果千说。她惊讶,没想到这样的不可思议的转移眼前竟然显得如此安静平凡。然而,她并没有疏忽,作为一个历史学家还应该探究这转移的深层结构的化合。
望远镜目孔里灰蓝色的海水上出现了一个黑点,慢慢地移近了,近了。平台。矗立在海面上的一座平台。这沉睡了亿万年的南海东部油田终于醒来了,以它特具的无可匹敌的力气冲破了厚沉的地壳,龙腾般地喷出了水面。
"我知道你又在想什么。"姑娘调皮地说。
"想你。"
"嘻嘻,我们村子搬走了。"姑娘诡秘地眨巴着眼睛手指山脚下说。那喜形于色的高兴样子好像这古老村子早该移走掉。
山脚的海滩升起一片喧腾。码头、仓库、厂房、高高的灯塔,宛如一群五颜六色的甲虫在蠕动、在蛰伏。直板板的油船码头就像几把丁字尺长长地贴着海面,远远地伸了开去。空地上还积聚着一堆堆来不及推平的残壁断垣,以及紊乱碎裂了的坛坛罐罐,还有未拔除得干净的菜园篱笆。几株团团如篷盖的荔枝树垂头丧气地立在漫漫的烟尘里。"哦,南山村转移了!"果千若有所悟地斜睨着身旁的姑娘,仿佛从她黝黑的笑脸上看见了这历史转移的喜悦,太迷人了。整个村子从山前搬到山后。宋帝昺的墓穴面对着的已经不是一条荒寂的小村和令他悲伤郁沉的伶仃洋了,而油田的开掘却使他那简陋凄凉的坟墓焕然一新。
这又意味着些什么呢?历史来得如此缓慢,抑或是给推迟了?原来历史兴旺的每一步大多是如此静悄悄的通情达理的在运行。她看到了历史的量化,在悄悄地量化,在人们不知不觉中量化了。
历史竟如此深入人心!
"我又知道你在想些什么。"姑娘微撅着嘴唇说。
果千这一回索性闭上眼睛笑道,"你说!"
"我家村子在山后面,你瞧,就在前面。"姑娘指着山北边说,"我先走,在家里等你。陈教授,记住下山后往左拐,走错了路可不要怪我。"姑娘不由人答允便自顾自地说下去。说完又一阵旋风似的溜走了。
"一匹黑野马!"果千心里说。
从山上朝下望,南山新村简直是座小卫星城,马路笔直,带院于的双层、三层、四层别墅式楼房,顶檐上镶嵌着棕的绿的黄的玻璃瓦,玲珑雅致,别具一格。
果千眨了眨眼睛好像无从相信,这系列的整洁漂亮的建筑群体竟是农村住宅。天呀,难道历史也玩起了一根魔术棒吗?
