香港皇后大道中。这是岛上最繁华的闹市区。
工业大厦像根摩天柱子,直竖蓝天。枣红色大理石墙,明亮如镜。大门口两旁挂着块白色胶板,上面印着一列公司工厂的名字。
索雅家具公司办事处在三楼。
电话铃不停地响。香港各大酒店纷纷来电话,探询幸福牌床褥的行情。上门要货。
索雅公司经理陈兴托了托鼻梁上的金边眼镜,笑容满面。他派人到裕华行、丰华公司了解,证实国内宾馆同美国“席梦思”、法国“雪佛尼”的床褥洽谈取消了。这是个很好的兆头。
报纸上也登载了国内京西、东方等各大宾馆选用幸福牌床褥的详细消息。这比卖十万元广告费的影响还大得多。
“高招,高招!”他从心里佩服林桂生。幸福牌床褥的销售像波浪一样地推开去,冲进了香港市场。取得了出乎意料的最佳效果。
他预见到订货还会不断增加。由于国内大宾馆的影响,香港各大酒店都想装备幸福牌床褥,以此标榜自己时髦的名贵身价。随之而来的是要乘此势头,迅速打开东南亚和欧洲市场。
这位五十出头的瘦个子经理,白皙皮肤,乌亮头发,看去还颇年轻。他这几年才从印尼转来香港办厂,开了几个工厂,发迹了,挤进了财团行列。他爱国。要在中国办点事业。经济特区刚开办他便回来投资。当时,尽管是由一个小农具修理厂承接加工,他还是爽快地签了合同。
眼下他不能不信服,同他合作的不仅是个出类拔萃的厂长,而且还有一批技术出众的工人。他心情愉快,一幅打开东南亚、欧洲市场的图画已展现在眼前。
陈兴为人沉实,但颇自信。他认为自己是善于识别人才的。经过他的眼睛,是金是铜大致可以分得清楚。可是,他对林桂生就看得不那么准了。他低估了林桂生的才华,看不到他身上的潜质。看来林桂生是块藏而不露的金子。
他坐在经理室的转椅上,望着桌上厚厚一叠订货单子,不由自主地想起一个月前的事……
在幸福家具厂的设计室里,林桂生给他看那张“龙凤呈祥”的设计图样,图案古雅,雍容华贵,色彩斑珈。然而他疑虑重重,担心这花样,款式竞争不过欧美时行的淡雅情调。
“有兴趣吗?”林桂生笑问。
“只是古老了一点。”他坦率地说。
“我倒看中这一点!”
“哦!”
“东方色调的华贵吉利!”
“东方色调!”他沉吟了好一会儿,“林厂长,你有眼光。”
林桂生以行家的眼光笑道:“我们不妨探讨一下。家具当然要有使用价值,但也要具备装饰价值。如果放在客厅房间里的是一件艺术品,给人们美的艺术享受,那多好呢!因此,没有特色就没有市场。”
眼前,“龙凤呈祥”床褥成了热门畅销货,证实了林桂生的预言。在国际市场上竞争就是需要这种过人的胆识。
想到这里,陈兴笑了笑,还是小女儿蓝妮眼尖。这孩子傲气,然而有点刁蛮,但她头一回见面就对林桂生有好感,认为他是有才学的。
秘书送来一份电报。陈兴心情顿时又烦乱了。这些事他考虑了好久,然而还是很难得出正确的结论。一旦牵涉到政治风云,事情就变得十分复杂了。
他的大女儿玲妮从印尼拍来电报,说事情办理得并不顺利,得他亲自去一趟。他正在想方设法把在印尼的产业转移出来,那边卡得很严,不多花些钱是办不妥的。近日,人们对香港前景信心不足,地产下跌,港元疲弱。好些游资转移到澳洲、美国和加拿大去了。他原先是要把资金转来香港和新加坡的,可蓝妮劝他转移到法国,说那边保险。其实,两次世界大战法国都是首当其冲。商场竞争是要冒点风险的,尤其在政治风云变幻莫测的关口上更是如此。他倒想趁这个动荡的时刻,看准了就下注。其实,这个问题说穿了是对中国的信心如何?倘若你愿意在经济特区投资,就无须考虑香港前景了。他倒是想趁此机会,在九龙偏僻的新界,接连深圳特区的地区买进一些地产,转它一转。
狡兔三窟,人也不能不留有余地。陈兴一想起这些心情自然就烦杂了起来。
电话铃又响了。
妻子在家里打来的,说蓝妮要去特区看工厂,趁返法国之前回大陆玩玩。这孩子从来做事总是心血来潮,说去就去。不过,这一回她无疑是想去探望他了。人是有缘份的,你说有多少亲戚同学喜欢她,可她高傲得很,好像谁也看不上眼。有个时候,做父母的真担心女儿忘了祖宗,倘使嫁了个法国人那就什么唐山祖宗全都烟消云散了。因此,每逢寒暑假期、节日公假,他都要女儿回来,一味同她讲家乡话,谈家乡事。蓝妮了解父亲的心事,默默地听着,样子虔诚得很。可你知道她心里怎么想呢?连香港半山区她也嫌不够幽静,什么都是法国的好。美国人坦率可爱,但随便得有点欠文雅了。法国人固然比不上美国佬阔绰,可人家谈吐斯文,举止潇洒呢!现在时兴说两代人之间的代沟,从女儿身上他已经很清楚地感觉出来。这年轻一代人对祖宗的观念比上一代人薄弱得多了。细思起来,这种思乡之情无非是对乡亲祖物的怀念,尤其是童年生活的缅怀。倘使这乡亲之情不存在,或者是减弱了,甚至是丢弃了,也就是人们常说的伤了感情,那还有什么思乡了呢!这能怪孩子吗?
