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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9章

杜家客厅。

英国贵族式的富丽庄重。

杜尼斯礼貌地让孔希伦坐下,便悄悄退出去了。她一点也不留意,也没想到他在回避些什么。这一下子增添了杜尼西急于见她的神秘感。这位英国爵士真会导演呢!

“你第一次来我这里!”杜尼西微笑着。他依然那么潇洒,风度翩翩。“你同杜尼斯去了日本,玩得开心么?”

她摇了摇头,坦率地说:“我们去了北京。我有生以来头一回看望祖国,太好了!”

“哦!他没跟我说过。”他为她感情的变化感到诧异。

“临时改变,是我要去北京的。我认为这个时候我应该去一趟。”她一点也不遮掩自己的想法。

“那很有收获了?”

“嗯,我好像一夜之间长大了几岁。”她兴致依然。

他心里有点不自然,对方近乎天真的坦率,轻易地把他的打算给搅乱了。谈话已变得不那么随心所欲。不过,他转而又想,坦率对坦率不更好吗?对这个在伦敦长大的姑娘,他应该是非常熟悉的。

“好。长大了就意味成熟了,这个成熟常常是人生的一个转折点,我替你高兴。”他说,“我可以向你提个问题吗?”

“当然可以。”她点了点头。

“对广九仓股你有没有兴趣?”他微笑着问。

“这个股很有潜力,净资产值高于市价,还有将一大片仓库改建成一座新港城,获利非常可观。”稍停一下,又接着有板有眼地说:“陈维克先生有眼光,你杜尼西先生也很有主见,我表示钦佩。”

“你有意投入吗?比如你手上的广九仓股可否考虑转让?”杜尼西凝视着她问。

“哦,我手里的广九仓股不多,无足轻重,不打算兑现了。”她故意把“兑现”两字着重地说了出来。

“不是无足轻重。”他想了想说:“这也好,看看再说。”

“你的意思是……”

“最好你留在手里,倘若想出让的话可否优先给我?”他坦率地说。

“我明白了,可现在我不考虑兑现,况且这样的事还得听父亲的意见呢!”

“听杜尼斯说公司里你说话算数,我想这点股票你完全可以决定下来!”话未说完,他察觉自己失言了。

她莞尔一笑,毫不介意地喝了一口咖啡,呀,好苦!这是杜尼西的嗜好,不下糖。她勉强吞了下去,说:“我没想到你是为广九仓股票的事赶来香港的,杜尼斯也没说。他这个人很洒脱,在我面前从未提过广九仓股的事,当然,我也没问一声。我看他有自己的主见,很像样的,也具胆识。”

“我看他远远比不上你呢!”他说的是心里话。她今晚的谈话很得体,也很有分寸,给人一个有主见而又诚恳坦率的深刻印象。

“你看他哪一点比不上我?”她天真地问。

“你眼光开阔,有远见,善于观察大局。这说明你对事情都有个周详的考虑。对吗?”

“呀,看你把我夸得成了个超人了,我哪里会考虑这考虑那的。我喜欢直觉看人看事,跟着感觉走呀!从前在学校是这样,现在也是这样。哈哈,你不了解杜尼斯,他才是一个人物呢!”她好像恢复原来的天真稚气,爽快地说了一通。

“对广九仓股的事,他就比不上你稳妥有远见了。”

“中国有句老话:看菜吃饭!”她笑道。

他感到一阵惶然。这姑娘很精灵,看出自己的菜量少,饭也不多。其实,他过分自信了,太和洋行搭股购入广九仓股的创举,已明摆着资金短缺。人到了自信太过之时常常变得愚蠢可笑。

“现在时兴自助餐了。”他勉强一笑说,“要具备什么条件你才愿意让出手上的广九仓股呢?”

“我还看涨呢!”她依然是不紧不慢的样子。

杜尼西耸了耸肩,笑道:“你确实是长大了!”

“是吗?谢谢你的称赞。”她笑得很自然。末了才又添上一句:“我不会变老了吧!”

她微笑着告辞了出来。

杜尼斯早已在门口外面等候,见她满脸笑容,也跟着笑起来。

“一路平安?”他舒了一口气。

“你早不说,可把我累死了。”她埋怨道,“你父亲一直穷追猛打地问,又非答不可!”

“我有什么办法呢?”

“你就一点都不知道吗?”

他点了点头。

“我不信。”她盯着他说,“那你知道些什么?”

