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亮。启德机场灯火通明,通宵达旦。
孔家元回到家里,立即叫女儿孔希蒲过来。他想劝何大伟不要急于收购落马洲储备用地,千万不可大意。伦敦此行,已明白杜尼西对香港的盘算深思熟虑,蓄谋已久。
可惜,已迟了。
股市荧屏不停地变动。置和公司股价不断上浮,引起了股市的波动。人们还未来得及思索这涨势的原因,恒生指数又上了好几个点了。
杜尼斯召集公司证券部会议。他头一回如此耐心地听着,分析着,不想自己属下的置和公司被人做了手脚。他用铅笔不停地在白纸上划了几个三角形,然后又用粗细不同的线条,反复来回地串在这些三角形之间。收购置和股——控股置和——落马洲土地——何大伟,这条粗线很清晰地呈现在眼前。
怎么办?要不要来个反收购,他拿不定主意。他也不愿意告诉父亲,反正就是这么一点儿置和散股。然而,他又放心不下,不想在这个时候被对方栽倒一交。
他给孔希伦打电话:“何大伟在收购置和股,你知道吗?”
“不知道。”
“唔,怎会呢?”
“就是不知道呀!怎么样了。”她有点儿生气地说。
“我不清楚何大伟的意图,他是冲着我来的。”
“不至于吧!大伟曾对我说要收购你们在落马洲的储备用地,我没兴趣。”
“啊,这我就明白了。为什么你不早点告诉我?”
“你明白了什么?”她不解。
“釜底抽薪。”
“嘿,我说是杜尼西先生在逼虎跳墙,怎么可以占人家的祖居屋地?香港法律他又不是不知道。”
“呀,你百分之百站在他那一边了,一点儿也不同情我的处境!”他叹气道。
“你怎么啦!掉眼泪了吗?”
“嘿,我才不管呢!是你说的,杜尼西先生惹起的纠葛。”
“聪明,杜尼斯是行的。”她笑道。
“行!你就只知道笑。天知道往下又上演什么样的戏?”他突然感到累了。
“唔,我可以给你点贴士。依我看,财团们会向你太和伸手,因为香港地的大物业都在你太和口袋里,不向你又向谁?明白没有?”
“你可以说具体点吗?比如向哪块地皮?”他说得挺认真。
“我看会先着手广九仓,一块肥牛肉,嘻嘻……”话未完,孔希伦便放下电话。
杜尼斯呆呆地望着话筒。
“先生,玫瑰花已给孔希伦小姐送去了。”侍者进门说。
“哦……”他依然捏着话筒呆立着。
孔希伦回到家里,朝着窗台上的郁金香呆呆地望着。她很少这样静下来过。她没急着找何大伟,也没想过去见爸爸。不管怎样,既然何大伟出手,他肯定会把对方的种种因素估算进去的。
置和股价还在涨着。她想杜尼斯兴许还在购入,何大伟也在购入,市场上的散股在不停地流动。她手上持有上千万股,怎么办?放着还是抛出去?买入是没这个必要的。她当然明白自己这个位置的重要,宛如天平上的砝码,侧向哪一边都非同小可。对了,她笑了笑,把手上的铅笔扔在沙发上。
她对着长幅的身镜在拉小提琴,一曲优美的托赛里《小夜曲》。她拉得很动人,旋律美极了。小时候她就是这样地照着镜子练功,纠正拉弓的姿势。她微笑着,觉得自己的身段丰满了,臀部显得胖了。不过,突起的富有弹性的胸脯呈现出特有的性感。她不像姐姐那样消瘦潇洒,但丰腴的青春朝气的美却非常迷人。她望着镜子中的自己在笑,笑得那么甜。然后她把琴和拉弓一齐高举起来,喊道:
“我拥有自己!”
“怎么样?又疯啦!”孔希蒲悄悄地走了进来。
“我就是害怕你这个无声的脚步。”她一下拥抱着姐姐。
“哼,大门张开,谁人都可以进来!”
她噗哧一声笑了,望着敞开的房门说:“错怪大家姐了。”
孔希蒲诧异地说:“今晚你中彩啦!看你高兴得绯红了脸。”
“你看我像中诺贝尔奖的料吗?”
“像。要是你改掉这贪玩的脾性,会是最佳候选人哩!”