晨光下,楼房的柚木大门折射着亮光,奶白的铝合金窗拂动着通花纱幔。蓝天下屋顶上的一根根鱼骨天线宛如一只只挺立着的蜻蜓,间或抖动了一下那长长的带花节的尾巴。白色的电话线从地下冒了上来,通过一只小黑盒子像蜘蛛网般钻进了各橦楼宇里去了。这一根根的细线使人顿悟到这空间流动着数不清的信息微波……
历史缓慢的超稳定的时光流终于在这个村子里浓缩成了一瞬间的短暂,它毕竟又汇流入宇宙太空的长河里去了……
村子里静悄悄。
年轻的男人出海,姑娘到石油基地上班,上了年纪的忙着去侍弄承包了的土地鱼塘。
穿过了荔枝园,围着墨绿栅栏的院子里的草地上,坐着一位老汉聚精会神地织补着胶丝鱼网,粗重的手指灵活地跳跃、熟练得宛如一台电脑针织机器。老人弓着背,头也不抬地干着活儿,好像一点儿也没察觉有陌生人向他走来。
果千迟疑地在老汉身旁站住了。
"是陈老师吗?"老汉依然俯着头问道。
她吃惊地望着老汉那一头浓密的白发,尚挺硬朗的腰板,还有一双令人诧异的灵敏的耳朵。
老汉招呼她坐下才又说:"小孙文尚浩来电话说你要来南山。"
"哦!"文尚浩是她的学生。
"你们是来看望死人的!"老汉风趣地说。
"看死人是为了看望活人。"
"我明了,我们出海捕鱼追踪黄花鱼群,风向、水流,来去总有条水路嘛!"老汉看来颇健谈,"宋帝昺有啥好看的,我爷爷手上侍弄过他的墓。你不看过了,花三两个工不就垒好了。眼下开发南山,要办旅游赚钱,不又把这皇帝搬了出来。传说他在新会崖山被金兵捉去,尸首由崖山顺西江飘流出海,在我们这海湾搁住了,落在村人手上,总算是有了个归宿,就这么一回事了。我看比不上南山天后庙有灵性,这天后庙香港、澳门、泰国、马来亚、新加坡都有人来朝拜,有称娘娘庙,也有叫妈妈庙的。文革破四旧给砸了,庙院用来喂猪,岂料猪儿干巴巴的不长肉,石头猪嘛!死不死,活不活,像着了鬼邪的日夜啼叫,后来全都宰了倒进锅头里烧着松柴去煮。南山开发公司的方经理有眼光,修葺天后庙,复活灵性,消息传开,还未完工已人山人海坐船来参拜了。我说这南山的灵气又出现了,灵气这东西,不由你不信呀!"
"你老人家也拜天后了?"
"神佛自在,信则有,不信则无。我看宁可信其有。"他反而劝起陈果千说:"我今年八十,在海上飘流了几十年,平安大吉,不就托娘娘保佑吗?你想想,南山开发,油龙喷气,不又修饰起天后庙来了。世人心上有天后,天后庙不就有灵气了!"
她对老人家的话很感兴趣,老人心里有许多话要给你说,表达的又是这么个意思,一个只能意会而不能言传的意思,灵气,这再现的灵气!便有意逗趣地说:
"澳门不也有个阿妈庙么?"
"有,明朝时已焚香烧火了。阿妈港嘛!洋人叫MACAU,也就是妈港。"老人讲起历史来了,"不过,澳门的妈庙建在南山天后庙之后。"
她想了想,"那该是明成祖在位的事了。"
"你比我清楚。三保太监下西洋那阵,他的手下在南山湾歇过,立了天后庙,自此,南山港兴旺,船桅如林。后来香港发达,南山才又失去了灵气。"他哼的一声笑了,"菩萨轮转,生生世界,又该南山旺盛灵光了。"
她觉得老人家的思维逻辑很有意思,南山兴旺由于南山有灵气,南山有灵气也就标志着神州的发达。他要证明只不过是南山早就有了灵气,眼下只是灵气的再现罢了!老汉意犹未尽,脸朝南边颔首道:"你看过南山炮台了,四门大铁炮,锁着伶仃洋,林则徐给南山港披上威风凛凛的铠甲袍!"老人家脸上顿时光采焕然,陶醉在历史留下给他的,足以使他感到民族光荣的幸福里。然而,历史留下真正值得老者回味不尽的东西又有多少呢!
"我老糊涂了,连茶也没给客人斟一杯!"老汉竟自笑了起来,有点歉意地招呼她进屋里坐。
客厅陈设华丽,意大利玻璃瓷地板,素花墙纸,丝绒沙发,彩色电视机的上层安放着一尊立着的观音娘娘,两旁是金柱子的电珠红烛子,山水牌音响组合的旁边立着红脸的关帝像,威风凛然。孩子穿脏了的,尿尿了的裤子随便地扔在沙发上,也有落在漂亮的地板上。老汉顺手捡起扔到墙角的木箱里去。然后又入厨房灌开水去了。
果千尾随着进了厨房,一式现代化,白瓷墙壁,不锈钢厨具器皿,乐声牌电子石油气炉和系列壁柜,雪白瓷片镶嵌的落地橱格里放着带酸味的咸菜瓷缸,奶白色排气机下面的窗口挂着一串串鱼干,白菜干和扎得整整齐齐的豆角干儿。在如此现代化的装璜里好像欠缺了一样东西,又好像多出了什么东西。仿佛这也是一种什么样的灵气?