他很想在香港给蓝妮物色个男朋友,但女儿就读巴黎大学会听这父母媒妁之言吗?她这回突然要去深圳特区,那儿游览的地方不多,吃的东西比香港还贵,且宾馆房租不低,服务态度比港地可差得远了。使人头疼的还是坐“的士”,漫天要价。天晓得那计程表是怎样跳的,他测算过比广州的跳得快一倍。总之,初建城市的混乱是避免不了。看来她是去看望林桂生居多了。
这有可能吗?蓝妮真的会看上他吗?唉,说不准。这年头青年人的心思就像寒暑表似的敏感,时趋新湖。不过,他喜欢林桂生才思敏捷,办事麻利,让他设厂贸易无疑是一流人才。陈兴经营家私买卖几十年,跑遍了世界各洲,见识不少。可就很少见过像林桂生这样独具胆识,眼光远大的青年人。这后生初出茅庐竟就悟出了这样深刻的生意经略:“没有特色就没有市场。”毫无疑问,缺少学识和魄力的人是不敢这样想的。凭这一点胆识才可以在国际市场上叱咤风云。近日,继“龙凤呈样”的吉祥设计之后,林桂生又推出一整套仿古木雕家具,古色古香,充分体现了中国民间木雕的特色。简直是一件名贵的艺术品。试销会上一下子便订购一空。尤其是东南亚、印度、非洲等地,纷纷来电订货。最近,他从电话里听林桂生谈及宫殿式的沙发设计新样,虽然未看过图样,可他完全相信新产品定然会畅销。以己之长,出奇制胜,非如此不足以屹立世界经济之林。
他暗自发笑,自己这不是在挑选经理,可女儿呢……?待会儿她可又要说这是代沟了。
陈府座落香港半山区香雪道。马路沿山而上,林荫夹道,紫荆嫣红,梧桐浓绿,景色怡人。朝下望,清幽的罗便臣道、竖逍,繁华的荷里活道、皇后大道、德辅道和干诺道,像一级级长长的石阶,瀑布似地一直倾泻落皇后码头,往外面就是碧波汹涌的大海了。
这里是富豪住宅区,多半是低层庭院别墅。幽雅清静。
客厅里,吊灯,墙壁,地毯,雕花的天花扳全都呈淡绿色;沙发,橱柜,茶桌却是一式的米黄,相互映衬,构成一种充满青春活力而又异常优雅的色调。
“奶奶,幸福牌、幸福牌!”小孙女茵茵看着电视屏幕彩色缤纷的闪光拍手喊道。
“奶奶看见了。”吃过晚饭,陈太太习惯陪着小孙女看电视。香港电视商业性的广告节目很多,每隔十五分钟便放一会儿广告,五光十色,包罗万象。美女、球星、歌星、模特儿、小旦、狗、猫、老虎、袋鼠应有尽有地上台表演,逗得孩子拍手笑。广告拍得很活。
“大笨象,呀,大象踩上床褥了!”茵茵又高兴又焦急地喊叫起来。
“大象在跳舞!”奶奶笑道。
“啊呀!”茵茵惊呼了起来。一辆履带推土机在一张粉红色的床褥上面压了过去。
茵茵知道幸福牌床褥是爷爷公司里卖的,日历牌上印有幸福牌的“金钱”标志,金色的大铜钱。她搂着奶奶的颈项说:“压烂了吗?”
