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总是宋词最关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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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 怜景抒情(3)

他说了,“和梦也新来不做”。他沉醉一生,只有这一刻,最为清醒。短短几行词句,诉尽衷肠,没有繁复,无须诠释,一切已经了然人心。多少人,看到他的词句,或者会对他此般遭遇,生出感叹。对他以往的过错,有了些许的宽恕。然而,历史是给不了任何人回归的机会的,在淙淙的时光面前,不会有原谅的理由,也没有重来的借口。

丢失了梦,他只剩下一具行尸,去了金国都城。任由他们摆布、侮辱,经历着流放、迁徙、关押、囚禁等折磨。在无数个风雨飘摇的夜晚,一盏孤灯延续着没有灵魂的生命。“家山回首三千里,目断山南无雁飞。”他人生的风景里,连一只大雁也看不到了。

他死了,死在五国城,结束了九年的囚禁生涯。一生荣辱,一世浮沉,成了过眼云烟。只是谁也不知道,他的魂魄,是否可以回归故国。可以在那儿,做一次深深的忏悔,又或者,静静地回味一场汴京遗梦。许多人,都说宋徽宗误国,可谁又知道,究竟是他误了国,还是国误了他。倘若他不是帝王,这段北宋历史,又会有新的安排。而他的宿命,也可以重新更改。人生不可以量体裁衣,处处尽善尽美,倘若你不能适应它的尺寸,就注定,是残缺。赵佶,接受了一场不合时宜的托付,一个国家的托付,太重了。可他不曾意识到,他只接受了尊荣华贵,搁下了万民苍生。

春去春回,梦醉梦醒,不要问归路,不要问前因。我们可以做的,只是在散淡的日子里,寻觅一些过往遗落的影踪。

一带江山如画,风物向秋潇洒

离亭燕(张昪)

一带江山如画,风物向秋潇洒。

水浸碧天何处断?霁色冷光相射。

蓼屿荻花洲,掩映竹篱茅舍。

云际客帆高挂,烟外酒旗低亚。

多少六朝兴废事,尽入渔樵闲话。

怅望倚楼,红日无言西下。

时光不会因你而存在。多少朝代更迭,多少风云人物,已随着千年流淌的时光,退出历史舞台。到如今,风烟俱静,江湖已改,山河依旧。那些脱下征袍的老者,每日携一壶老酒,在溪边垂钓白云。那些倚着柴门的女子,早已将芳菲看尽。那些登楼赏月的词客,不知道走进谁的梦中。六朝古都曾经很远,离我们千年;六朝古都原来很近,台上与台下的距离。

烟云日月,粉黛春秋,低眉翻开书卷,以为消逝的历史该是薄凉难当,却还有余温从指边滑过。苍绿的时光,寂静的古墨,还有那泛黄,并且散着淡淡霉味的书纸,仿佛都在提醒我们,回不去了。曾经被风吹日晒的六朝兴废事,以为积满岁月的尘土,会沧桑得不忍目睹。却不想,经过流光的删减、自然的冲洗,反倒简单干净起来。于是那些被茧束缚的人,抽丝而出,用年轮的刀片,削去斑驳的伤痂,在阳光下渐渐地温软。这就是时光的魅力,它翻手为云,覆手为雨,它的流转有着某种不定向的规律,倘若我们把握不住,与它南辕北辙,就永远不可能走到一起。

读这个词牌——《离亭燕》。总让人脑中顿时浮现出一幅图景,燕子离开了它曾经在长亭筑梦的暖巢,飞向了浩渺无际的天边。从此,万里层山,千山暮雪,它是否可以找到同伴,共建家园?还是一生漂泊,孤独终老?《离亭燕》又名《离亭宴》,《张子野词补遗》有“离亭别宴”之语,因取以为调名。忽然觉得,读宋词,似乎先要把词牌读懂,词牌就仿佛是词的故乡,那些句子,就可以在这里安家落户,酿造情感,耕耘故事。

张昪,南宋初人,他经历宋由盛到衰的时代,此词为张昇退居期间所作。大中祥符八年(1015年)进士,官至御史中丞、参知政事兼枢密使,以太子太师致仕。熙宁十年卒,年八十六,谥康节。以前不喜欢阅读以这种方式介绍古人的文字,而今却觉得这简单中藏着大美。无须深刻的语言,无须细腻的表达,短短几行字,就看到作者一生的因果。是非成败、兴衰荣辱,也不过是简短的刹那,来不及欢喜,也来不及疼痛,就倏然而过,散入烟云了。

