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空蓝湛湛的,太阳很猛,人们热得浑身流汗。低矮的工棚灼热得象个蒸笼。曹白在屋里呆不住,午休也在工厂里吃饭。
厂房高敞宽阔,空间很大,装有抽风设备,人坐在里面倒还凉快。尼仑光若膀子,整天泡在工厂里。随着厂房高高地矗立了起来,他那红晕晕的脸庞却消瘦多了。基础地面工程做好了,厂房也上了顶盖,只等着设备到货,便可以立刻动手安装。
看来工程进展得很顺利,连一向要求严格的尼仑也感到满意。
一艘满载着设备的轮船泊了码头,起重吊塔的铁钩悬在船舱的上空,只等着货箱起运。事情恰恰在这个时候发生了。
这件事使曹白感触很深,也使他更深地了解了尼仑。
不言而喻,设备到来之后是要经过厂方验收的。可是资方却说不用验收,而且一再坚持。理由是他在香港已经签收了。曹白认为这理由不能成立,应该由厂方,即包括我方同资方在内的验收方才有效。他是我方的驻厂代表,坚持一定要验收。双方争论不下,事情就这样僵住了。便交由厂长处理。因为在事情未提交董事会讨论决定之前,厂长完全有权定夺。在那位外商眼里,尼仑一定会帮他的忙,因为他俩都是西方人。况且他把尼仑拉去碧海楼喝FOV威士忌。李可玲获悉这个消息后,便立刻赶来找曹白,她担心尼仑给人家拉了过去。
曹白听了,脸上不动声色,心里却很焦急,生怕夜长梦多,延误了工期,况且轮船多停留一天得付罚款。然而,你急也急不来,只好坐在工厂里等尼仑回来。
尼仑随着那位外商一起回厂,他默默地坐下来,破例地抽了根“万宝路”。工厂规定不准在厂房里抽烟,即使厂里还没有安装设备,但人们已自觉地按规定办了。
曹白坐在尼仑对面,理由就是这么几句话,只等着厂长定夺。
“应该验收。”尼仑说得非常明确。
那位外商倏地站起米,恼火了,“胡闹,你不想干了?”威胁要解雇他。
坐在一旁的李可玲也跟着站起来,惊愕地睁着眼睛。她没想到尼仑说得这样明朗果断,也没料到这位文质彬彬的资方代表,竟又是如此的粗暴。想起尼仑平时常说的那句话:在老板面前要没活找活做……她的心忽的就象铅一样沉甸甸的。她睨视曹白一眼,惶乱的心一下又安静下来,也异常冷静地坐着。
尼仑显然给激怒了,但他竭力在控制着自己,“先生,我是个工程师,不是商人。在我胸膛里跳动着的是一颗工程师的良心。”然后,他转脸对曹白说:“我不会丢工程师的脸的。”
“我不同意。”那位外商蛮横了起来。
“我是厂长。先生,请你别在这里胡闹!”尼仑给气火了。
“我解雇你!”
这时,曹白开口道;“先生,你只有百分之五十的权利,明白吗?你应该清醒,自己是同谁在说话!”曹白威严地说。他向尼仑投过去深情感激的目光。
“董事会上见。”那位外商依然很不服气。他是下定决心要尼仑“炒鱿鱼”了。
就这样,设备当即验收。
曹白验收的结果可以说是满意的。设备部件足数,质量也可以。还未发现有翻新冒假的。然而他心里仍然犯疑。对方如此横蛮粗鲁,个中自有原因。于是,他同小桑叶一块儿商量了好久,把那一大叠的单据复算了一次,也没发现问题。他仍然不放心,还要再一次核对。
看见他累得眼睛也陷落了,额角上渗着虚汗,她把全部单据都收了起来,说:“算了,我来复核好了!”
