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晚,孔家元还是听巴露茜的话,到了杜氏府上。
杜尼西留在客厅里,陪着巴露茜。
书房里杜尼约靠在轮椅上,丽斯文静地坐在老人身旁。
他一看见杜尼约心就倏地软了下来,感到一阵空荡荡的难受。老头子看上去肌肉萎缩尽了,软软地贴躺在轮椅上,活像一块破烂布扔在地上。顿时,他心头发闷,差点儿站不住了。他不忍心去憎恨,充斥在心里的是可怜、同情,就像望着一根快要燃烧尽了的不成形的蜡烛。人嘛!最终还是空空的什么也带不走。杜尼约自己就常常说,只有用在自己身上的才是自己的。在这个死气沉沉的笼子里,坐着的一位衰老的巨富。他只剩下两颗发亮的眼球稍稍显露出点儿生气。孔家元很替丽斯难受,她竟然这般细心地侍候这个老头。孔家元是在香港认识她的,一个有修养的文静的英国淑女。只是到了后来,孔家元才认为她同杜尼西的结台是天大的委屈。
丽斯睨视着他,莞尔一笑,还是那样文静娴雅。他俩有好多年没见面了。
“你爸爸好吗?”杜尼约寒暄说。
“好。”孔家元点了点头。
“他还那样早起吗?”
“清早在花园里耍太极拳。”他吃了一惊,老头子头脑清醒依然。
“哦,他比我年轻得多了。读书时,宿舍里就他起床最早,对了,在赤柱集中营时也一个样,几十年如一日。我就没他这份耐性。”
孔家元微微闭上眼睛听着,这分明是精明的杜尼约清醒的声音,便说:“你还记得集中营里的事?”
“记得,记得……”
“记得你染上了伤寒病,被人从死神手里拉回来吗?”孔家元又问。
“记得……你是听爸爸说的吗?”杜尼约合上眼睛问道。
“不。吴养叔叔对我说过,我爸爸从不在我面前提起他老一辈的事。”他顿然感到厌恶,看不惯他那闭目仰谈的神气。你杜尼约做的好事还少么?只要你记得就好了。
“哦!”老头子依然闭着双眼。停了停又说:“代我问你爸爸好,看来我见不到他了。”老头子声音里透出淡淡的悲哀。
仆人送上一杯鲜柠檬茶。
“你是很喜欢喝我的柠檬茶的!”老人提醒说。
他点了点头,喝了一口,味道鲜美极了。
“你头一次来我家喝柠檬茶是几岁?哦,四岁,对吗?你嘴馋,喝了一杯还要,是我夫人给你添的。你爸说,家元是从非洲沙漠回来的。后来……”老头子有点气喘。
“后来再到你府上我就不再喝了。”他顿时兴致盎然。
“对,对,你妈妈在家里给你喝够了呀!”杜尼约笑道。
当年,杜氏私邸在半山贵族区。杂人免进。房子很大,花园很宽。孔家元很喜欢这里的花草,时常在阳台上凭眺,看那山那海,穿梭往来的船只。杜尼西比他小一岁,同他一样高,两人很要好,天真烂漫。世事如烟。没想到现在竟然是见面眼红。
他默然地望着老头子,心房突然紧缩了一下。疼爱他的母亲和慈祥的杜夫人,杜尼西的妈妈,都在父亲住集中营的那年去世了。惊恐、饥饿、劳役,一下子就把她俩折磨完了。杜夫人是在集中营里死去的。曾几何时,杜尼约坐轮椅,自己也是白发苍苍的上了年纪的人。突然,他感到一切皆空的失落。人嘛,随着年事渐高,宛如断了线的风筝,轻飘飘地落了下来。他感到这个房间太沉重了,很想赶快离去。
丽斯默默地凝望着他,那流露出微微笑容的嘴角似乎在告诉他,世事不过如此。他顿时感到一阵恐惧,她怎么可以这样终日闷在这个笼子里呢!
孔家元又喝了一口柠檬茶,却品尝着了一种苦涩的味儿。
“我请你来是想谈一件事,你得答应我才好。”杜尼约终于进入实质性谈话。
“什么事?”
“你答应吗?”
“我得知道是什么事呀!”