词的上片,写的是金陵一带的如画山水,萧萧风物,熠熠秋华。登高远望,看浩瀚的长江水奔流至遥远的方向,天水相连,仿佛没有尽头。万里晴空呈现澄澈之色,潋滟江波闪烁清冷的光。这份明净,会让你走出思想狭隘的空间,忘记浮华与苍凉,只想在浊世里做一个清白的人、一个淡然的人。人与自然相比,永远都是那般渺小,那般微不足道。大自然变幻无穷,顷刻间,更替着奇妙的意境。我们就是江岸的一颗沙粒,阳光经过时,也许还会发光,也许这一生,都被淹没在黑暗里。你看,江州上,蓼屿荻花也像历经了沧桑的老者,在秋风里,流淌着几许深沉的世味。密集的蓼荻丛中,隐现了竹篱茅舍,就这样在明净无尘的画境里,看到了烟火,看到了人家。

极目处,客船的帆在云中高挂,它们从此岸抵达另一个彼岸,不知道,下一个收留它们的港湾,又会是哪里?酒家的旗在风中低垂,金陵城的百姓,聚在一起,泛酒黄花,馔供紫蟹。看着眼前的一切,金陵的陈年旧事涌上词人心头。

“多少六朝兴废事”,只是短短三百年,这座城就经历了六个朝代的兴盛和衰亡,多少英雄人物,多少纷纭故事,到如今,却是“尽入渔樵闲话”。几百年的风云变幻,就这样落入渔樵朴素的闲话里,淡得几乎没有痕迹。大江东去,一切荣辱成败,都化作一壶记忆的酒,蘸着烟霞饮下。

登高只觉广寒,倚楼不免惆怅。回望历史,探看未来,又思索现在。看到一轮红日无言西下,就像是当今的朝廷,由盛转衰,明月还在多遥远的地方?词人虽然已经退居官场,如今凭高舒啸,临水赋词,看江渚上雪浪云涛,沙汀畔蓼屿荻花。心中闲雅旷达,以为早已忘记庸庸尘事,却还是有些许放不下,有些许不合时宜的悲伤。

读这首词,会让人忍不住吟诵《三国》卷首里的那阕《临江仙》:

滚滚长江东逝水,浪花淘尽英雄。是非成败转头空。青山依旧在,几度夕阳红。白发渔樵江渚上,惯看秋月春风。一壶浊酒喜相逢。古今多少事,都付笑谈中。

这首词,苍凉而淡定,读后让人感悟到江山永恒,人生短暂的深意。多少英雄,都随着江水,消逝得不见影踪。是非成败,就如同那滚滚浪涛,来时汹涌澎湃,去时了然无痕,多少的争夺,转头都成空。不老青山,看日复一日的夕阳沉落,看尽炎凉世态。白发渔樵,是退隐江湖的高士,他们早已看惯了秋月春风,以知己相逢为乐事。那些古今纷扰的故事,也都成了喝酒时的闲话笑谈,像秋日里,经霜的黄花,清淡得不足为道了。

一段苍凉的箫音,牵引出毛阿敏唱的那首《历史的天空》:“黯淡了刀光剑影,远去了鼓角争鸣……兴亡谁人定啊,盛衰岂无凭啊……聚散皆是缘哪,离合总关情啊……长江有意化作泪,长江有情起歌声……”歌声多情而悲凉,仿佛要将历史的天空清洗得干干净净。曾经有位朋友告诉我,只有毛阿敏才可以唱出这种味道,一种人世的况味、历史的况味。

是雨打归舟的时候了,过往刀剑如梦,在无弦琴上弹一曲流水清音。饮一壶黄花酒,醉倒在枫林中,白云为被,块石为枕。死生无虑,有甚可忧。

同样梅花别样滋味

在那落雪寒梅的季节,李清照品出了人生的大不同。人生就像绘画,少年时的一抹红像跳跃的火焰,能在心里燃起股股热情;而老年时的一抹红.却渗透着夕阳的无奈,残烛的飘摇。生命底色的画布本没有不同,不同的是我们勾描画布时的心情。毕竟,每个人的生命都沾满了岁月的酸甜苦辣。且看两首梅花词:

