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朱崇山中篇小说选
4690900000022

第22章

车子停在巷口路旁。

她住在小巷里的一间双层小楼房里,这栋房子带个小院子,独门独户,还算清静。她一个人住在楼上,底下住着的也是个单身女人,这就更显得宁静了。

“沁萌,你不是病了吗?”他看见她坐在靠窗的藤椅上吹风,披头散发地在看小说,并且脸上还泛着红晕。兴许是小说里的主人公使她激动了?

她摇摇头:“我在家里休息。”

“我还以为你病了呢!”

“都一个样,反正是病休。”她淡然一笑。浅浅的笑靥,微露着一排洁白的牙齿,很美。她依然坐着,一动不动,好像对他热心的探访无动于衷。

他一点也不介意,望了望压在桌上的病假单,忍不住噗嗤地笑出声来:“饭桶,偷吃也不晓得抹嘴!”潦草的钢笔字填写着:慢性支气管炎,建议全体七天。

“循例手续。”她莞尔一笑,随手扔下了手上的那本《上尉的女儿》。

“有情人终成眷属!”他记得小说的结尾。

“普希金不简单,他讴歌匪首普加乔夫。”

“你看呢?部长的女儿。”

她听了脸上一阵发白,柔嫩的嘴唇微微颤抖了一下,随即又若无其事地眨了眨那双秀气的眼睛,笑道:

“我不知道!”

他敏感地察觉出她内心的急剧变化,她一直在竭力地摆脱这个“部长”的阴影,孤独地生活,像一个麻木了的人,又像是把自家冷藏在冰箱里。她憎恨当部长的父亲,可怜软弱的母亲。没有什么值得炫耀,对她来说,任何炫耀,都是自己的幼稚、浅薄,她又不愿见到虚伪的父亲,因此,她孤单地来到这个边境小镇,住在圩边的角落里。小街、小巷、低矮的房子、昏黄的灯和凹凸不平的青石板路,带着湿霉味儿的空气。现在,小镇腾空飞跃成了经济特区的市中心,马路在不断伸延,高楼大厦结群崛起,厂房林立,汽车像一条条不间断的河流,灯火明亮如白昼……然而,原先小镇旧址却显得更阴暗、低矮、潮湿和冷落了。她心安理得,很喜欢这种冷落。倘使人们全都搬到新区城里她会更高兴。他不明白,这位部长的女儿为什么要这样憎恨“部长”?同她在一起,他一点也不感到拘束,没有同异性会晤的那种不自然感。她对他也格外宽宥,随便他说什么话,从不苛责。部长的女儿同集体工,这是两个多悬殊的概念啊!也许正是这种悬殊使他们之间消除了人为的戒备。

她竭力回避开这个“阴影”,在部队呆了几年之后便转业到地方上。一个二十五岁的姑娘独自来到边城,这是她头一次为自己寻找职业。人事局的领导很婉转地对她说:“要求来这里的人很多,申请信件堆有桌子那么高,你的要求我们研究研究。”她并没有失望,研究是很正常的事。她老老实实地在招待所等了好几天。后来,人事局的一位高挑个儿的女干部好心对她说:“你这里有熟人吗?得找个接收单位!”她这才明白自己对这个社会很不了解。寻思了半天,她还是按照自己的意向去做。

她给市长写了一封信。市政府收发室的老同志看了看蓝白红花边的航空信封,摇摇头,“你是写给市长的吗?”示意她可否换个有衔头的信封,要不也只能交到秘书手里。

于是,她换上了个部里的大信封。

第二天,人事局那位女同志给她电话,说市长亲自批复,同意接收,要她赶回去发商调函来。不,是办调动手续。她从心里感激这位仁慈的女同志,也很感激市长的秉公处事精神。后来,她才明白这位市长原先是“部长”的下属,警卫排长。她并没有摆脱开这个“阴影”啊!

她打开餐柜,拿出了巧克力,加应子,川贝陈皮和各式各样的凉果。从冰箱里取来镇冻了的可口可乐,瓶子上冒着白色的冷气,透心的清凉。

“喝吧!看你热的。”她从不喝可口可乐,讨厌这股药味。平日很少有人到她家来,但她知道他喜欢喝这褐色的“药水”。

他大口地喝着。在她这里是不允许抽烟的,姑娘很厌恶带尼古丁的毒气,害怕这清新的空气给污染了。

“人怎摆得脱自己的影子!”他说。

“在太阳正午的时候;没有星光的夜晚,也许在外星球!”

“外星球不存在‘部长’?”