“天啊!这样抬举我。”她笑道,“你那篇建筑美学才是天才之作。对了,你那个大厦设计图得留下给我,到时我一定按图建筑,让世人观赏你的作品。”她说的是顺泰大厦的设计图。
“可惜呀!我不知道掷到哪里去了。”孔希蒲心里高兴,她至今仍欣赏自己那件作品。
“阿门!”她一脸沮丧的样儿,“心烦时我真的很想做点学问,比如研究一种多媒体电脑,总比在这个商界好过些。”
“呀……”孔希蒲差点儿惊叫了起来。她很同情妹妹,一个可以在学问上有造就的人,可是爷爷选中了她,命中注定。
孔希伦摊开双手,无可奈何地笑了笑,说:“不淡这些好了。姐夫怎样啦!他心血来潮,竟要同这只老狐狸玩游戏了。”她说的是杜尼西。
“我不清楚,买卖的事我少管,没这份精神。”孔希蒲指了指自己微微鼓起的肚子说。
“啊呀,我几乎忘了未来的外甥!”
“你就知道是个男的?”
“我算得出来,家里这么多长头发的,下面该轮到一个短头发的了。何况,唉,上天也该对爷爷、爸爸洒几滴同情泪!”孔希伦格格地笑道。
“你什么时候长成了一张利嘴来!”
孔希伦眨巴着眼说:“要是我有个哥哥或弟弟,就不会像今天这样被绑在公司里了。”
孔希蒲感到奇怪,按妹妹的性格既然答应了做的事,决不会重提。这回一定是心烦意乱了。便关切地问道:“有心事么?”
她对孔希蒲说了自己的处境,左右为难。
孔希蒲忍不住笑了,这小不点儿怎难得住这匹野马儿啊!便说:“你管他这么多,有钱赚便抛掉!”
“我也是这个意思。”她手一甩,就似刚才在房间里扔掉铅笔的姿势。
孔希伦把手上的置和公司股票全部抛出去,赚了一大笔钱,足以抵偿加尔宁公司股票的损失有余。置和股价涨势一下子放缓了。这说明杜尼斯和何大伟都停手,不再买入。大概是一些盲目追涨的平民还在拚搏,他们哪里清楚内里的原因,而传媒的报道常常流于马后炮的分析罢了。
她感到一身轻松。这算是她到任以来的第一宗赚钱的事。不管怎样总该算有个开头了。
她独自驾了辆蓝色跑车,在东区走廊上飞驶了个来回。
“我拥有自己!”她朝着海喊,迎着风叫。
何大伟伫立在临海的窗前,眺望着对海的旧钟楼,尖尖的瘦长的楼顶显得很孤独,一种古旧了的孤独。他最初踏上香港时,那儿还是九广火车站,一个小不点儿的黄色房子,最触目的是那座六层高的石米墙的半岛酒店。眼下这座著名的酒店不显眼地龟缩在高楼丛中。遗憾的是那个碧蓝的海面显得狭窄多了,仿佛世界变小了,而世上的人却越来越拥挤了,挤得那么密,那么杂了。他心里依然晃动着陈夕芝的身影,但又不知她去了哪里。陈子明说多半是跟马尔顿到了美国,她是不会来信的,哪怕是一个电话。不过,有了马尔顿伴着她还算放心点儿。
人算不如天算,生活常常是这样。
他吃了一惊,没想到孔希伦一出手就把置和股通通抛掉。倘若杜尼斯有胆全部吸纳,那么双方持股大致平手,这就麻烦了。他的如意算盘,花几亿元控股五十几亿元的计划就会落空了。他志在必得,便又叫钟民买入。老钟有点不解,为什么他不给孔希伦通个气呢?本来这回收购该是风平浪静的,因为他手上已持有控股之数了,没料到平静中却冒出个小浪花来。
他胸有成竹。这场交易不仅在经济上划得来,而且社会影响不小,香港华资第一次控股英资公司,况且是声名昭著的太和洋行属下的主力公司。出其不意地给杜尼西掷过去一个炸弹,胜在这个悄悄的出其不意。老实说,争这一口气是港人百多年来梦寐以求的,没想到这只彩球一下子落在他的手上。他估算过,已买入好些散股了,再购进点就十拿九稳了。
何大伟潇洒依然,不动声色地我行我索。望着窗外蓝色的海面上,不停地涌起了朵朵浪花,充满着生命的闪光跳跃,突然这跳跃的海的光点压缩在小小的荧屏上,闪现着一组组一串串蓝色数字。他沉吟着,觉得孔希伦成熟了,也老练了。她是对的,一下子把股票都抛了出去,谁购入都行,任由双方出奇制胜是了。她呢,不欠谁,也不争谁。他分析过,杜尼斯会继续买入的,但他手上的现金不足,难有大的作为。于是,他越发平和冷静地坐下来观望这场颇感兴趣的游戏了。
置和股价平稳中略有上浮。这种相持的平稳是正常的,也许过于正常了。他不习惯这种平稳的正常。
突然,电话铃响。
“你手上的置和股票可否转让?”杜尼斯开门见山地问。
“是你买入吗?”