奶奶努努嘴,示意她问爷爷去。她便跑过去缠着兴喊道:“爷爷,烂了没有?”
爷爷在看电视广告,也在想公司里的事,便随口答道:“烂不了!”电视里一切都是紧张、复杂、荒唐、紊乱、交错,而又顺理成章。不是吗?孩子也在为床褥的命运担心。
小孙女摇着头,拉着爷爷的手说:“不,压烂了!”
“茵茵,这是假的,没压坏。”奶奶说。
小孙女眨巴着眼睛问:“那大象呢?”
“大象是真的。”爷爷说,“床褥子压不坏。”
茵茵听说是真的,便又嚷开去了。
“看你,还说是真的。”陈太太埋怨着丈夫。
“本来就是真的嘛!”
“那你不在电视里讲清楚?”
“销路打开了,目的已经达到。”
茵茵不知什么时候在沙发椅上睡着了。
陈太太是个富商的女儿,她是学音乐的。年轻时在法国音乐学院里攻读钢琴。结婚之后,空闲时不忘自己的爱好。她从不过问丈夫的生意,也不愿在交际场上抛头露面。在家里除了弹琴、看书就是看电视了。有了小孙女以后,她的生活骤然地增添了无限的情趣。她喜欢听茵茵提出一连串成年人想也没想到的问题,无穷无尽的担心,以及无边无际的幻想。有时,她想给小孙女说,可就是怎样也说不明白。然而,她又不想骗孩子,不能对孩子说谎啊!
凡是公司里的事陈兴都很少同妻子说,免得她挂心。那一回股票下跌让她知道了,惊慌得手脚也凉了,就像得了一场大病。这一次转移在印尼产业的事,她直担惊受怕,整日愁眉不展。不过,陈太太也不是个完全没有主见的人。只是为人忠厚贤淑,有些事看在心里不随便说出口来罢了。上次林桂生来家里作客,短暂的交谈,她对他的印象很好。她喜欢象桂生这样实在正派的人。因此,蓝妮去深圳探望他,做妈妈的心里高兴。
“你什么时候去雅加达?”她问丈夫。
“后天。”他有点迟疑道。
“公司的事你不是交给之克管了吗?”
他点了点头,“但我放心不下。”
“哦!”她心里一惊。
她想了想,“他缺少经验吗?”
“羽毛丰满也有坏处。”
“他这人心计多?”
“我总是有点放心不下。”
“别想了,反正玲妮名下这一份归他的。”她宽宥地说。
陈兴的担心不是没有道理的。他隐约地感觉到之克背着他另有谋算。虽然他说不出具体事实,但商人的敏感使他嗅到了一股异味。起初,之克极力主张把印尼的物业转来香港,说了好多条理由。后来一个一百八十魔的转弯,偏要把资金转到新加坡去。这个转变令他生疑,究竟是什么原因呢?他反复思索,模模糊糊地感觉到这些现象是林桂生来索雅公司考察之后发生的。之克避忌些什么?他始终弄不明白。
“他今天没回来过吗?”他问。
“回来过。他说要去深圳找林桂生谈谈公司的事。”
“哦!”
“你不是把幸福厂的事交给他管了吗?”
他点点头。
“他又不是头一回返大陆。”
陈兴若有所思,“他同蓝妮一块儿去吗?”
“他说陪她一起走。蓝妮才不理睬他呢?也真是,他自己也是过来人了。”
“这不就说对了。”
“你又想到哪儿去了。”她觉察出丈夫对女婿有疑虑。
他笑了笑:“我担心他同桂生谈不拢。”上回林桂生来香港之克刚巧去了印尼,两人未碰过面。
“你担心一个工心计,一个想事业,水火不容?唉,做买卖的,和则合,不和则散,这有什么?”她劝道。其实,她已觉察出丈夫喜欢林挂生。这些事,你做得了主么?蓝妮就是这个怪脾性,她是找他学术雕的,民间艺术嘛!至于对林桂生更是一无所知,人家说不定有了人。嘿,他怎么变得婆婆妈妈了!
“世界似你说的那样简单就好了!”
“想通了也不复杂。”她斟了杯红茶端在他面前。
“像你弹钢琴那样动听悦耳!”
“各人有各人的难处。”她舒了一口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