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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3章

这一下,幸福牌床褥质量一流的声誉由国内传到了香港,传遍了东南亚和欧洲。后来还是沁萌出的点子,幸福牌床褥不久便打开了国际市场。这是后话。

她用面巾纸把一粒紫葡萄拭擦得发亮,然后才放进嘴里。她想了想,“也许我什么也没找着。”她重复着说过的话。然后便躺在椅背上微闭着眼睛。她不喜欢听恭维奉承的话,尤其是提及到自己。每逢她不乐意听的时候就闭上眼睛。然而,这一回却不全是这样。哦,大红伞!自己竟被人看做是大红伞了。多可怕;她鄙弃的东西却偏偏同她联在一块儿,而且还得到人家如此隆重的感谢。她觉得奇怪,为什么竟答应他?为什么帮这个忙?她确实是一口答应帮忙,几乎是毫不犹豫。想着,她心里顿然一热,感觉有点儿异样……随即又抑制着内心的感情,没有再想下去。也无需要再想下去了。她那微微发热的脸蛋一下子又冷下来,显露出一种满不在乎的神态。

“其实你已找着了。”他敏锐地察觉出她脸上一刹那间的变化,他明白了,这种满不在乎的神情只不过是她强制着内心的感情。只要一旦她浒醒地觉察出牵涉到自己的盛情的事,她就强制着自己,也怀疑自己。这又何必呢?

“你自己找着了吗?”

“要不是特区这个气候和土壤,我依旧是一个普通工人。眼前我虽然坐上汽车也不过是一个不入花名册的厂长。”他笑道。集体工是不入劳动局的职工名册的。

“干吗要入这个名册呢?”

“因为有了这个册子。”

“应该说这个册子已搬到这里来了。”她说:“要是不搬来会怎样呢?”

“另立册子。”

她听了放声大笑,用眼睛紧盯着他,流露出一种怀疑的神色,仿如对着一个陌生人说:“当一个入了册子的厂长你满足了吗?”

“你以为我很想当这个厂长吗?”他非常反感,“只有草包才害怕失去这本册子。”

“一点也不想?”

“当工人我可以挣更多的钱。你以为我只是为了挣这几个钱才卖命吗?”

她又放声呵呵地大笑了起来:“活该,你为什么要把那册子搬到厂里,为什么不采用浮动工资?你为什么要当这个傀儡?废物!”她竟愤然地喊道,好像触电了似的一下子没法控制自己。说完她浑身无力地瘫软在藤椅上,紧促地呼吸着。

他赶忙大口大口地喝着可乐,冰凉的液体把喉头上的火压了下去。他想马上离开这个房间,可双脚像铅样的沉,一动不动,眼光却情不自禁地落在她那发白的脸上。他痛苦地垂下头。

“原谅我……”她后悔了。她也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一下子把厂长同“将军”连在一块儿。难道他同他们是一样的吗?多愚蠢啊!你这个荒唐的姑娘。

“你累了!”他明白她在忍受着一种难以忍受的苦痛。

“我吓怕了你吗?”她突然又变得那样温柔,天真地间。

“我气忿。”他坦率道。

“你骂我好了!”她难过得紧咬着嘴唇,强忍住快要溢出眼眶的泪水……

当年他们在边镇小学里读书,同班同学。初来时她很怕羞,爱躲着人,穿着颇为朴素。布衣服,一双布鞋。过了几天才知道她是部长的女儿,大伙儿不约而同地投去惊讶的目光。一点也不像啊!

她功课很好,坐在他前面的位置,可从未见她回头望过,文静得几乎是过于羞答了。有一回课堂测验,他把橡胶擦丢了,急得满头是汗。上课铃响了,她浅浅一笑,把自己的橡胶擦掰开两边,从肩膊上往后递过来,从此,他感激她,也尊敬她。他不敢对她说一声谢谢,可暗地里对着大榕树说:要是谁欺负她就把他的鼻子捶扁!

一天,下课后她突然地转过脸来,浅浅一笑,“我爸爸要调防。”

她走了。那张羞答而又畏怯的小脸儿久久地留在他的心上。一晃又过去了好几年。

没想到他下红花岭当知青不久,她来了。衣着还是那样朴素,一双扣钮布鞋。身材苗条,长得很漂亮。可就是不像部长的女儿!

