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晨。
伦敦来电话。
杜尼西预料到唐克会找上门来的。
唐克劝他无论如何也得守住广九仓控股权。为什么?在他再三的追问下,唐克不得不透露点消息,首相夫人要到北京晤面。事情这就明白了。然而,他不管怎样也要摸清楚这婆子出行的底牌,自家好自为之。
“我不明白,你们就不可宽松灵活点么?要知道这张强硬牌打出去的可怕效果,北京不是福克兰,你要记住。”杜尼西说。
“我明白,都明白,是夫人的主意,谁也改变不了。”
“她的意思是拖着走吗?寄希望于中国的民主力量的崛起么?一厢情愿!”
“我们分析过,莫斯科东欧那边民主力量有了点气候,估计开放后的中国大陆,人们从封闭的窗口看到西方文明,一个星辰灿烂、七彩缤纷的广阔天空,民主力量正在兴起。这是西方文明的光华。这里,需要的是一种有远见的等待,一种为人类民主自由的耐心。夫人的眼光就盯在这一点上。当然,这也是一次大赌博。”唐克喋喋不休,他不能不尽力说服这位自信十足的老朋友。
“你还忘记说餐桌上添了一碟香喷喷的迷人的福克兰蛋戟呢!”他不以为然地一笑。
“你的意思怎样?”唐有点沮丧地问。
“伦敦给我多少贷款?”
“没这个打算,这点款你太和还会有不方便吗?”
“我明白了。我知道怎样做的!”他不想听下去,便放下话筒。
眼前,他考虑所有问题的焦点是这婆子北京之行的结果,也许对他,对香港是一场灾难,一个黑色季节。因为他自信很熟悉北京的脾性,也就是中华民族的民族性。
随后,他又冷静下来,从头开始又一次梳理自己的思路。还是一句话,自己是对的。他不明白,唐宁街的绅士们至今依然眷恋着当年在印度、缅甸、锡兰埋下的“民主地雷”的亲英效应,他们低估了中国人反帝反压迫的民族性。这是西方人的一个历史悲剧。
他已感到没有更多的回旋余地了。
凝望着还在轻微上浮的广九仓股价的绿色数字,他一点也不轻松,心像被一根绳子慢慢地绞住了,一下一下地绞痛了起来。
杜尼西正面对着他一生中最难堪不过的选择。
香港游艇俱乐部。
晨光潇洒地撒落在蓝色海面上,光耀万点,满海醉意。
一艘白色的意大利游艇驶向海去。
杜尼西邀请陈维克来到游艇上叙面。两个老同学互相谦让地坐在天蓝色的皮沙发上。他们好长时间未见过面。
他俩微笑地相视了一会儿,不约而同地说了一句实在的话:“我们都老了!”这也许是他俩多年来见面说的一句真话。
他俩随后又心照不宣地对视着微微一笑,心里想,这里不是泰晤士河啊!
也许当年泰晤士河畔的纯情只留下一个美好的回忆。
“老同学,我看得出来,你还是那个老脾气。”杜尼西说。当年陈维克离开伦敦的年少气盛的样儿,还历历在目。
“杜尼西,我依约到来,有话你就直说好了。”陈维克开门见山说。
“好!我们不妨商量一下你要收购广九仓的事,可以吗?”
“对。是我要收购的,而且志在必得。”
“我持股不见得少呀!”
“我知道。”陈维克睨视了对方一眼说,“孔希伦小姐的广九仓股权已答应转让给我了,你都知道了。”
“我相信。”他吃了一惊。这位孔小姐轻轻一记,已掴得他头昏脑胀了。这一来,对方就有可能争取到控股权了。他狠狠地咬了咬牙。
“我准备好了足够的资金,现在等着看你打什么牌?”陈维克依然不紧不慢地说。
他沉吟。他从未在一个东方人面前如此窝囊过。看着对方自信凛然的气势,他气得浑身震颤,还有孔希伦,一个不识抬举的未来媳妇。然而,他又不能不冷静下来,面对这个很不得体的局面。
“你的意思怎样?”他微微一笑,恢复了原先的平静。
“我想你让出手上的股权,行吗?”
“你胃口真不小呀!我没有考虑过呢!”他又吃了一惊,对方过来动手搬王了,来势汹汹。
“我信。”陈维克笑了笑。
“是吗?”
“倘若你考虑过的话,我就不会坐在这只美丽的游艇上了。”陈维克说。一句话便把拘谨的气氛一下子给缓和了。他很了解杜尼西,一个踌躇满志,商场得意的贵族巨贾,面子比生命还要紧。
杜尼西递过去一杯咖啡,顺手加上点黄砂糖。
陈维克用手阻止,笑了笑说:“我还留恋泰晤士河畔的咖啡馆,跟你学会了吃苦咖啡。”
杜尼西喜欢喝苦咖啡。当年他俩常常到那个小小的咖啡馆享受这苦味。
“中国有句老话,吃得苦中苦,方为人上人。你该是人上人了。”杜尼西突然下决心说,“好吧,我答应你。一次过全部让出,一股不留,怎么样?”