她很聪明,不在金额上核对,而是从备件数上去复算。终于发现有十六张单据是重报的,都是备件上的数,计十八万多元。
尼仑一直注视着事态的发展,心里很钦佩他们那一股韧性的劲儿,好象他俩的心是另外的一种特殊材料构成的。他明白这是对他的一种支持。待到弄清楚了问题之后,他高兴地拉着曹白和李可玲到西山宾馆餐厅里,给他俩斟了杯“威士忌”,举杯道:“祝贺你们,坚强的中国人。”
曹白说:“我们应该感谢你的支持。”
尼仑一饮而尽,笑道:“我只是拿了工钱才对工厂负责啊!我不可能象你们那样做。你们是以主人的身份说话的。羡慕你们。”
曹白感激地握住他的手:“你是我们中国人民的朋友。”
走出餐厅门口,尼仑依依不合地握着李可玲的手说:“小桑叶,谢谢你!”
他站在门口,一直望着他俩的背影消失在朦胧的晚霞里。这两天,尼仑情绪不大好,寡言欢笑。虽然事情弄清楚了,他也并不稀罕留在这儿。从签订合同的头一天起,他随时都准备着卷铺盖。东家不干干西家,凭的是一手技术。但他睡不着。扭开香港英文台电视,又随即关掉了。扭亮了台灯,他俯着头给妻子写了封信,隐隐约约地流露出自己的不快。当然,他用不着担心找不到工作,只是想在中国把这个厂建设好,也可给自己留下个好名声。况且他很希望能让妻子女儿来中国一趟哩!
他接到新加坡朋友的来信,拟邀请他到那边建个新厂。星洲这地方自由开放,地方很清洁,很具有吸引力。本来他准备回信推辞掉算了,可眼前的最况,心情不愉快,便又重新考虑可以到星洲走一趟。
不管怎样,一到了工地,美国人又活象一头公牛,精力充沛地干活。所有设备经过验收检查之后,便动手安装了。尼仑象一个进行立体战争的指挥员,一分钟也没有闲过。
每个人都很清楚,一场艰巨的技术拼搏战打响了,是在这样一种不大和谐的气氛下开始了的。
人们不时悄悄地溜眼望望尼仑。好象他们之间一下子靠得很近。
成套崭新的设备拆开了箱子。高高的电脑自控电焊机床,巨大的长龙般的轧钢板机,灵巧的喷沙除锈机,以及庞大的自动喷漆间……连成一条自动生产流水线。复杂的电路象麻麻密密、层层叠叠的蜘蛛网儿,使人眼花缭乱。那一根根红蓝黄白黑青的电线宛如一束束五色梅,而一块块薄得如纸的集成电路,细细的数字型号就象散落在地上的一群蚂蚁……
这一切,大的小的、粗的细的、硬的软的,有颜色的没颜色的……,都要经过尼仑的眼,尤其是电脑软件,也就是我们说的程序,比什么都来得复杂。
尼仑日夜地忙着。曹白和李可玲也没空闲过。望见小李消瘦了的,显得有点衰老的漂亮脸儿,曹白劝她说道:
“小桑叶,歇一会儿,坐下。”她那一头秀发仿佛也累得退去了光泽。
她依然露出那副满不在乎的样儿,翘起嘴唇说:“桑叶是给蚕儿吃的!你懂吗?”
他点点头。
他能说些什么呢!
太阳落在平静的海面上,淡淡的暮色里透出一道道金黄的晚霞,白浪滚滚,光斑万点。沿着沙滩的海滨路上,行人寥寥,两旁的路灯已亮了。金碧辉煌的购物中心灯火通明,铝制的货架上放满了各式各样的商品,花样繁多,琳琅满目。然而,顾客不多,稀稀落落。年轻人吃过晚饭都跑到培训中心上课去了。上了年纪又懒得往外面走的,坐在家里看电视。
张弓乘尾班飞翼船从香港过来。
曹白好象预见到他要来,早早就在码头上守候。李可玲不知从哪儿来的消息,说董事会在香港大酒店里开着,会议一项重要内容是有关炒尼仑的鱿鱼。他焦急得根,便独个儿来了码头。
他见面头一句就问张弓,“尼仑的事怎样?”
“他是个好厂长。”张弓笑了笑,“你提供的材料很有力,充分证明尼仑决定验收是对的,完全正确。”他是指查出重报单据的事。
“争论得很激烈?”