他沉吟了好一回才说:“伦敦唐宁街的意思是要守住,不要放弃广九仓控股权。”

“这点小事也惊动了夫人吗?”

“他们想的是他们的政治,我早跟你说是一班官僚。”

“哦,这么说你父亲是听唐宁街的旨意来香港的了。”她恍然大悟。

他急忙摇了摇头,说:“唐克先生给我来的电话,我爸爸也不一定知道他直接找我呢?”

“唐克?他是谁。”

“首相夫人的教练。”他笑道。

“什么意思?”

“每个运动员都有自己的教练呀!政治表演也不例外。”

“你呀,不简单。有幽默感。”她嗤地笑出声来,“没想到你也上了唐宁街的封册,你爸爸好像也比不上你了。”她渐渐明白这场收购与反收购战的含义,宛如一个万花筒儿变化莫测,难怪连杜尼西先生也要找她面谈了。

他轻轻地叹了一口气,说:“反正经过这个折腾,我也给烦得要死了。你以为我同你一样能自己作主吗?北京中南海不会给你来电话吧!阿门。”

“看你,听不听由你自己嘛!唐宁街又不是持股的股东,用得着你心烦意乱?”停了一下,她说,“呀,你还未说清楚唐克这个角色。”

“就是首相夫人的教练员嘛!你父亲的朋友,这回去伦敦唐克请你爸爸到府上谈了一个晚上,他们是对老朋友呀!”他有点诧异,她怎么对这些事如此陌生呢!

“爸爸一点也没给我说过,他好像不用管我,像放鱼下海任我自由自在。这也好,逼着我不能懒散任性。你想想,他任我自由,却又似是给我上了个头箍,就是唐僧制约住孙悟空头上的那个金圈子,明白吗?”她有点埋怨爸爸竟然守口如瓶。

他俩边走边谈,直至大门口才停下来。

他开了车门,想陪她上太平山顶夜游。她推说有点倦,想早点休息。

“我送你回家。”

路上,她满以为他会问及广九仓股的事,也许会给父亲帮个忙。然而,走到孔宅门口,他轻轻地吻了她便告辞了。

她有点纳闷,默然地望着他离去。

夜空好像比平常黑沉,有一种让人窒息的压迫感,她很少有过这样的感觉。

她突然感到有点凉意。她本来应该想到今夜天凉地黑,好几家人都在不平静里待着,这命运之神的降临。

杜尼斯踏入门,父亲已坐在客厅的沙发上,抽着烟。

“你送希伦回家?”父亲问。

“嗯。”

“她说了些什么吗?”他又问。

杜尼斯摇摇头。

他默然抽了一口雪茄烟,心里已明白眼前将会发生的事。

孔希伦有点诧异,楼下客厅亮着灯光。

进门。何大伟陪着姐姐坐在酸枝椅上。

“有什么事吗?”她瞪大着双眼问。

“没要紧的事,看看你。”孔希蒲莞尔一笑。

“哦,我明了。”她微微一笑说,“杜尼西要我把广九仓股让给他,我没答应。”

“你怎么说的?”何大伟问。

“我说,还看涨呢!不考虑兑现。怎么样?”

“你回答得好!”他心里很赞赏她答得含蓄。

接着,她把杜尼斯说的情况一五一十地跟他俩说了。她明白,此时此刻的严酷。因为她怎样想轻松点儿也轻松不起来。

“哦!”何大伟毫不掩饰地惊叹了一声。

这消息太重要了。何大伟敏感地端倪出杜尼西同唐克间的不协调,要害还在于唐克代表伦敦唐宁街的意见。这内里的复杂纠缠,他一时也还梳理得不清楚。然而,对杜氏下一步的棋着算是有个大致的眉目。

