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魏晋风骨有沉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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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章 竹林深处的绝世琴声(5)

陈留阮氏虽为魏晋间世家大族,历代奉儒守业,但各分支也并非皆大富大贵。至魏正始前后,阮籍阮咸这一支已现中落之势。在阮咸总角之时,他们已与富裕的同族分道而居。诸阮居道北,他与叔父阮籍居道南,北阮富而南阮贫。按民间节令习俗,七月七日白天要曝晒衣物和书籍。据说,这些东西在这一天晒过之后,永远不会再生蛀虫。这一年又到了七月七日,富有的北阮将绫罗绸缎做的衣物都晒了出来,鲜艳夺目,光彩无比。阮咸见状,便取一长竿,将自己的一条大布短裤挂在上面,晒在院子里,与北阮隔道相对,倒也煞是可观。有人责怪他不该如此无礼,他却说:“未能免俗,聊复尔耳。”

魏齐王曹芳正始之末、嘉平之初(249年),二十岁左右的阮咸成为竹林名士的一员。他随同叔父阮籍等人,常常集会于山阳竹林之下,纵酒谈玄,抚琴赋诗。阮咸对诗赋哲理无甚兴趣,却对音乐情有独钟,在当时即以“妙解音律,善弹琵琶”闻名遐迩。因此,他人吟诗作赋,高谈阔论,他在一旁弹奏琵琶,也是仪态优雅,风神兼备。

受时代的影响,也受叔父阮籍的影响,阮咸也以自己荒诞无比的行为对传统的礼教习俗给予无情的嘲讽。阮咸姑母家有一鲜卑婢女,他十分宠爱她,早就与之私通。在他为母亲服丧期间,姑母将要远行移居。当初曾说过将婢女留下,上路时才临时决定将其带走。时方有客来吊,阮咸闻听之后,骑上来客的马,身着守丧重服便拍马追赶。追上之后,与婢女同骑一匹马而返,并且说:“人种不可失。”他如此纵情越礼,遭到了世人的纷纷指责。不过后来胡婢果为其生子,即次子阮孚,字遥集,字还是由姑母为其取的。

从子阮修,性情简任,嗜酒酣饮,常常以百钱挂于杖头,至酒店独斟独饮。

阮咸与他秉性相投,最为相善。二人在一起,每每得意为欢,有时无言,便欣然相对,坐视良久。诸阮皆善饮酒。除音乐外,阮咸的另一嗜好也是饮酒。有一次,族人共集宴饮。阮咸到了之后,不复用常杯斟酌,更换大盆盛酒,错乱座次,众人坐在一起,相向牛饮。更有甚者,“时有群豕来饮其酒,咸直接去其上,便共饮之”。与猪同盆而饮,闻所未闻,可谓放诞之极。不过,这种放诞之风在魏晋时确实十分盛行,并且一直波及东晋之初。溯本追源,这种放诞之风是一种道德反常现象。阮咸生逢乱世,儒学衰微。嵇康、阮籍等提出的“越名教而任自然”的理论,未能从根本上解决个体与社会的矛盾。因而士人们陷入极度的痛苦与烦恼之中,继而通过种种越礼悖俗的行为来排遣内心的焦虑与不安。这种时候,人伦纲常也就不复存在了,疯狂地纵欲便是唯一的要求。

阮咸放荡越礼,同宗众兄弟亦以放达为行。唯阮籍不予赞同,他的儿子阮浑长大后,风神韵度颇似乃父,亦欲作达。阮籍说:“仲容已入此列,你不得再步其后尘。”阮咸等人的不轨言行,虽然对传统的礼教冲击不小,但相沿已久的规范世人行为的礼教仍然根深蒂固。因而,阮咸的行为也遭到了世人的訾议,更何况他只知弦歌酣宴,不交人事。故自魏末至晋武帝司马炎咸宁初(275年),他仍沉沦湮没于闾巷之中。直至咸宁中,始出任散骑侍郎。

时七贤之一的山涛仕任吏部尚书,主持荐选官吏,权高望重,人称“山公”。经他荐选的贤士多显名于朝廷。他对阮咸十分垂青,有意举其仕任。适值吏部郎史曜出处缺,当选。山涛于是《启事》荐评咸曰:“真素寡欲,深识清浊,万物不能移也。若在官人之职,亦妙绝于时。”(《世说新语·赏誉》注引名士传)但是武帝以耽酒浮虚,未加擢用。《竹林七贤论》对此评曰:“山涛之举阮咸,因知上不能用,盖惜旷世之俊,莫识其意故耳。”阮咸是否为旷世之俊似可存疑,但太原郭奕为其折服倒也是事实。“太原郭奕高爽有识量,知名于时,少所推先,见咸心醉,不觉叹焉。”

