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朱崇山中篇小说选
4690900000026

第26章

黄宾手提着一条大鲩鱼,夹着儿根葱,向公共汽车站走去。他上了开往幸福厂的3路车,车上很空,便坐在靠窗口的位置。抬腕看看手表才八点四十五分。

突然,他像想起了什么事,站起来,提着大鲩鱼下了车。

他家住在旧街东巷里。拐过城东门不到半里路就是旧街了,再往东转有条小巷叫东巷。巷内很窄,青块石路面,光光滑滑,走的人多了,显得凹凹凸凸。两旁是低矮的双层小楼,尖尖的瓦屋顶,像瘦猴儿鸡胸上露出的两排肋骨。虽说是早晨,阳光和煦,可这儿却是湿漉漉的,感觉不到一点儿特区的气味。同眼下边境农舍——庭院式住宅相比,显得太寒碜破旧了。巷尾倒数第二间小房就是黄宾家。他在厂里分有宿舍,通爽宽绰,窗明壁亮。只是他母亲依恋旧居,不愿迁走。七十多岁的老婆子,哪儿也不想去,一心守着这旧屋于归老算了。且原先黄宾在厂里拈阄,捡到向南五楼的一套房间,老妈妈上落很不方便。后来同小祥对调,换在二搂。这一来又拖了好些天。

黄宾今年四十七岁,粗眉大眼,身体魁梧。他是个五金行家,脑瓜灵,手艺巧,没侍弄几天,便把那些世界名牌床褥的弹簧结构摸透了,悟出了一个新的序列结构来。香港师傅见了也连声称赞。在那次公开质量检查会上,一点不假,一辆二十吨重的压路机在床垫上来回渡过,三百多个弹簧圈没有一个变形,也没有一个走样。厂里几台从德国进口的机器,经他手调试,效率提高了。只是对有电子装置的机器部件,黄师傅就束手无策,只好靠林桂生和小祥帮助了。他俩有文化,懂电工学,多少也看得懂,再认真学学就上手了。技术这东西日新月异,不要说吃老率,就是今天出厂的机器同明天出厂的部件就有所不同,你就得去学,不断地更新知识。

今天黄宾休假。他这人平日闲不住,当上副厂长之后就更忙了。听说许之克过来,他认为接待客人是自己份内的事,便忙着买鲩鱼去了。后来想起姓许的乃势利之人,一气之下便提着鱼回家去。他笑自已是荔枝木脑瓜,太实了。人家过来还不是住宾馆,管他!

他把鲩鱼放在盆里用清水养着。那盆水横枝盆景该修剪枝叶了,哦,还要拨个电话给小祥,让他晚上来吃“水浸鱼”。这后生工作卖力,会动脑子,要补充点营养。嘿,他又暗自发笑,现在还愁营养不够吗?说也奇怪,以粮为纲那一阵,他吃三四碗饭还嫌少,现在油水多了,一碗起两碗止。因此,他常以此警戒自己,凡事不要一刀切,不要矫枉过正。在选上副厂长之后他就更谨慎了。

老妈妈望着盆里溅出来的水花说:“哦,木盆小了!”大鲩鱼摆摆尾,拨得盆水窸窸地响,溅了一地。要是过去老妈妈看见花了几块钱买回这条大鲩鱼,嘴碎碎的至少得埋怨好几天。可眼下老人家开通多了,家里收入多,儿媳孙子吃好点也应该。虽说她从没开口探问过家里谁个工资多少,可心里全记得清楚。有人说老人嘴上糊涂,心水可清,这话有道理。媳妇在电子厂当检验工,每月工资两百四五十元;儿子是副厂长有上两百元入息;孙子是出租小汽车司机,少说也有三四百元收入。这日子就像变戏法似的一下子升到天上,她也弄不明白哪来这大扎钞票。不过,市场上的青菜、猪肉、鲜鱼、豆腐都涨价了,而且涨得厉害。黄毛鸡也涨价,可没其他的涨得高。白毛鸡味道不好,这里是没人买来吃的。东西多了,人的嘴也就挑剔了。老人家这样一算,眼光也放开了些,工资高点也应该。记得政策开放初时,同外面合资办厂,开宾馆商场,市面上一下子热闹了起来。家里吃的、用的、穿的东西都多了。老妈妈把丢在地下的胶袋子捡起来,一个个地叠好,舍不得扔掉。那些可口可乐、生力啤、屈臣氏汽水和雪碧橙汁的空罐子全都收放在篮子里。隔邻的孩子见老婆婆喜欢,顺手也给捎捡送上门。没几天,墙角里的竹箩子已放满了,挂在墙上的胶丝网袋也填满了。那时候,街上没人收破旧。老婆婆觉得为难,也就厌烦了起来。物多为贱,看惯了就慢慢消失了那份样样舍不得扔的心情。