“资本家就是要赚钱嘛!过了线,我就得敲他,我也是个老板呀!”张弓爽朗地笑道。
曹白说:“你是一个特殊老板。”
“特区新品种!”他风趣地说。“咸淡水交界地方长的鱼,两边都要适应才好。”
他沿着出口通道,漫步边走边问:“尼仑心情好吗?他这个人颇正直,工作非常认真。”
曹白说:“他很感谢你的支持。”
“我们应该感谢他。他工作得很好,给工厂省了好多钱。董事会经过讨论决定给他奖励,休假一周旅游。”
“这太好了。”曹白高兴道。这无疑也是对自己的支持。
“安装工作进展得怎样?得抓紧。抓不紧等于不抓。”
“已动手了。电脑部分的安装有困难,就尼仑一个人懂,我只能跟着人家学。”他知道张弓着眼在技术的引进,一心一意要培养一支自己的技术队伍。
来到通道口,曹白招呼张弓坐上那辆停在路旁的银灰色轿车。张弓摆了摆手,问:“小桑叶呢?”“她没来。”他便又大步朝前走去。他想看看这迷人的特区黄昏。
华灯初上。厂房、楼宇,山上的微波站、海上的游轮,到处都亮着点点灯火。火点,无数的火点连成了火光的线条,闪亮亮地勾勒出一幅壮丽奇瑰的图画。他感到愉悦、痛快,踏着自己铺设的道路,迎着自己点燃着了的火光,而路啊!在不停地伸延,灯火啊!在不断地点燃……
他走在这伸延着的路上,心好象也在兴奋地伸延,伸延得很远,很远。他突然加快了脚步,把周围的一切都扔在脑后,就象一个旋转着的锥体在空间滑行。曹白跟着他不由自主地也加速步伐。他习惯了急促的步子,进行曲的旋律,一下摆脱了履度方步的疏闲,顿时心情舒畅极了。他明白,走在前面的张老板心里也充满着这种欢乐。
“对了,还要什么样的技术骨干,你给我挑选。回头开个名单,我给你当跑腿!”张弓认真地说。
“一百个谢谢你!”曹白马上从口袋里掏出名单,上面写着的都是他熟悉的同事、朋友。他们在技术和学术上都是有成就的。他很高兴,一点也没料到张弓这么干脆。
一辆奶黄色的面包车从后面赶了上来,车子轻巧地在他俩的身旁嘎然停下。
“不留下一个给我吗?”李可玲把头伸出车窗外笑道。
“一个不留。”张弓替曹白回答。
她朝曹白问;“敢吗?”
曹白只笑了笑,稍停才说:“为啥不敢?”象在回答又象在问自己。
张弓停住脚,靠在汽车门旁在看名单,笑容满睑。突然,他眉头紧皱,摇了摇头说:“不对,还漏了一个人!”
曹白惊愕地瞧着这位领导:“谁?”
“糊涂虫!”她嗤着鼻子笑道。
张弓接着笑了起来,“你怎么糊涂了呢?”说着递给他一份电报:按时来报到芝。
“张老板,你……”他感动地说。
“她该来了。我已经替她办好了调动手续。”张弓斜睨了李可玲一眼,接着又递给曹白一张住房证,上面写着门牌号数,“房子小桑叶都给你清洁过了。”
曹白接过这块小白纸,一时感激得说不出话来。
“小桑叶,你不是要进老曹到罗湖火车站吗?”
她瞪着眼珠儿,装出惊讶的样子,“是去接蒲芝吗?”然后侧过脸,瞪着曹白发笑,象在问:敢吗?眼睛里充满着感情,这样美丽,这样动人!