魏晋时期,世人雅好音乐。上自君王,下至名士,很多人都解音律,善弹奏。在执政者看来,音乐可以正教化,易风俗,是强化统治的手段;在士人看来,它是个人修养的形式之一。尤其是在正始玄学兴起之后,士人们对于音乐的爱好,便同追求自我理想的人生态度联系在了一起。于是嵇康“弹琴咏诗,自足于怀”,阮籍“嗜酒能啸,善弹琴”,嵇绍“善于丝竹”,阮咸“妙解音律,善弹琵琶”。

阮咸所弹琵琶,属“八音”(金、石、土、革、丝、木、匏、竹)之“丝”类。是汉代发明的一种弹拨乐器,直柄,四弦,十二柱,圆形音箱。初无明确名称。因阮咸善弹,无人能及,故大约自唐后,人们便称此种乐器为“阮咸”或“阮”。直接以弹者之名给某一乐器命名,音乐史上可能只有阮咸有此殊荣。

当时,宫中执掌乐器的是中书监荀勖。他是一位目录学家,更是着名的音乐家,常常同阮咸一起讨论音律,窃以为远不及阮咸,由是暗生妒意。他又曾考定古律,修止雅乐,但是,所定音律与古律仍有不合之处。阮咸予以指正说:“勖所造声高,高则悲。夫亡国之音哀以思,其民困。今声不合雅,惧非德政中和之音,必是古今尺有长短所致。”(《世说新语·术解》注引《晋诸公赞》)。荀勖一向自矜,知后甚是不快。于是,凼事左迁阮咸为始平太守,阮咸以寿终于是职。

阮咸也是一个名教礼法的叛逆者,但他的叛逆走向了极端。虽为竹林名士,徒有名士之名,而无名士之实,他所得到的只是名士的皮相而已。不过,在中国音乐史上,他却是值得一提的人物。

“俗物”名士王戎

在“竹林七贤”中,有一位被阮籍称为“俗物”的名士,他就是贪吝成性的名士王戎。

王戎,字濬冲,琅邪临沂(今山东临沂)人,生于魏明帝曹叡青龙二年(234年)。出身于世家望族,祖父王雄曾任幽州刺史,父亲王浑官至凉州刺史,封贞陵亭侯。王戎自幼聪颖慧悟,神采秀彻。个子虽然长得不高,但一双眼睛却清澈透明,视日而不眩。裴楷见后,品鉴说:“王戎眼睛灿烂光明,犹如高岩下的闪电。”

六七岁时,他曾在宣武场观戏。有猛兽在笼中吼叫,众人纷纷逃奔,只有王戎独立不动,神色自若。魏明帝曹叡在阁楼上看见,大为称奇。王戎又曾经与一群孩童玩耍于道侧,见路边的李树上结了很多李子,孩子们争相前去采摘,只有王戎一人没有前去。有人问其原因,王戎说:“树长在路边而有很多李子,必定是苦李子。”摘下品尝,确实如此。此事成为佳话,至今传颂。

王戎十五岁时,与父亲的好友名士阮籍成为密友,王戎小阮籍二十岁,二人结成忘年之交。阮籍每次到王浑处,呆一会儿便走;去看望王戎,却很久才出来。他曾经对王浑说:“王戎清赏,非你所能比。与你相谈,不如与阿戎谈。”

后来,王浑卒于凉州任上。曾与王浑共事的官吏们为给他办丧事,捐钱数百万,王戎坚辞不受,由是名声大显。

王戎十六岁时,成为“竹林七贤”之一,在“七贤”中年龄最小。他们常居于山阳竹林之下,抚琴赋诗,纵酒谈玄。一天,嵇康、阮籍、山涛、刘伶四人在竹林下酣饮,王戎后至。阮籍笑着说:“俗物已复来败人意!”王戎也笑着说:

“卿辈意,亦复可败邪?”魏晋名士以脱离世务为高,常以“俗物”讥讽那些系累世俗功名的人。王戎可能有入世为官之意,故阮籍以“俗物”相称。不过,王戎后来既富且贵,倒真正成了名副其实的“俗物”,还是被阮籍不幸言中了。

大约在魏齐王曹芳嘉平三年(251年)前后,“竹林七贤”解体。王戎承袭父亲爵位,辟为相国掾,又历任散骑常侍、荆州刺史等职。王戎很有人伦识鉴,钟会就曾评价他说:“阿戎了解人意。”(《世说新语·赏誉》)魏元帝曹奂景元四年(263年),钟会奉司马昭之命率军西进伐蜀。临行前与王戎告别,并问王戎计将安出。王戎说:“道家有言,‘为而不恃’,非成功难,保之难也。”

不及一年,钟会恃功在蜀中谋反,结果被杀。谈及此事的人都认为,当初王戎的话的确是智人之言,对他愈加钦服。

王戎还很擅长品评人物。他善于抓住人物的个性特征,从风度、举止、识见、处世等不同角度对人物进行品评。他品评山涛“如璞玉浑金,人皆钦其宝,莫知名其器”;品评王衍“神姿高彻,如瑶林琼树,自然是风尘外物”;品评阮文业“清伦有鉴识,汉元以来未有此人”(《世说新语·赏誉》);认为“裴硕拙于用长,荀勖工于用短”。他的品评皆深得要旨,给人以鲜明印象。