陈维克踌躇了一会才说:“好!”
他感到诧异,对方竟一股不留。急于兑现,抑或还有什么下文?此时此地已容不得他再多想,便毅然定了下来。
“价钱怎样?”杜尼西依然微笑着。
“市价。可以吗?”
“比市价略高一点。看势头市道还是涨的嘛!”
“多少?”陈维克显得落落大方。其实,两个人都是明明白白的豪富派头。
“高两元。可以吗?”
“好。”陈维克点点头。
他吃了一惊。下一子支付几十亿元,对方竟毫不犹豫地点头,有备而来,他想不透陈维克通的哪条渠道。看来,本地华资势力似乎一个晚上便膨胀了起来。万万不可低估。不过,他自己也别无选择了。他站起来,开了瓶香槟酒,斟了满杯,递给陈维克。
“庆祝我们的成交!”杜尼西举杯说。
“谢谢你的支持!”
当然,这仅是口头协议,还得签了合同才生效。剩下来的一些条款细则还得让下面去做。他俩的口头协议是成交的基础。
陈维克走了。
美丽豪华的游艇上只剩下杜尼西。他一口把杯里的苦咖啡喝光,闭上眼,一动也不动。这是他沉思冥想的习惯。
他在认真思索怎样回复伦敦唐宁街。老婆子定然生气,不听招呼。可是,做事情都得量力而行。既然守不住不如来一个彻底兑现,虽然不那么风光,但保险安全。况且往后的气候晴雨不明,很可能来个寒流。他显然对首相夫人的应变灵活性有所保留。算了,塞翁失马。放长点眼光看吧!然而,使他沉重忧虑的还是华资的突然崛起。从孔家元、何大伟、陈维克,甚至孔希伦身上,都可以看到这个凶猛势头。这个势头来得太迅猛了,以致他未来得及做好足够的准备。对方一出手就是大手笔,而且接连而来,不容你喘息一下。可悲哀的还在于这一切在构成对首相夫人的不利。
他已经感受到一种从未有过的困难沉重。在香港地试问有什么事情能难倒太和洋行的呢?从来没有过。
我的天,人家才放了两枪,置和公司和广九仓纷纷倒靶!难道大势已去?然而,他决不会承认。不过,他冷静地检讨了太和洋行的战略部署之后,开始醒悟到战线铺得过长了,在印尼、马来西亚、泰国和澳洲都撒了网,这几年的石油风波、蔗糖风潮,以及橡胶黑浪,接二连三地把资金都给套住亏耗了。看来还是自己粗心,看轻了香港。真是,我怎会轻视了自己的基地呢!
杜尼西不会轻易认输的。他倏地又从另一角度去考虑,企图再冒险一搏。
他告诉儿子,你的孔希伦小姐已把广九仓股全部出让给了陈维克。
杜尼斯听了默然。
陈维克回到自己的游艇上,他喝了一满杯乌龙茶,便驾驶着游艇迎风破浪向大海飞去。白色游艇宛如一条海豚腾空而起,时而又贴着海面掠过。他疯了,白艇疯了,蓝色的海水也疯了。
一阵疯狂之后,游艇才缓缓地平静下来,停在颠簸的波浪上。
杜尼西看见,全香港也会看得见他的疯狂。
当然,杜尼西做得也够辣的,统统出让。不过,再相持下去,股价涨,占不到便宜还拖了时日。他的决断是对的,除非你改变初衷。再细心想想,还得有第二手准备,对手是一只老狐狸!
一旦冷静下来之后,他又发愣了。他得迅速凑足五十九亿元。好几家报纸已粗略给他框算出来,黑体大字刊在报上。成了近日香港传媒的大条新闻。
经过一阵紧张考虑后,他的记事本上记下了一串数字。
他很感谢孔希伦,她让出的广九仓股允许待后付款,还答应借款三亿元。
他也感谢何大伟借款四亿元,只要求他在签定收购合同后第三天付款给对方,亦即是明天起第三天。今天是十号。他没多问,因为这个要求不难办到。
经过一番筹划,他仍然空缺近十五亿元。事情迫在眉睫,非迅速筹措不可。他想向孔家元开口,后来又咽住了。反正何大伟、孔希伦都属孔家的。搜索枯肠,苦思冥想。
顿然,他想起了孔希文。阴暗里露出了一线亮光。可是,这位活跃的姑娘行踪飘忽,自从搬出孔宅之后,连陈子明也不清楚她的去处。
车到山前自有路。没想到孔希文竟来电话,问及收购广九仓的事。
“表叔,用得着我的话,请开口。”孔希文坦率地说。一片真情。
“我正想找你呢!这日子,你躲到哪里去了。你现在在哪?”