“那里没有人类!电脑也没储存有虚伪和罪恶的信息。”

“这是幻象!”

“幻象有过,但不是现在。”她漠然道。

“现在是幻象的毁灭!”他知道她曾经把特区看成是块处女地,一张白纸,或者是一个真空的地域,总之这儿将建立我们理想的图式。昏庸、愚昧、官僚、陋习、不着边际的空谈、扯皮……等等,都由真才实学所替代。然而,这一切幻觉都消失了。她来这里的第一天就没有逃出那个“阴影”。

她脸上依旧露着冷漠的神情:“不,是幻象的升华!”

他惊愕地瞪着她那双冷冰冰的眼睛:“在这小楼里探索吗?”

“你何必见笑!”她并不动气,“我已经找着了,也许又什么也没找着。”

“找着了?”他惊讶。她孤独、冷漠、怀疑一切,有时连自己也不相信。然而,她却不会失望。她学会了在幻像中生活,在幻象中汲取热量,因为她可以把幻象的消失看成是幻象的升华。她心里的“特区”这个真空的幻象破灭了,可一点也不感到失望沮丧。似乎一切都在意料之中!

“你一点也不感觉到吗?”她突然反问道。

他茫然地望着她那白皙的、缺少日照的脸庞。

她揭开茶杯盖子,喝了一口开水,随即又盖上了。只要别人摸过的杯子,或者是倒出来的开水,她都要重新洗刷过,用开水烫洗消毒。她从不在别人家里喝茶,更不要说吃饭了。看来她很讲卫生,清洁得小心翼翼。即使是淋浴,她事先也要一丝不苟地把浴室洗刷一番,生怕暗角里会冒出邪秽来。他安份守己地喝可口可乐,自个儿吃完桌上的凉果、蛋糕。端出来了的东西,她决不再装回罐子里去。对这样的清洁卫生,他真不敢恭维。

“从集体工人到厂长,你不闯出来了?”

“我的天!你不该忘记我是靠你那顶大红伞才渡过大难。”……

初冬,该是床褥销售旺季。可幸福牌床褥垫子尽管质量上乘,却迟迟打不进香港市场。车间里,彩色缤纷的、闪光的床褥堆积如山。对此陈兴老板也束手无策,准备万不得已时削价出售。午饭后,他无精打采地来到小巷的小楼上。

进门,他惊愕住了。只见她冷冰着脸儿坐着,两眼漫无边际地望着窗外的蓝天。对面坐着一位年长的、有身份的男人,西装笔挺。

“你给挂个电话好吗?要不写封信。”男人说。

她铁板着脸,紧咬着嘴唇,脚尖儿往地板上轻点着。

“无论如何你得帮个忙!”

她依然缄默着。

“你考虑一下好吗?”

“不。”她睑上一红就再没有说话。仿如一根铁桩子插进地心里去,再也推不动了。

后来他才知道那位有身份的男人是她公司的领导。公司经营着进出口的庞大业务,为了多赚钱,他们把好些产品,尤其是畅销的家用电器内销了。这是政策不允许的。近日走露了风声,其实是此地无银三百两。为了保险,得想个办法让上头批准某些产品部分内销,好装门面。这些人钻营很有一套本事,他们知道沁萌同上头那位领导相熟,便急着上门拜托她走个后门。可偏偏这位部长的女儿不买账,一味地摇头。她不屑于同流合污。

那位领导走了,她还板着脸儿生气。

可是,当她听完林桂生说幸福厂的一大堆困难之后,却微笑地眨闪着眼睛,不停地点数着纤细的手指,好像有一盘永远算不完的帐,又像漫无目的地在戏谑。嘿,真摸她不透!

“你肯帮忙吗?”他试探着问。刚才他们说的内销的事启发了他,要是允许幸福厂部分床褥内销,哪怕是很小的部分,厂子就可能有转机。然而,望着她那冷冰冰的脸儿,他的心早凉了半截。

出乎意料,她望着他毫不思索地答道:“可以。”

他惊讶了,几乎不相信自己的耳朵,只是望着她笑。

这样,幸福牌床褥内销全国各大宾馆。林桂生在销售洽谈会上,郑重其事地宣布敝厂这次内销旨在优惠国内用户。首先当然得完税和按出厂的最低价格出售;其次是允许公开检查质量;再次是保用二十年。这里不妨多说几句,检查质量的方式颇奇特。由一辆草绿色的解放牌载重汽车,在浅红色的印花床褥上来回辗滚过。随后是一辆二十吨重的履带拖拉机轰隆隆地压滚过去。果然灵验,订货骤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