“是。可以吗?”
“你出个价钱!”他想了想说。
“市价。行吗?”
“行。”他说。
“不过。”对方迟疑了一下说,“我先付一半现金,其余的用古和股票垫付。”
“这就难答应了。我急着用款。还是按惯例好吗!你太和也不至于在乎这点儿现金。”他故意点出“现金”两字。
停了好一会儿,对方才说:“这样好不好,你慢点宣布控股置和,给我个周转余地,算是帮个忙罢!”
“我答应,你看着办吧!”他回答得很干脆。
“谢谢你!”杜尼斯说。
他由衷地感谢何大伟的通融,不想在自己手上开创这英资公司被华资控股的尴尬场面。他明白,一旦被对方控股,传媒当然大肆渲染,连伦敦也惊动了,这不是一件光彩的事。但全部购人,现金周转有点困难,只好求朋友给个通融。
何大伟依然伫立在窗前,凝望着这蓝色的海。他想,太和洋行怎会连这点儿现金也周转不过来呢?只不过近六亿港元罢了。然而,听杜尼斯的语气又不似在做戏。难道太和洋行在兑现留作他用?他一时也想不明白,便匆匆地去见孔家元。
孔家元听完之后,沉吟了好一会儿才说:“看来只是杜尼斯的操作,他不想背起这个丢面子的历史,可以理解。你这样处理很得当,朋友嘛,总该留有余地。但杜尼西还未出面,他怎么想,我们不知道。”孔家元停了一下又说:“现在看来,你购入置和控股还是划得来的。我看风险也不怎么大。”
“他们资金真的那么紧?”何大伟问。
“应该说是紧了一点,这不假。本月内他得支付四亿港元才行。”孔家元胸有成竹地说。
按杜尼约的意思,买入孔家那半块绿盖子本月内得交付五千万美元,下月中旬全部交付完。此事他只同父亲谈过,还担心老人家不乐意让出,岂料老爷爷听了缓慢地说了一句话:“他要就给他好了!”平静得没当一回事似的。也许人到晚年,啥事都想得开了。“四亿港元!”他有点诧异,爸爸竟一清二楚!
“嗯。这事往后我再跟你说。”孔家元说,“这回去伦敦,看来唐宁街十号对香港的对策是四个字:无可奈何。这一来,讨价还价是免不了的。好长一段时间,香港市道就围绕着这个震中浮沉了,你得细心研究观察,谨慎点为好。这是一个大未知数,风险说有多大就有多大。不过,你这回以小控大,以不变应万变是可取的。有这个想法,我就放心了。”
“我会记住的。”他从心底里钦佩岳父的深思熟虑。看得出来,老人家伦敦此行受益匪浅。姜还是老的辣。
孔家元喝了一口茶。他喜欢饮绿茶,冻顶单丛铁观音也尝,但不及绿茶通神灵悟。他顺便问道:“下来下什么好棋呢?”
“听表叔说,有意收购广九仓。”
“啊,定下来了吗?”
“他着手了,我手上的广九仓股票也转让给了他。”
孔家元默默地闭上双眼。他想,这将是一场恶战,姓杜的不会轻易放弃这块肥牛肉的。他担心陈维克的实力是否足够,便问道:
“他的资金哪来?”
“不清楚。我看只能是几家联手了。”
孔家元又沉吟不语。
窗外,那棵矮小的杏树翠绿依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