“你怎么也到这里来?”他惊讶地问。

“我不能来吗?”她浅浅一笑,脸色却显得苍白。不知怎的,他心里一震,感到她那浅浅的笑隐含着忧虑,那双秀气的眼睛好像一个满盛着哀愁的深的湖。然而,在相处的日子里她却从没透露过自己的哀怨。

她身姿袅娜,体质孱弱,边境地区男人很少,重活儿大多是女人顶替。她挑得起两箩谷吗?挑得起两把柴么?他没想到,挑担、下谷、拔秧、插田、挖沟,她样样上手,麻利得很。做活走在前头,工分也是她挣得多。且人又听话,任劳任怨,戽田水、开夜工、清大粪,队里多要派给她去做。从未听见她说过半句怨言。嘿!这是个部长的女儿!村垦谁也不相信。

只有一回,他相信她也许是部长的女儿。那回分禾草,老队长通情达理,说知青是单人独灶,多分些。可会计偏生顶住,恃着他哥哥是大队干部,眼睛生在头顶上。老队长干瞪眼,奈何他不得。几个知青也面面相觑。唉,寄人篱下。她从田里回来,满脚泥斑,扔下锄头便找会计去了。

“你为什么不照队长说的分?”

会计瞪她一眼。

“你分不分?”

他慢悠悠地吸着烟,青烟缕缕,冉冉上升,显出不屑一顾的傲慢神态。

“我找公社书记!”

他像触电似的反应道:“我们再研究商量。”

“现在就分!”她毫不让步。

禾草照她说的分下去了。

她那果断的、威严的、不容许拖沓的气势,确实有点像部长的女儿。谁又说得清楚这个长着白鸽眼的会计忌讳的不是这一点呢?

当天夜里,她闩上门。远处传来鹰叫狐鸣,她害怕得发抖,潸然落泪,感到周围是那样黑暗,阴森。她咬着被角,牙齿都发麻了。她爱孤独,像只离群的天鹅。然而,每当夜静更深,蛙鸣啯啯、风声萧瑟的时候,她又感到孤独的可怕。听说人死了便下到阴间,阴间也有自己的亲人。只不过那是鬼,不是人。那有什么,鬼怕人,人也怕鬼!妈妈已去了阴间,可她不想见妈妈。阴间也去不得啊!

月亮从云堆里探出睑儿,灰朦朦的显得惨淡凄清。山边的杜鹃花在夜色里变成了紫黑的一片。她踏着月色向小河边走去。波光粼粼的河水淙淙地流着,像一道光斑点点的银色带子,绕过山嘴,掠过险滩,流呀、流呀!淡淡的月色里隐约地看到杜鹃落花随波逐流,轻盈地一闪而过。好像一个含泪的姑娘飘浮在河水里。

她站在岸边,凝望着落花流水,默默地流着泪……

他那晚也睡不着,独个儿悄悄地来到河边。他想着日间里的事,似乎从她的身上发现了什么闪光的东西。为什么不可以用她的身份为知青们多做一些好事呢?这简直是一支令箭。先看罗衣后看人,古来如此。然而,他又感到奇怪,这姑娘从不显露自己的身份。

他惊住了。她立在白玉兰树下,脸上残留着闪光的泪痕。那浅浅的笑容也全都消失了。他对她一点也不理解,只觉得她感精复杂,就像寒暑表似的忽起忽落。她心里在想些什么呢?

“沁荫,小心着凉!”

她没育遮掩自己的悲哀,睁着双泪眼凝望着他,然后又默默地垂下眼睑。

“你在想什么?”他问。

“这落花流水!”

“你太伤感了。”

她瞪着他,冷冷一笑。

“如果我是你……”他来说下去。

“哦!”她垂下扇子般的眼睫毛。

“活下去,明天会好的!”他望着她说。

“明天?”她眼睛里闪着一线光采。

他点点头。

“活不下去呢?”

“到界河那边闯去!”

她微笑了,“明天呢?”

“我们一块儿回来。”

她睁大双眼睛望着他,“不,我不能这样做……”她仰望着灰黑的夜宅,飘浮着的云块,月光下的山丘、田野、荔枝园和高高的龙眼树,泪星儿在乌黑的眼睫毛上闪亮。

“我明白。”他再也说不下去了……

不久,她父亲的一位老战友帮助她参军去了。

他们又分手了……

他的目光停在桌上珠圆玉润的一串葡萄上,像一颗颗晶莹的紫色珍珠。

“你生活得太灰暗了,何必这样折磨自己。”他说。

“灰暗也是一种纯朴啊!”

“失去阳光的纯朴!背负这些沉重的包袱有什么值得呢?”

“你不理解。”

“我知道你心里很悲伤。”

“都已经过去了……”

“你真的不可以告诉我吗?”这些年来她从没有向他透露过自己的心事。

“不,我不能告诉你。”

“为什么?”

“你不要问,不要问了……”她有点儿慌乱地说。

“对不起,我又使你伤心了!”他茫然地望她一眼,然后转过身悄悄地走出房门。

她心慌意乱地倚着窗口,失神地凝望着他那消失在狭窄巷口转角处的背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