“银地公司。我能跑到哪儿去呢!”
“见鬼!公司哪见你的影子。陈子明去了几次电话也找你不着。”
“不逢时,碰巧我出去了。”她笑道,“表叔,这回收购顺风顺水。你很够胆识,我心目中的偶像!”
“言之过早。不瞒你说有缺口。”
“缺口多少?”
“十五六个亿,还未有着落呢!”
“哦!”她迟疑了一下,好像不大相信似的。
“希伦、大伟都很支持,还有邹氏等几个财团都参与进来玩,问题是股额颇大且时间很紧。”
“好,我同他们商量一下。”孔希文爽快地说,“你等着,一小时内答复你。”
“谢谢你了!”
陈维克顿时松了一口气。他一向很信任孔希文。这姑娘话不多,但句句认真,办起事来一丝不苟。
他看了一眼桌上的钟,还未到午茶时间。他闭目养神,耳边听见一阵阵海涛声,那样清脆,又那样不均匀。
他的心似乎又怦怦地乱跳了起来。
日不说人,夜不谈鬼。孔希文正要找王斤商量,没想到他恰恰来了电话。
他听说是广九仓股的事便立刻要到银地公司来。
孔希文有点纳闷,看样子他们非常重视广九仓股的买卖。她当然明白,王斤他们办什么事都讲究政治意义,有些做法她很不理解,因为在她看来有的很笨,有的又不合理,有的简直是为所欲为。后来,她才渐渐明白这就是人们常说的两种社会制度的生活习惯不同罢了。不过,她同王斤合作得很愉快,他并不似港人尤其是英国人美国人所说的那样不近人情,那样可怕。他们是有学问有作为的新一代,由于历史的断层,疏远了这个西方世界。然而,在一阵闪光耀眼的五彩缤纷之后,他们会逐渐适应这些繁华的光环的。一旦适应了,一切也就显得合情合理了。自从同王斤合作之后,她觉得开拓了一个新世界。一个她在伦敦、华盛顿无法想象出的烦恼古旧而又明亮的世界。最近,王斤凭借他的航天知识技术及其所具有的熟悉关系,建议她注意开发发射商业卫星市场。这是一项很有潜力很具刺激性的交易市场。她一口答应了。近来她正为这个市场而忙碌,神不知鬼不觉,难怪家里人都说她去无踪来无影了。况且有马尔顿同亨力多的加盟,欧美两大洲的网络联结成了。她在利用香港市场但又不依靠香港市场,摆脱了好些人担忧的前景的黑影。因此,她生活得很潇洒飘逸,人也显得稍稍丰满和年轻了。难怪亨力多不止一次称赞她越来越漂亮了。
王斤进门来。
他开门见山询问了陈维克的情况。看来他对陈维克的情况有所了解,不多问也不多谈。对杜尼西的意图去向却咨询得颇详尽,好像要从里面掏出什么东西来。当他听说杜氏邀请陈维克在游艇面叙的经过之后,微微一笑道:
“原来如此!”
孔希文望着他,一点也听不明白。她下意识地自语道:“又是个政治问题吧!”
“我看应该支持你的表叔,只差这么一点钱嘛!岂可功败垂成!”他说。
“我替他感谢你了。”她高兴了。
“你不感谢我吗?”
“当然感谢了。”
他眨巴着一双单眼皮小眼睛说:“两亿美元,由长申公司贷出,够对付吗?”他很爽脆利落地写了一封信,交由陈维克同长申公司面洽。
“你……就凭你这封信?”她踌躇地问。
“我们都商量过了。”他微笑着说,“这是一次香港华资同英资的公开大较量。老虎头上动土。陈维克,还有你姐夫何大伟都是打虎的武松,我敬重他们。长申公司没理由不给这些英雄支持的。你告诉表叔,他完全可以放心。我由衷地感谢他们!”
“你不同陈维克见见面吗?给人家一个当面感谢的机会。”
“见他面的不是我,明白吗?主持长申公司的大老板是陈达先生。可以坦率地和你说,陈达就是你关心的陈蓉小姐的父亲。什么时候方便见面,我会和你说的。”他说得很坦率。
“呀,你什么都清楚,我不明白。”她几乎惊喊了起来。
“你很聪明,想想便明白了。”他爽朗一笑说,“伦敦唐宁街不是给杜尼西去了电话吗?就是那么一回事。”
她明白,北京也在关注着这里的事。
她多么希望陈达先生同表叔见面,也许妈妈失踪的事会有个端倪可寻了,阿门。
这时候,也只有在这个时候,她才吃惊地信服美国狄根财团的尼杰克,出人意外地聘请陈蓉出任他们香港分公司的总裁。对了,这是美国情报的渗透力度的一个证明。
她不由自主地停住了呼吸,随后又深深地吸了一口气。
这世界是这么简单又是这么复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