渔家傲·雪里已知春信至

雪里已知春信至,寒梅点缀琼枝腻。香脸半开娇旖旎,当庭际,玉人浴出新妆洗。

造化可能偏有意,故教明月玲珑地。共赏金樽沉绿蚁,莫辞醉,此花不与群花比。

临江仙·庭院深深深几许

庭院深深深几许?云窗雾阁常扃。柳梢梅萼渐分明。春归秣陵树,人老建康城。

感月吟风多少事,如今老去无成。谁怜憔悴更凋零。试灯无意思,踏雪没心情。

很多人都知道李清照南渡前后词风的变化,却鲜有人将这两首词拿来对比。

如果将这两首梅花词放在一起,便很容易就能读懂李清照的“生命花期”。

在第一首词中,词人将“落雪、寒梅、玉人”三个意象进行了很好的演绎。

“玉人浴出新妆洗”恰如“傲雪的冬梅”,洁净中透着清高与孤傲。这首词有两眼“活泉”:一是最后一句“此花不与群花比”,这句话将寒梅傲雪的清冷、卓尔不群的雅致都描绘得活灵活现,栩栩如生。而在这背后,也可以见得出李清照的潇洒、落拓、豪气。在这个女人的心里,她便是她,独一无二的人,不愿也不屑与别人比,这份坦荡的自信如梅、如雪、如刚出浴的美人,永远带着自己的清新与洁白。

另一个词眼是第一句“雪里已知春信至”中的“春”字,忽略了这个词,前面的清高和孤傲便都不着边际了。一切的自信都源于这个“春”字。春天来了,总会有冰消雪融的时候,总会有勃勃生机的时候,总会有春满人间的时候。这是李清照的“春之声”,春天之后我们可以去放歌、郊游、踏青、争渡……所有的期待都源于春天。

而在第二首词中,同样是“柳梢梅萼渐分明”时,李清照却已无当年的激情。岁月磨砺了她的容颜,更苍老了她的心。当年那个欢腾在北宋的快乐女子如今已变成南宋的无聊妇人。这其中的况味,绝非“三杯两盏淡酒”便能说清楚。

“春归秣陵树,人老建康城。”溜走的春天可以再回到秣陵的树上,唤醒一树一树的梅;而南渡的“我”却只能老死在建康城,憔悴下去并日渐凋零。

美人迟暮和男人谢顶一样,都是人生既痛苦又尴尬的事儿。眼见着自己青春不再、容颜衰老,46岁的李清照心里翻腾着数不清的无奈和酸楚。“如今老去无成”,似乎隐约透着当年唐朝诗人罗隐相似的心酸,“我未成名君未嫁,可能俱是不如人”。老并不可怕,可怕的是无成。人常说“无志空活百岁”,李清照不是没有志向,她渴望建功立业、驰骋疆场。她能写下“生当为人杰,死亦为鬼雄”。这样的诗句,可见她对苟安在江南的南宋朝廷是多么愤怒。

可是,作为一个已婚中年女人,她没办法披甲上阵亲历战场的雄壮,她能做的只是偶尔发发牢骚,在这绮丽工整的词牌中写下在现实中无法舒展的悲愤。但也只能仅此而已,她的性别让她的志向再次尴尬。这是“造化可能偏有意”吗?

一样的梅树,一样的落雪,一样的洁白,却在她的心里留下了不一样的滋味。酸甜苦辣,自与别人不同。无怪陈祖美先生说“《漱玉集》中比重最大的咏梅词,假如把它们依次联章,简直可以构成一部堪与两宋之间的三、四代皇室的兴衰史相始终的作者的心灵史”。

回头再看那两簇梅花,一簇是青春时怒放的生命,一簇是中年时积压的抑郁。同样的梅花,却分明是不一样的情致。

建炎三年(1129年),“靖康之难”已经过去很久,但“靖康之耻”却还烙在宋人心里。南宋朝廷自然是极力粉饰江南和平,潜藏的苟安之心已开始微微发作。在普通人看来,那片破碎的山河实在是一块伤疤,随着朝来的寒雨、晚来的凉风,还不时在心底隐隐作痛。

