翻过摩天岭,很快便爬井冈山五大哨口之一的"株沙冲"。井冈山的五大哨口:黄洋界、桐木岭、双马石、八面山、株沙冲,团团围着茨坪,在崇山峻岭中分布,形成一个个易守难攻的天然屏障。株沙冲虽然名气没黄洋界那么大,但它是五大哨口中最险的,是阻挡来自赣州、遂川敌人的唯一关口。我们转过几道山坳,周围慢慢变得扑朔迷离,左拐右转的路不觉间已钻进了巉峦之中,万丈深渊悄悄地掩映在漫山遍野的灌木丛中,潺潺的涧水声和轰隆的瀑布声交替传来,却不知道水在何方,只有浓浓淡淡的、分不清是雾是云,曼妙飘洒。到了一座更高的山,峭壁从里向外突出,利劍般斜插苍宆,山路伸到峭壁的最高处,忽而拐了个急弯往那边下落,形成个大大的倒"V"字。折口处,"株沙冲"三个苍劲有力的字赫然在目。用石头简易垒成的山路只有一个人宽,没有护栏。我们站在折口上,一边是仿佛要压下来的巉岩,一边是茫茫深渊,云雾在身边缭绕,苍鹰在脚下飞过,喊一声便山鸣谷应,迭响不停,自感到恐觫不已,脚在发软打颤。"一夫当关万夫莫开",无数次在书本上读过这样的描述,终于得到了活生生的体验。想起毛主席有一句脍炙人口的名句:"过了黄洋界,险处不须看","株沙冲"尙且如此险峻,其他地方就更莫测高深了。毛主席当年有如此独到的眼光和胆略,选到这么个鸟飞不过针插不进的险境作为根据地,真令我们感叹不已。多年以后,井冈山变成了红色旅游地,但都是驱车神游,优哉游哉,最多象征性爬一点点山,像我们这样翻山越岭,切身领略险峻奇伟,可谓绝无仅有。我们为此感到庆幸,说实在的,要不是当年的一股豪情驱使,以后想再有此壮举也难。
过了"株沙冲",翻过一个豁口,一块小平原突然展现脚下,这就是茨坪了。我们正要欢呼雀跃,却看得一幅奇特的画面:小平原全给绿压压的人头覆盖住了,在井冈山革命纪念碑旁,在大大小小的建筑物前,在路边田里山上,到处都涌动着穿绿军装的红卫兵,仿佛一大片绿蚂蚁在爬。及至越往里走,人就越多,简直是摩肩接踵,人山人海。所有能住人的房子全塞满了,只好在秋收后干枯的田地里,搭一排排百来米长的"人"字型草棚作为临时住处。我们刚走到一个窝棚前,里头猛然冲出一伙人,原来有一个学生患脑膜炎死了,尸体开始发硬。我们不敢进去,只好到处转悠,好不容易在招待所的楼梯转脚处,围了根绳子,打开铺盖安顿下来。尽管一天到晚人流在旁边上下,到了半夜冷风飕飕直侵肌肤,也总算有个栖身之处。
人实在太多了。一下子涌进数十万人,叫这个宁静的小村落如何承受?进山的路上,看见农民们跳着粮食蔬菜进山,但毕竟供不应求,上面还得隔三差五用飞机空投粮食药品。依山临时搭建的伙房,两口铁锅一口烧饭一口水煮萝卜,开饭时,大伙蜂拥而上,争先恐后。大小便更不方便,临时搭建的厕所棚里横架着数十根树干,人爬上去拉,滑碌碌的树干上沾满粪便,树干底下粪便成堆,实在受不了的跑到远远的后山解决,男女间也顾不得遮掩了,山上到处是粪便。天气骤冷,接待站有大衣借,但窗前排着长龙,插队、吵架、动粗天天发生,我们小地方的中学生,个子小,又未谙熟世面,自然抢不过别人。人满为患最要命的是脑膜炎迅速流行,当地群众竭尽了全力,但毕竟缺吃少穿、缺医少药,病势蔓延,死者甚众。在茨坪短短几天,天天都开会悼念死去的学生。
寒冷、饥饿和极度的疲劳困扰着我们,随时可能染病。可看的东西已经不多,如展览馆大厅那幅毛主席朱德会师的大油画被覆盖得严严实实,据说有画家正在用林彪的头像换上去,工程未完,其他很多参观内容也给删改得支离破碎,我们还想去黄洋界、大小五井、桐木岭等地,却显得力不从心。广播器天天动员大家赶快结束串连,回原地复课闹革命(回去可以坐火车)。我们内部开始分化,不少人选择了回去,也有的决心走到韶山、延安……我的意志在动摇,经过激烈的思想斗争,终于选择了回家。
一辆解放牌汽车满载着我们驶离茨坪,没转几个弯,人们陆续呕吐起来,横七竖八地互相依挨。我硬撑着,怀着依依不舍的心情,和圣地告别,心中充满惆怅。虽然,我很快像战俘一样,窝缩在一个超载三倍以上的火车车厢的角落里,熬了两天两夜没吃没喝地回到了家,但此举却在心中留下难以磨灭的阴影,以至于多少年后,总带着愧疚和后悔,仿佛一辈子都成了"逃兵"。直到改革开放,这种负罪感才慢慢淡泊。和我一起当"逃兵"的是欧献民,他那时身体已经十分虚弱,脸色蜡黄,走起路不时气喘。文革中又不幸被打伤。上山下乡不久,很有歌舞才华的他年纪轻轻即得肺癌去世。是否与这些事有关不得而知,但我心中永远留着遗憾和怀念。
三十五年后,我有一次重回井冈山,却一点找不到当年那种艰苦的感觉。鳞次栉比的豪华宾馆遮挡了山山水水,熙熙攘攘的店铺食肆铺满了路边山脚,洗头洗脚的吆喝呼叫弥漫了上上下下,原先在茨坪中间的大块农田变成了亭台楼阁、小桥流水,一到晚上五颜六色的灯光闪烁其里,毛主席和红军总部低矮的故居则被林立的高楼积压在角落。有人说多年来山里人的命就是穷,大山本来孕育着革命的火苗,但是革命胜利后井冈人还是一个穷字。只是现在,他们才揩了旅游的油水富了,这真是社会的进步。但我的心却皱巴巴的,始终打着个问号。据说到这里开档口做生意发大财的都是外地人,过去那些值得荣耀的踪迹,变成了兜揽生意的资本。不知道这是社会的进步,还是别的……
治年之怅
1977年,是举世闻名的大治之年,社会在发生着前所未有的裂变,生活在展现着五彩缤纷的色彩。对于我来说,由于恢复高考,那本应是我最感幸运的一年,然而,我心里头却有一种莫名的惆怅。这是怎么回事呢?
