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历史潇洒东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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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6章 游 承 天 寺

第四十六章游承天寺

一篇只有84个字的短篇散文,写景、叙事、抒情、记人物活动,如汨汨醴泉,从胸中自然流出,层次分明,情景交融,栩栩如生。确是不可多得的佳作。

苏东坡一生写过不少小品文,多半是随手拈来的日记、信札、提拔、便条,他自己并不把这些小品当回事,甚至选出文集时,不选入问及之内。然而我们通过这些小品,却能看到他的率真和豁达,这些小品比那些长篇大论,更令人喜爱。袁宏道评论道:“东坡之可爱者,多其小文小说,使尽去之,而独存其高文大册,“东坡之可爱者,多其小文小说,使尽去之,岂复有坡公哉。”杨慎亦言:“东坡尺牍狎书,姿态横生。箫散容与,霏霏如零春之雨;森疏掩敛,嶍熄如从月之星;行徐婉转,;纤纤如抽茧之丝。恐学者未到也。”《记承天寺夜游》是东坡小品中的名篇,对后世影响极大。

记承天寺夜游苏东坡

元丰六年十月十二日夜,解衣欲睡,月色入户,欣然起行。念无与为乐者,遂至承天寺寻张怀民。怀民亦未寝,相与步于中庭。庭下如积水空明,水中藻、荇(xing)交横(héng),盖竹柏影也。何夜无月?何处无竹柏?但少闲人如吾两人者耳。

译文

元丰六年(1083年)十月十二日夜晚,我解开衣服要睡觉的时候,恰好看见淡淡的月光如水,透过窗户,洒进屋内。于是我高兴地起床,出门散步赏月。想来想去,谁可以与我共同踏月赏景呢?于是,前往承天寺寻找张怀民。张怀民也还没有睡,我们便一同在庭院中散步。庭院中洒满月光,像淡淡的积水充满院落,清澈透明,水中的水藻、荇菜交横错杂,原来都是竹子和柏树的影子啊。哪一个夜晚没有月光?哪个地方没有松柏树呢?只是缺少像我们两个这样清闲的人罢了。

《记承天寺夜游》表达的感情是微妙而复杂的,贬谪的悲凉,人生的感慨,赏月的欣喜,漫步的悠闲都包含其中。作者“解衣欲睡”的时候,“月色入户”,于是“欣然起行”,月光难得,不免让人欣喜。可是没有人和自己共同赏月,只好去找同样被贬的张怀民,这里面有多少贬谪的悲凉与人生的感慨呀!两人漫步中庭,又是悠闲的。自比“闲人”,则所有意味尽含其中。

《记承天寺夜游》这篇文章只有84个字,从胸中自然流出,“行于所当行”,“止于不可不止”,无从划分段落。但它不是“在平地”直流的。只有几十个字,如果“在平地”直流,一泻无余,还有什么韵味?细读此文,虽自然流行,却“与山石曲折”,层次分明。“元丰六年十月十二日夜。”这像是写日记,老老实实地写出年月日,又写了个“夜”字,接下去就应该写“夜”里干什么。究竟干什么呢?“解衣欲睡”,没有什么可干的。可就在“解衣”之时,看见“月色入户”,就又感到有什么可干了,便“欣然起行”。干什么呢?寻“乐”。一个人“行”了一阵,不很“乐”,再有一个人就好了;忽而想起一个可以共“乐”的人,就去找他。这些思想和行动,是用“念无与为乐者,遂至承天寺寻张怀民”几句表现出来的。寻见张怀民了没有,寻见后讲了些什么,约他寻什么“乐”,他是否同意,在一般人笔下,这都是要写的。作者却只写了这么两句:“怀民亦未寝,相与步于中庭。”

和苏东坡一样,张怀民也是被贬到黄州的政府官员就在承天寺里居住,苏东坡经常找他聊天喝酒。为了俩人交游方便,东坡特意在承天寺西南建亭一座,名之为‘快哉亭’。和超然亭一样,都代表了苏东坡超然物外、潇洒快乐的性格。就快哉亭,他曾写过一首《水调歌头》曰:

落日绣帘卷,亭下水连空。

知君为我新作,窗户湿青红。

长记平山堂上,欹枕江南烟雨,渺渺没孤鸿。

认得醉翁语,山色有无中。

一千顷,都镜净,倒碧峰。

忽然浪起,掀舞一叶白头翁。

堪笑兰台公子,未解庄生天籁,刚道有雌雄。

一点浩然气,千里快哉风。

接着便写月夜景色:

庭下如积水空明,水中藻、荇交横,盖竹柏影也。

“步于中庭”的时候,目光为满院月光所吸引,引起一种错觉:“积水空明”,空明得能够看清横斜交错的各种水草。院子里怎么会有藻、荇之类的水草呢?抬头一看,看见了竹、柏,同时也看见了碧空的皓月,这才醒悟过来:原来不是“藻、荇”,而是月光照出的“竹、柏”影子!“月光如水”的比喻是常用的,但运用之妙,因人而异。不能说作者没有用这个比喻,但他的用法却和一般人很不相同,所产生的艺术效果也很不相同。

文思如滔滔流水,“与山石曲折”,至此当“止于不可不止”了。“止”于什么呢?因见“月色入户”而“欣然起行”,当止于月;看见“藻、荇交横”,却原来是“竹、柏影也”,当止于“竹柏”;谁赏月?谁看竹柏?是他和张怀民,当止于他和张怀民。于是总括这一切,写了如下几句,便悠然而止:

何夜无月?何处无竹柏?但少闲人如吾两人者耳。

寥寥数笔,摄取了一个生活片断。叙事简净,写景如绘,而抒情即寓于叙事、写景之中。叙事、写景、抒情,又都集中于写人;写人,又突出一点:“闲”。入“夜”即“解衣欲睡”,“闲”;见“月色入户”,便“欣然起行”,“闲”;与张怀民“步于中庭”,连“竹柏影”都看得那么仔细,那么清楚,两个人都很“闲”。“何夜无月?何处无竹柏?”但冬夜出游赏月看竹柏的,却只有“吾两人”,因为别人是忙人,“吾两人”是“闲人”。结尾的“闲人”是点睛之笔,以别人的不“闲”反衬“吾两人”的“闲”。惟其“闲”,才能“夜游”,才能欣赏月夜的美景。读完全文,两个“闲人”的身影、心情及其所观赏的景色,都历历如见。

“月色入户”:寒夜寂寥,“解衣欲睡”,这当儿,月光悄悄地进了门。“入户”二字,把月光拟人化。月光似乎懂得这位迁客的寂寞无聊,主动来与他做伴。

“欣然起行”:是作者的反应;写出他睡意顿消,披衣而起,见月光如见久违的知心朋友,欣然相迎。一个被朝廷所贬谪的“罪人”,我们可以想见他这时交游断绝、门庭冷落的境况;只有月光毫无势利之情,在寂寥的寒夜里,依然来拜访他。四字写出了作者的喜悦和兴奋。

“何夜无月?何处无竹柏?但少闲人如吾两人耳。”

——它包含着作者宦海沉浮的悲凉之感和由此领悟到的人生哲理,在痛苦中又得到某些安慰。最后一句至少有两层意思:一是对那些追名逐利的小人,趋炎附势,奔走钻营,陷入那茫茫宦海而难以自拔,何曾得暇领略这清虚冷月的仙境?二是表现了作者安闲自适的心境,当然其中也透出了自己不能为朝廷尽忠的抱怨。

从明末清初代张岱的《湖心亭看雪》,能感觉到苏东坡小品对后世的影响。当然,张岱也是不可多得的小品文高手。

“有一种画轴,且细且长,静静垂于厅堂之侧。她不与那些巨幅大作比气势、争地位,却以自己特有的淡雅、高洁,惹人喜爱。在我国古典文学宝库中,就垂着这样两轴精品,这就是宋苏东坡的《记承天寺夜游》和明张岱的《湖心亭看雪》。”(梁衡《秋月冬雪两轴画》)

湖心亭看雪张岱

崇祯五年十二月,余住西湖。大雪三日,湖中人鸟声俱绝。是日更定矣,余一小舟,拥毳衣炉火,独往湖心亭看雪。雾淞沆砀,天与云与山与水,上下一白。湖上影子,惟长堤一痕,湖心亭一点,与余舟一芥,舟中人两三粒而已。到亭上,有两人铺毡对坐,一童子烧酒,炉正沸。见余,大喜曰:“湖中焉得更有此人!”拉余同饮。余强饮三大白而别,问其姓氏,是金陵人,客此。及下船,舟子喃喃曰:“莫说相公痴,更有痴似相公者。”

苏轼和张岱都可谓命运多舛,失意孤独,可他们眼中、心中的月色、雪景却毫无阴霾之气,是那样的纯净空灵。试将两篇小品文特色略作对照:

月色溶溶,所有月下的景物都被化为水中之景,透明清澈的流水,摇曳多姿的藻荇,或浓或淡的光影,是眼神恍惚了,还是进入了梦境?初冬的夜因为这片月色变得如此清亮,如此透明,如此多情。东坡寥寥数语,以水作喻,动静结合,虚实相生,为我们营造了一个如水晶宫般的世界。

大雪漫漫,云雾霭霭,一扫往日西湖莺歌燕舞春日融融的景象,别人眼里的冬日雪景或许是肃杀冷清得逼人,可张岱却用一支丹青妙笔,或浓或淡地轻轻点染,就给我们营造了另一种冰雪世界。天空、云层、湖水之间白茫茫浑然难辨,却有着“一痕”“一点”“一芥”“两三粒”,似有若无,依稀恍惚,宇宙的空阔与人的渺小构成了强烈的对比。

张岱与苏轼不同的是,他终生未出仕,尤其是明亡之后,更是钟情山水,但故国之思带来的哀痛在文字间不自觉地流露出来。但这种流露没有局限于对个人命运的惆怅,而更富有哲理性的思考。天地苍茫,自己不过沧海一粟,是多么渺小。人生如雪泥鸿爪,知己难寻,不如孤高自赏,即使有志同道合者,也不过是匆匆过客。前尘往事虽令人感慨,但细细想来都如眼前雪景般如烟似梦。

这两篇小品文均以简练的笔墨描绘景色,却毫无雕琢之气,“重剑无锋,大巧不工”,用苏轼自己的话说就是“夫昔之为文者,非能为之为工,乃不能不为之为工也”。这种师法自然描绘景物,并将自己对人生的看法流露在字里行间的行文风格,才真正体现了“淡是人生最深的滋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