李清照为躲避战乱,一路南下逃亡。眼见着,朝廷逃跑的速度比自己还要快,颠沛流离自是不用多说,等着再打回来重铸山河,恐怕也是一场痴梦。

这一年,李清照饱蘸笔墨,写下了那首着名的《临江仙·庭院深深深几许》。她在词的最后,这样写道:“试灯无意思,踏雪没心情。”横看竖看,这日子满是无聊。

46岁了,在古人眼里,应该也是含饴弄孙的年龄。可那样一个多愁善感又膝下无子的女人,骨子里仍然流淌着脉脉少女般浪漫的情愫。这情愫向来不被人察觉。在以往宏大的历史叙述和文学概论里,大家喜欢将她的词左右对切,认为前后两期判然有别,好像南渡之后,李清照已然“大变活人”。

实际上,李清照不是一块蛋糕,可以简单平直地将人生一分为二。作为一个多愁善感的女词人,那些潜藏在词句里的情感,其实都是未来生活的伏笔。

还是这一年,49岁的赵明诚忽然得病,病得猝不及防。从患病到辞世,短短两个月的时间,李清照便从婚姻幸福的女人坠成幽愤愁苦的寡妇。

赵明诚走了,他留下了一生挚爱的文物古籍,留下了尚未完成的《金石录》残稿,也留下了共同生活了二十八年的发妻。他带走了李清照的思念与爱情,唯独没有带走她。李清照将他的后事安排妥当后,却得了一场大病,差一点就随他而去。

那一年的梅花依然迎风傲雪,那一年的朝廷依然歌舞升平,而那一年的李清照却就这样失去了赵明诚。孤独人世,她提笔写下这样的句子:“白日正中,叹庞翁之机捷;坚城自堕,怜杞妇之悲深。”(《祭赵湖州文》)如果我们能够读懂个中艰辛,就不难想象李清照日后改嫁的必然。首先,这个国家比她本人更要懦弱,无法依靠。漂泊的经历和飘摇的国家,无法给李清照安全感。其次,“不孝有三,无后为大”。在礼教几乎可以吃人的时代,有赵明诚在,可以为她遮风挡雨;无赵明诚在,她只能自己承受被世俗“日晒雨淋”的痛苦。

我始终觉得李清照是个简单坦率的人。她的简单就是对爱情的渴望,还有那骨子里涌动的少女情愫。相传,她遇到张汝舟后,曾慨叹“一样的襟怀,一样的才学”。后来,我们知道,无论从胸怀还是从才华讲,张汝舟和赵明诚都是无法相比的。但李清照在最初,还是“误会”了张汝舟,以为他竟是“可托之人”。

关于李清照的再嫁,向来有两种说法,一说她并没有改嫁,很多文人站出来为其辩护;又一说她的确改嫁,还曾写过类似悔恨自责的文字。说是李清照再嫁后,发现所托非人,于是愤而同张汝舟离婚,将他告了官。张汝舟的官也是“非法倒卖”而来,李清照这一告必然胜诉,离婚后还可以获得自由身。但依据法律,离婚之后,她也要承受两年的牢狱之刑。幸亏亲友及时搭救,她只被关了九天就放出来了。获得自由之后,李清照不忘马上写信给亲戚:“清照敢不省过知惭,扪心识愧。责全责智,已难逃万事之讥;败德败名,何以见中朝之士。”可以想见,当时的李清照心理压力非常大。

按唐朝律法,婚姻不合的女人是可以离婚的。按宋朝的惯例,女人也是可以改嫁的。范仲淹的母亲也曾改嫁,范仲淹后来金榜高中才回去认祖归宗。但以李清照的名誉和地位,以49岁的高龄再嫁肯定是一片哗然。而一年之中,春天刚嫁秋天就要离婚,定然会掀起更大的波澜。

我始终觉得李清照是一个简单而勇敢的人。简单的是她只要爱情,勇敢的是她只要和自己匹配的爱情,如果不匹配,她就不惜一切代价去打破那牢笼。而与张汝舟的再婚,在李清照看来,就是她爱情和人生的污点。她拼命擦,反复擦,最后终于擦掉了这个污点,却让自己也蜕了一层皮。

如果李清照真的曾经改嫁,为什么那许多明清学人还非要站出来替她辩护,说她并没有改嫁呢。原来,明清时候理学盛行,对“改嫁”的责难要超过宋朝数十倍,那些文人希望通过“改写历史”,还后代一个清白而又完美的李清照。可现在看来,这不免有些迂腐。毕竟,李清照能够穿越千年岁月,仍然耀眼于中华词坛,依靠的并非是贞洁,而是才华。

萧萧江上荻花秋,做弄许多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