“你答应我才说。”老头显出了固有的固执。
“只怕我力不能及呢!”孔家元感到厌烦极了。
丽斯含笑地示意他不妨平静地听下去。
“我想你可以做到的。”老头子缓缓地说,“跟你做一宗买卖,这也许是我最后一次买卖了。”
孔家元笑了笑说:“我已有很长时间没做过买卖了。你有兴趣,我听。”
“我很愿意收购你的一样东西,价钱你要多少都可以,只要你开口。”老头子依然闭着双眼,好像在对自己说似的,“我出得起价钱,这是我的心愿!”
孔家元默然,心里早明白老头子在想些什么了。这老家伙,啥都想得出来。唉,已经半截身子埋在土里的人,还有心思想这些不着边际的事儿。丽斯依然不动声色,抿着嘴笑。看得出来她清楚老头子的心思,只是带着冷眼旁观的洒脱,宛若在读一个有趣的剧本。
杜尼约见他不吭声,咳了一声,说:“我喜欢在你手上的那半块绿盖子呢!”他习惯把玉佩说成是个盖子。
“应该说这半块绿玉是在我父亲手里。”
他早已想到老头子没拿到这半块玉佩是死不瞑目的,奇怪,一个英国老巨富还为这耿耿于怀,况且这又不是他所有的。他望着杜尼约只剩下块皱纹密布的脸皮,心情复杂极了。孔家元恨他,又可怜他。老实说,孔家元知道这半块玉佩很重要,但也没看得那么重。这关系到太和洋行遗产的归属,但这毕竟是祖先的遗产,没有它,他孔氏也过得风风光光。至于对方,那也够显赫的了,他杜尼约还求什么呢?当然,他不清楚锁在盒子里的遗嘱写了些什么,大抵也不过是按份儿分到手上是了。况且已是上百年的事了,这堆财富也是人家杜氏辛劳所得哩!可是,想起杜尼约父子所作所为,他心里又燃起了怒火。
“不,现在应该是你办事的时候了。”老头顽固地说.“我不想在我手上再纠缠下去,你明白吗?”
“我不明白,一点也不明白!”孔家元愤然。什么纠缠?还不是你杜尼约在阴沟里暗算,明的不成来暗的!
“对不起!”老头子自知失言,“我是想你出个价钱好成交罢了!”他的声音微微颤抖。
杜尼约当然有自己的算盘,通过高科技他已看清楚盒子里遗嘱的内容。律师是只灵通的鹦鹉,只要你不打开盒子,怎样弄也是合乎法律的。必须把右半边绿盖拿到手上才对杜氏有利,越往后就越被动了。他点头同意小孙子杜尼斯同孔希伦的相好,一半是出于意欲得到这半块绿盖子的目的。
今时不同往日。孔家元并不在乎钱银,但愿孔氏姐妹早点入行才是。他不想呆下去,瞥了老头一眼,便要告辞。
丽斯抿着嘴笑,给他添了点鲜柠檬水,暗示他不妨耐心点再坐会儿。
这时候,巴露茜走了进来,低声对他说,成交罢!他愕然。待要问一下,她说声拜拜,便转身走了。他有点不知所措地望着老头,侧过头来又瞧了瞧丽斯。这位英国美人儿还是那样文静地微笑着点了点头。
杜老头垂下头,活像一尊雕塑动也不动。
“好吧!一亿元。”他最后还是依照巴露茜的话去做。不过,他声音低微得几乎听不见。
“好!是港元吗?”老头子耳朵极灵,凝神地问道。
“美元。”他回答。
老头子依然垂着头,微微咳了一声,说:“好吧!”
他吃了一惊,就这样成交了?奇怪,他竟会感到有点不知所措。为什么杜尼约偏偏在这个时候出这个大价钱?百思不得其解。
他出来时,巴露茜已经不告而别。只剩下杜尼西坐在一架黑亮的钢琴前,翻看着乐谱,他还有这份闲情逸致。
“是爸爸要见你的。”杜尼西还在解释说。看来他并不知悉父亲这笔交易。
他不愿意坐下来,便立刻告辞了。
这时候,丽斯礼貌地从房间里走出来,一直送他到大门口。
“谢谢你!”他握着她的手说。
“这是前几天才发现的事情呢!”她微笑着说。
“哦……”他愕然。
“巴露茜在等你呢!”她依然微笑着。
今晚,丽斯表现得很神秘,说话、微笑、眼神都异常玄乎!他想探问一下,然而她轻轻地摆摆手,转身走了。
回到酒店。房间里没人,也没留言。看来巴露茜没有等他。
他还是乘夜航班机回香港去了。
今夜,泰晤士河水格外的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