司马炎即帝位之后,王戎迁豫州刺史,加建威将军,受诏伐吴。王戎派遣参军罗尚、刘乔为先锋,进攻武昌。见大兵压境,吴将杨雍、孙述、江夏太守刘朗率众向王戎投降。武帝咸宁二年(277年),吴平。王戎晋爵为安丰县侯,食邑增六千户,赐绢六千匹。王戎率军渡江后,安抚慰问刚刚归附的吴人,以宣扬其武威和恩惠。吴光禄勋石伟为人正直,不被吴主孙皓所容,称病归家。王戎赞赏他的品节,上表推荐他。石伟被拜为议郎,以每月二千石的俸禄直至终身。于是荆地民众心悦诚服。

王戎至孝,但不拘礼法。他的母亲去世了,他依然饮酒食肉,或观看弈棋,但看得出来,他内心悲痛已极,以至于容貌憔悴,必须借助拐杖方能站起。女婿裴前来吊唁,见此情景,对人说:“如果一次极度的悲哀真能伤害人的身体,那么溶冲一定免不了会被指责为不要命。”当时和峤父亲亦丧,他严格按礼法而行,量米而食,但悲伤的程度不及王戎。武帝对刘毅说:“和峤哀毁过礼,真令人担心。”刘毅说:“和峤虽睡草苫,食稀粥,但这是生孝;王戎是死孝,陛下应当先忧王戎。”王戎原来就有时常呕吐的病,居丧期间病情日重。武帝派太医为其诊治,赐予药物,断绝宾客来往,让他专心养病。

惠帝司马衷永康六年(300年),赵王司马伦杀辅政的贵戚贾谧、司空张华、尚书仆射裴等,自任相国,执掌大权。因裴是王戎的女婿,故王戎因此而免官,并被中书令孙秀逮捕。司马伦之子欲用王戎为军司,博士王繇劝阻说:

“王戎诡计多端,怎么肯为一个少年所用?”因而未被起用。后来惠帝在齐王司马同的拥戴下返回宫中,王戎被任为尚书令。不久,河间王司马颙使臣游说成都王司马颖,将诛齐王司马同。司马同问计于王戎,王戎说:“您首举义旗,匡扶社稷,开辟至今,是从未有过的功德。然而,论功行赏不及真正劳苦功高者,致使朝野失望,人怀贰志。现在河间王与成都王率兵百万,锐不可当。如果投降,也不会失去原来的爵位,这是求安之计。”司马同手下一个姓葛的谋臣听后大怒,要斩王戎,王戎假装药物发作,堕于厕所之中,方免一死。

眼见晋室方乱,王戎遂与世浮沉。一天,他身着公服,驾轻车出行,当经过洛阳城内着名的黄公酒垆时,他回过头对后面的宾客说:“我当年与嵇叔夜、阮嗣宗常在此垆酣饮,竹林之游,我也参加了。自嵇生天逝、阮公亡故以来,我便为时事所束缚。今日看到此垆,虽近却遥远如山河。”于是慨叹不已。

此时玄学盛行,王戎、山涛等既是权贵,又是玄学名士。他们追寻自然,又舍不得放弃权势,于是宣扬名教与自然相结合的思想。王戎官拜司徒以后,曾接见过阮籍从孙阮瞻,并问他:“圣人(指孔子)贵名教,老庄明自然,其旨同异?”阮瞻回答:“将无同。”王戎叹息良久,即命辟其为掾属。这就是时人相传的“三语掾”的故事。“将无同”之意,即调和名教与自然,既不放弃现实利益,又追求超世间的玄理,这正合王戎之意,所以辟他为官。

王戎仕途显达,但却吝啬异常,爱财如命。他广收田园,积敛钱财,常常亲摆筹码,与妻子昼夜计算。女儿嫁给裴时,向他借了几万钱,没有马上还他。

以后女儿每次回娘家来,他都不给好脸色看,直到女儿把钱还上,他才喜形于色。侄儿将要结婚,王戎送他一件单衣,侄儿完婚之后,他又要了回来。王戎家有一棵良种李树,果实个大味鲜,他既要卖果攒钱,又恐别人得到良种,因而总是先将李核全部钻透,才拿出去卖,因而遭到世人讥笑。晋惠帝司马衷永兴二年(305年),王戎去世,时年七十二岁。

王戎虽为名士之流,只不过是借名士风度装点门面而已。纵观他的一生,既爱官,又爱钱,完全是一个“俗物”,而他的吝啬,丝毫不亚于中外文学作品中着名的吝啬鬼形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