“蒲芝喜欢明媚的阳光!”张弓笑了笑。
曹白感激地凝望着他。
车子开走了。
淡绿色的窗幔在南风里飘拂……
一九八四年六月于广州
##温暖的深圳河
卷首语
她从河对岸的深圳来了电话。
沈家海下班后,便匆忙到换衣间里换上衣服,急着去跟她见面。他在香港九龙的一间汽车修理厂当技工,下了班总是满身油污,手指缝里的黑色油垢老是洗不干净。每次回到公寓里,何少文总爱开玩笑说:“癞蛤蟆!香港地这么大,偏生要蹲在这窟窿里。”他几次下决心要穿着得潇洒光鲜一些,可过了没几天,不知不觉又回复了原先的邋遢样子。换个工种么,又觉着自己修汽车内行,薪水高,便又不想。说说闹闹的竟又做了三年。
黄昏时刻,沈家海赶回了公寓。何少文还未回来。他俩是中学时的同学,同在一个村里长大,后来又一起从大陆跑过来,现在同住在一个房间。今晚,他要同少文一起去见她。现在,他心里很焦急,靠在床上不停地用力搓着手指纹里的油垢,搓得手掌也红了。才待了一会儿,就象过了一年似的难受。沈家海坐立不安,便留下张字条,自己出去了。
沈家海想挑选一件称心如意的礼物,表示自己对她的心意。可是,挑件什么样的东西好呢?他又拿不定主意。
华灯初上,香港街道上已是人山人海,熙攘喧闹,嘈杂得令人头晕。出门拐个弯就是繁华的上海街。这里是九龙的一个商业闹区,街道少说也有十里长。两旁店铺林立,灯火通明,五光十色,琳琅满目。他步入超级市场,这里装着闭路电视,无人售货,任君选择,出门付款。只见商品如山,万国商标,品式繁杂,色彩缤纷,令人眼花缭乱,宛若置身在万花筒的世界里。他沿着环形的货柜走了一个圈,也挑不上件合意的东西,只觉着心里卟卟地跳,脸上一阵阵发热。他站住了,朝着淡蓝色的塑胶纸糊墙壁上的方形冷气孔,迎着清冷的空气,摸了摸自己火红的脸颊,暗自笑了笑:“我今晚是怎么了?”
沈家海终于买了两件东西:一支电子表笔和一本精致漂亮的日记本,电子表笔的笔杆上带着电子表,农村里挺合用。日记本的每一页下面都印有一条名人的格言,首页印着这样的字句:志不立则天下无可成之事。对啊!人贵有志。她就是一个很有志气的人。想到这里,他顿然感到心里甜滋滋的。
回到公寓房里,看见字条依旧放在桌上,沈家海便又躺在床上。房间很小,刚好放下一张铁辘架床,一张小书桌,一个小衣柜和一个小冰箱,就再没有空余的地方了。客人来了只好坐在床上。在农村宽绰空旷惯了,初来时住这样的“鸟笼子”感到很不舒服。然而,在香港地,寸土寸金,这算是过得去了。他闭上眼睛在等候着:“这小猴子跑到哪里去了!”
他又翻开那个漂亮的日记本,默念着那句立志的名言,然后若有所思地笑了一笑。因为这句立志的话,他们曾经惹出了一场大祸……
那年大陆搞“批林批孔”,他同何少文在连队当兵。他对孔子生平事迹知道的不多,却晓得那立志的名言孔夫子是说过的。志者,理想,信仰是也。人又怎能无志?于是,他认为孔夫子还有对的地方。何少文当然赞同。在当时,这算是个了不起的观点。他因此受了批评,幸得是个新兵才没给什么处分。但后来,他们终于因此而提前复员了。回村后,有一回沈家海给她说了这个故事。你知道她怎么回答?姑娘竟笑了笑说:“你们有志气。”此后,沈家海越发敬重她了。
祸不单行。从部队复员回来没几天,“天安门事件”发生了。他吸取了“祸从口出”的教训,噤若寒蝉。可是心里又憋不住,便同何少文悄悄地在房间里悬挂起周总理的大幅遗像,寄托哀思。而且还刻印了好些传抄的革命诗词。不知是哪个缺德鬼打小报告,说他们在房间里集会,闹什么“小天安门事件”。我的天!他们因此成了反革命。一气之下,只好逃过了深圳河……
这样,他们来香港已有三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