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白前脚从工程咨询公司的资料室走出来,她后脚便踏进公司的门槛。扑了个空,她急忙调转车头,朝集装箱厂驶去。
曹白习惯步行。他骑自行车的技术拙劣,也许因为眼睛不大好,吹着风便要滴出眼泪来。因此,他很少骑车子。他走路步子快,不一会儿已来到小工棚前面的草地上。突然,他停住脚步,看见工棚檐口下,一颗红红的火点儿时亮时暗地闪着,象一只昏睡了的萤火虫儿。还未待他看个清楚,火点儿忽地熄灭了。
“天还未亮!我运气不算坏。”黑暗里响起了说话声。
“张老板。”曹白一下子听出来。
“我早警告过你了,要适可而止。”
“嘻嘻。”他赶着开门。
张弓跟着进门,边走边说:“我是个吝啬鬼,不想给你送个花圈儿呢!”
“是我不对,你有气就出吧!”
“我闻到你身上的酒气了。”
他惊愕了。“只沾了沾嘴唇。”
张弓随便地坐在书桌上,两脚悬空地摇荡若,好象一分钟也不能安静下来似的。他狡黠地瞪着曹白说:“我刚从尼仑那儿来,美国人说今晚过得很愉快。”
“他高兴,喝多了点。”
“今天是他的生日。”张弓说。
他惊讶地望着张弓,“你怎么知道?”
“他妻子来了贺电。”
“哦,我一点也不知道。”曹白深感歉意,人家生日连一点儿表示也没有。
“不知道的事比知道的事要多不知多少倍!”
曹白沉思了一会儿,“你什么都知道!”
小窗口上,那面宽阀的绿窗幔在晚风中飘动着,发出沙沙的微响,拂动着的窗幔好象在诉说什么。
“我就不知道明天这件事该怎样办好!”张弓说。
他沉默着。
“北京来了一位领导,我想请你给他汇报这里的工作。”张弓说。
“可不能开这样的玩笑啊!张老板。”他一下愣住了,“我能说些什么呢?”
“说你自己做过的事。”张弓说,“你不是做过核算吗?就说说你怎样核算好了。”
他赶忙摇了摇头,“你自己说去。”
“你自己做过的,要比我说的清楚得多。”
“我会给你说糟糕的!”
张弓笑道:“该是糟糕的,你就说得再糟糕点儿也好!”
“张老板……”
“老曹,你知道的比我多,一言为定。”说完,他挥了挥手转身便走出门去了。
曹白望着他那消失在夜幕中的身影,久久地凝望着。他己感觉到自己那颗曾经淡漠了的心,竟又慢慢地燃烧了起来。
他心情兴奋激动。庆幸自己的暮年竟又可以象根半截子蜡烛发放出光和热,让那一颗曾经衰老过的心燃烧好了,直至烧成了灰烬。对的,他该说,把自已做过的说出来。然而,他又感到胆怯,不知道该怎样说好。他坐在书桌前,得写个提纲才好。可脑子里象翻腾着一股热浪,热呼呼的,他一个字也写不出来。忽地又仿佛风平浪静,脑海里清晰得象一片晴朗的蓝天,万里无云,他可以闭上眼睛一字不漏地说个明白。他赶紧合上眼,希望迅速地捕捉住这一刹那间的灵感。然而,他什么也没看见,看不见沸腾的热浪,也看不见晴朗的蓝天。蓦地,他看见海面上升起了一艘飞翼船,高高翘起的船头上站着张弓,随和地在朝他微笑……
南方的夜宁静清凉。日间的热气已随着南风慢慢地消散了。一阵海风把窗幔儿吹卷了,小窗外远处还亮着几盏路灯。
望若绿色的窗幔,他仿佛看见蒲芝坐在窗前,默默地垂着长长的眼睫毛,在沉思,在惦挂,还是在忧伤……他想念着她,要是她眼前就坐在自己身旁,他一定说给她听,把心里的话全都说出来。
离开她才几天,却仿佛走过了很长的一段路,爬上了个小山坡,回头望,这才看清楚了,她是这样美,这样漂亮!他觉得自己真笨,在家的时候就没有多看她几眼……
临走的那天晚上,明月当空,屋里清凉。灯光下,她默默地俯下头,替他收拾行装,整整忙了一个晚上。两只褐色的皮袋塞得圆鼓鼓的,好象丈夫此去就不再回来了。女人的心很细微,每次外出她总要亲自给他检点,衬衫、书本、一件件的叠放好,似乎这是一种乐趣,又好象不放心这个不会料理自己的远行的孩子。这一回是调动工作,而且又是去那遥远的南方,难怪她什么都想塞进袋子里了。
他垂着手,默默地坐在妻子身旁。一双明亮的眼睛盯着她那纤长的、灵活的手指。说也奇怪,经她的手东西就摺叠得象图案似的妥贴整齐。这是一双天生弹钢琴的手啊!唉,要不是这些年跟着他下农村脱胎换骨,可以大言不惭地说,她会获奖的!
“蒲芝,你累了,歇一会儿吧!”他看出妻子眼眶里闪着淡淡的泪光。
她微笑着,“你怎么啦!”
“我到那边安顿好,便立即回来接你!”
她瞪大着眼珠儿,望着他。
“你不相信?”
“相信。”她说。“我怕到时候你又忘记了!”她嘴角上挂着微笑,泪珠儿却顺着脸颊流下来。
“我发誓……”
“不准。”她赶忙掩住他的嘴。那年他从乡下回城,说安顿好便回来接她。岂料一旦坐在设计室的椅子上,拿起计算尺便什么都忘记了。她一个人留在乡下,对着墙壁足足呆了一年多才上来。
“你少替我担心好了!”他恳求道。
她忽的天真地眨巴着眼睛,停住手问:“那边是个什么地方?”
“中国的。”
“香港也不是我们的地方吗?”她早听人说,到了特区就等于到了香港,那儿有个沙头角镇,一条小街,两个世界,自由来往。还说街上乌七八糟,污秽不堪,到处充斥着西方色彩,多可怕啊!
他咧着嘴笑:“环境可以污染人,人也可以净化环境。”
“净化?”
他点点头。
“不容易啊!”她望着夜空上的月亮,一块浮云轻轻地掠过,窗台上蓦地黑暗了,停一会儿,又朦朦地亮了,“首先得净化自己的灵魂!”
“你害怕什么?”
“我为啥要害怕?你,理想主义!”她咯咯地笑出声来……
理想主义!他瞪着那眼小窗口儿,瞧了瞧屋顶上的黑色沥青纸,苦笑了笑。脑海里又浮现出她那秀气的脸儿,一双乌亮的眼睛深情地望着他啊!他没有忘记,可眼前,她怎可以到这儿来啊!
“你呀,才是个理想主义者!”他在对妻子说。
门外响起了一阵机车声。
她一阵旋风似的卷进屋来,把戴在头上白亮的安全盔扔在椅子上,朝着他说:
“你呀,滑得象一条泥鳅!”她翘起薄嘴唇,“累得我捉了一晚迷藏。”
“有事吗?”
“张老板找你。”
“哦,他来过,刚走。”
“知道。他躲不过我那盏车头灯哩!”她向来是那样的自信,“快,你的汇报搞好了么!”
“向谁汇报?”
“国务院副总理。你、我,一块儿合唱!”
“哦……”
他还得去准备好个汇报提纲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