老人家给她斟了杯铁观音茶,笑道:"不怕你见笑,像你这样高文化的老师来我家还是头一回。"
"尚浩是个大学生了。"
"我们文家几代人就出他这个秀才!嘿,有人眼浅,说哪比得上出海钓一条鼠斑鱼,卖两万港元。南山不缺钱,欠的是文化。读历史好,不望发财,但望不要忘却了祖坟!"老人家有点发哑的声音里充满着感慨之情,又好像隐瞒着无穷的忧虑。
楼上传来隐隐的一阵哭声,似乎又模模糊糊地夹杂着两下嬉笑。听得出来是一个姑娘的幽幽哀怨。
"这孩子生性过头了!"老汉不以为然地苦笑了笑。
果千好奇地轻步踏上了楼梯。宽阔的客厅摆设得比楼下还寓丽。朝南的房门虚掩着,里卖面透出来姑娘的低沉的哀怨。她屏住气,侧耳听着:
"……毋忘双亲养育恩,长念乡中姊妹情,
一孝公婆二敬叔,三睦姑嫂四顺夫……"
"哦,哭嫁歌!"她惊讶住了。这古老的旋律。
推开门。
姑娘坐在奶白的太空椅子上,睁着双漂亮的大眼睛,笑眯眯地瞧着她,石磨蓝的牛仔裤贴裹着健美的大腿,宽肩松疏的线织白T恤使那丰腴的身姿充满青春魅力。她不敢相信幽幽哀怨会是眼前这位新潮女性嘴里发出来的!
"陈教授,我让你笑话了。"姑娘道。
"呀,洁玲,刚才你唱的……"
她笑了,"哦,替新娘流眼泪,送嫁呀!"
"…………"
"新娘的奶奶脑筋八卦,我舍命陪她是了。"姑娘说。
果千明白这是姊妹对哭的一场。
"那位奶奶也太过了。"果千说。
姑娘叹了一口气,"算了,人老了,让她了却心愿,听了好高高兴兴上西天呀!"说完又格格地笑出声来。
陈果千给姑娘的纯真感染了,侥有兴趣地道:"你心很慈。"
"当然啦!我请假躲在家里练哭唱,保密呀!够朋友了!"
"听说这么一哭嫁,人到了夫家就事事顺手顺心了。"果千说。
姑娘瞪大了眼珠儿,"我才不信呢!最保险是搬出来住,相见好,同住难呀!你说对吗?"
"对。"
"你赞成吗?"姑娘有意问道。
果千迟疑了一下才点了点头。她自己就不大舍得儿子搬到外面去住。
"嘻嘻,我有你这样的奶奶天都光了。"姑娘竟乐得拍超了手掌来。
果千心里感到一阵怅然,自己年轻时不也是这个劲儿么!眼下却又完全是另一种心情。岁月已经在她与她之间流逝过去了,然而在她与她之间应该是平等的,当然也本可以谅解。她只是做了理所当然的事,可竟又像是做了一件不该做的事……
"洁玲,公司来电话叫你立即回去!"文老头在楼下喊道,"你装疯卖癫得还不够吗?"
姑娘应了一声,撇了撇嘴,便下楼呼的一响骑上本田摩托头也不回的溜了。
"方芳子总经理来电话问你还在不在这里?"老人家唯恐果千听不明白。
"她怎知道?"
"还不是洁玲那疯丫头通风报信,"老汉说,"她在南山开发公司接待室,公关小姐!"
她这才想起时间到了,便匆匆告辞了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