黄宾见妈妈要忙着给鲩鱼换大盆子,便赶忙说:“待会儿就下锅了。”

妈妈口里应着,双手捧来个大木盆,把鲩鱼连清水一块倒过来。嘿,要蒸要炒也得让鱼伸展开身子。老人家两手接着杉木盆沿,嘴里喃喃道:“这杉木盆子轻,不漏水也不怕摔坏……”在她看来,这小镇一步登天成了经济特区,外面的高楼越建越高,马路越拉越长,夜里灯光亮多了,还有百货公司,商场货架上五光十色,街上的人也确实拥挤。不过,这是外面世界的事,老太婆难得出一回街,出去也不外是上市场。至于逛公园、跑大街,去度假村野营烧烤,当然是跑不动了。只是家里的变化使老太婆糊涂了,香港彩色电视广告介绍了各式各样的日用品,记不清那样多的好处。比如乐声牌电子打火煤气炉就确实好用。老人家听说煤气罐子会爆炸,心已慌了,用火柴点火那蓬的一声响常常吓得人失魂,有了乐声牌煤气炉只要那么一拧就着火了。正在兴头上,煤气用户又有了新规定,处级以上干部才分配。黄宾是副厂长,当然够不上处级,凭幸福床褥的好名声才给予照顾,议价计算,九元八角一罐,比牌价贵四元五角。唉,这也算幸运了。

还有那个乐声牌平背无霜冰箱,老太婆认为是个宝贝,鱼肉放进去几天也不坏。原先买回来一斤肉,大热天非一日吃完不可,现在可分开几餐来煮。只是这一来,老人家吃得更省了,有几回丝瓜、苦瓜都给冻热了。

虽说屋里狭窄,黄宾还是晓得生活的。浴室里安了淋浴花洒,还有煤气热水器。可老人家还是喜欢这只杉木盆,说来拣去还是这个木盆好!

“今晚谁来吃饭?”妈妈问。

“小祥。”

“桂生来吗?”老人家很关心林桂生,也喜欢沁萌。常常说沁萌有心事,值得尊敬老人。

“家里地方窄!”儿子说。

“哦!”老人家没说下去。她知道新宿舍的厅堂大,有十八个平方,听说坐得下三席位的客人。她想了想才问:“小祥他们搬进去了!”她明知故问.小祥他们早在上个月乔迁了。

“厂里的人差不多全住上了。”儿子解妈的的心事不便明说。老人家知道上布这山岗全是坟头,不知道捡起了多少金罂白骨,压碎了多少个脑壳尸骨才建起这厂房宿舍。她嫌这地方邪气大,说什么也不愿搬去住。桂生知道了劝黄宾稍等一等,让老人家看看再说。

“桂生也搬进去了吗?”老人家问。

“嗯。”

“那老姑娘呢?”

“她不是我们厂的。”他明白妈说的是沁萌。老人家是很相信沁萌的,认为她实在,没一丁点儿花假。

“哦,她迟早也得搬进去。”老人家把沁萌同桂生连在一块儿。

“我们厂还得建一幢宿舍哩!”

“生意这样好吗?”

“接的订单不少,看样子得添些工人。”

“真的吗?”

“我说过假话?”儿子有点诧异地说。粗心的黄宾没有觉察出母亲心情的微妙变化。她认为林桂生、小祥、沁萌是好人,是有福的人。不简单呀!二十来岁的后生带着十几个集体工闯出了一番事业,家大业大。什么时候见过,上百个集体工一下子住上了高层公寓。这不是有福吗?然而,她不放心这坟地上的邪气!人家搬进去了,住上了,厂里生意还闹大了。当然,沁萌迟早会跟上桂生的。她也要搬进去。这个福气太大了,就象一朵红云一下子把天边映红了。她这才觉得这小巷子小屋里是阴湿了些儿,也狭窄得很,难为儿媳孙子陪着自己。对了,得找个空闲同桂生扯一扯,探听一下住进去的孩子老人平安不平安。后生仔火气大,邪不胜正嘛!

“今晚请桂生来吃饭。”妈妈说。

“他没空闲,香港老板会过来。”

“你就说是我请他。”

“有事吗?”儿子不禁惊愕了。

“有。”

“什么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