“怎么样?”孔希蒲忧心忡忡。

“不知道表叔怎个想法?”他思虑着说。

孔希蒲这才想了起来,陈维克来过电话,她对他说杜尼西找孔希伦面谈。

这么说陈维克今夜也不安宁。

孔希伦听了忍不住轻轻一笑。她想等一会表叔会来电话的。呀,今夜不用上床睡了。顿时她睁大着美丽的眼睛,朝楼板瞪了瞪。

“爸爸房间熄了灯。”孔希蒲说。

“在黑暗里他合上眼了吗?”她狡黠地笑道。

楼上。黑灯。很静。

孔家元在睡房的摇椅上躺靠着,凝望着窗外黑沉的夜空。没见月亮,也没见星星。今夜出奇的黑。

他当然清楚杜尼西的心事。此回去伦敦不虚此行。他回来后反复斟酌过,认为杜尼西有自己的主见,他不会完全听命于首相夫人的,况且杜氏家族在保守党内颇有影响。那么孔希伦手上的广九仓股在双方相持的天平上,无疑具有举足轻重之力了。他之所以不作声,也不找孔希伦谈话,只不过想让年轻人自己去作判断,尝尝担当风险的滋味。剩下来的使人担心的还是陈维克手上有多少资金,可否足够应对杜氏出神入化的奇招。他反复测算过,陈维克怎样有本事也难为无米之炊。下一步的石阶在哪儿呢?他似乎预感到首相夫人会出行的。是晴是雨,是风是雪?是神是鬼,是黑是白?一时也难以捉摸。不过,首相夫人的性格以及福克兰的胜利牛扒,也许会使那铁女人遇上对手的。不管怎样,一向以稳重著称的杜尼西会将自己摆在劣境中,从而谋求一个可进可退的万全之策。

当然,他也谋算好孔家的对策,至少在眼前这一仗站在不败之地。可是,令人忧虑的还是未来的局势。

他倦了,迷迷糊糊地在摇椅上睡着了。

摇晃着的酸枝木摇椅缓慢地停了下来。

孔希伦回到房里就给表叔陈维克去了电话。

“谢谢你。”陈维克微笑着说,“你的广九仓股打算怎样?”

“我留下来听你调配,好吗?”她笑着说。

“真的吗?”

“真的,我想过了!”她回答得很干脆。倏地眼前晃过静海寺天井角落躺着的那一截折断了的华表。

“太感谢你了,希伦。”陈维克由衷地说。

妻子沈玲静静地望着他,宛如一尊瓷塑美人。她眼见着丈夫在苦思冥想,人也消瘦了许多。她沉默寡言,陪在身边,不时给他添上点铁观音荣。她爱他,深沉地爱着,又担心他,这位常意气用事的经济学博士,用杜尼西的话说,吃的是伦敦牛扒,长着一副炎黄子孙的硬骨头。夜深人静的时候,她想到终有一天他会吃亏的。她深知丈夫依然惦记着初恋的许子杏。然而她很谅解,深切地同情。这已经是飘渺的遥远的怀念了。在这个广袤的世界上,她感到剩给自己的只有照顾丈夫和儿子这份寄托了。今夜,凝望着丈夫焦虑的脸孔,她感到无限的惆怅。

陈子明躺在书房里,他睡不着。他想着父亲正面临着这场香港有史以来的收购大风波,事关他陈家兴衰的一场风险,禁不住心惊胆战。说实在的,对父亲费如此大力气去购入广九仓股心里不以为然。因为他对这个小岛前景深感忧虑。对父亲的事他从不干扰,只暗地里替他思虑。至少可以从法律上作一番同样的斟酌。儿子的细心焦灼,做父亲的都了解,只不过埋藏在心底里罢了。也许是受了母亲的影响,陈子明变得越来越淡泊了。对孔希文的爱的失落使他陷入了无边的惆怅。失落里的等待使人感到寒冷,可怜得很,他竟也习惯了。最近,孔希文自从同北京的王斤合作之后,难得见她一面。他只能在失落的寒冷里为她祝福。本来经常失眠的他,今夜更是无法入睡了。

他听见父亲同孔希伦的对话。他明白,不管你想不想,这已成为一场联手收购战了。听父亲的口气,他似乎又多了一分把握,因为有了孔希伦,也就是孔家也参与进来。然而,他又感到惊讶,孔希伦简直一点也不考虑杜尼斯的处境,这是为什么?想着想着,脑海里又浮现出陈蓉那张漂亮的脸蛋,她没来电话有好些日子了。不知怎的,自从她离开香港之后,他一直惦念着这个风尘女人,而且越来越想念,有时在怀念中感到温暖,一种心灵的温馨。他好像感触到她心房的跳动,自己也说不清楚这是纯粹的同情怜悯,还是心灵的爱。

然而,他没想到今晚心爱的孔希文的房间里还透着亮光。她已经搬出孔家大宅了,单枪匹马闯入了香港这个国际市场。他又在担心这个娇贵而又文静的姑娘。

他想得太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