那年,我已到了而立之年,上山下乡回来后在机械厂铸冶车间当工人。秋风刚起,忽然传来消息,说要恢复高考,推至年底考试,来年春季入学。这消息震撼人心,社会上的年轻人顿时沸腾起来,个个跃跃欲试。已经有十年没高考,积压了数百万人在等待这个机会,据说招生比例是100比1,简直是千军万马走"独木桥",可见难度不小。
事情发展得很快,厂里立刻有上百人报名,我和他们一起愉快地卷进复习功课的热潮。但很快,我竟惊诧地发现,这班充满热情、满怀志气的年轻同伴们,基础知识是如此薄弱,我在他们中倒成了"知识老人"。原来,在报考的人中,除了少部分"文革"前是中学生,修过中学课程外,大部分是"文革"期间读的中学,他们虽算幸运,不用上山下乡,但实际上只有小学一、二年级的水平,一下子跳到了高中毕业,加上三天两头学工学农,其实连最基本的ABC还不懂。复习的时候,他们喜欢来问我,而我也总是能给他们一个比较满意的答案,我便成了半个老师。但在"辅导"过程中,笑话不少,他们提的问题,往往令人哑然失笑。举几个例子:
"5的前面为什么还有一个减号?谁来减它?"
"方程为什么有那么多等号?而不是一个等号连续等下去?"
"那么多英文字母是怎么回事?是3A大还是4B大?"
……
我不免感到惆怅,喟然慨叹"文革"给整整一代人造成的伤害,莫过于剥夺了他们的学习权利,让他们成了只能是"交白卷"的人。
12月上旬,考试结束了。出了考场,互相一问,才知道答案更是千奇百怪、离行离谱。也举几例:
"《曹刿论战》的"夫战,勇者也",答成"丈夫打老婆要有勇气"";
"中国古代四大发明,答成"华罗庚、诸葛亮、方向盘"等";
数理化交白卷者、语文政治生搬硬套者比比皆是;
……
作文题《大治之年气象新》,更令不少人扑朔迷离,如入五里雾中,不知道说的是什么意思。我刚从考场出来,厂里一个女孩子扯住我,跟我说她就把这一年来工业农业商业的发展罗列了一大堆情况和数字。我说你算读懂了题目,算审对了题,但你懂不懂得"大题小作",一滴水反映太阳?她眨巴着眼睛,似懂非懂的。我这一说,反倒激起她的兴趣,她非要我把我的作文怎么写告诉她。经不起她的纠缠,我终于把考场上的文稿追记了下来。本来,这是一种应试和落套之作,又是在极短的时间拼凑而成,谈不上什么好不好。但想想毕竟是那个特定时代的产物,不妨转录于此,作为一种历史的印记吧:
大治之年气象新
星期六晚上,我因事回铸冶车间。在火与热的喧嚣中度过了整整一周的车间,此时应该偃旗息鼓、乌灯黑火了吧。然而,远远地瞥见配电房的一扇窗户,却闪出明亮的灯光。
当我走近时,竟看见了令人震惊的一幕:配电房里,一老一少两个人,正趴在桌子上,媚媚地谈着什么,一副十分亲热的样子。本来,这是很平常的一幕,何来令人震惊?原来,知道底细的人都晓得,这两个人之间有着一段很不平凡的经历和遭遇。
说起来,这还是一对多年的老师徒。早在五六年前,当学徒的刚刚入厂,还是个毛毛躁躁的愣头青。车间组织了一个新工人学习班,一方面教一点初步知识,一方面让师傅们选徒弟,学习班刚好由这位老师傅负责,这是一个在厂里和车间都是呱呱叫的老工人。一个多月下来,学习圆满结束,最后还搞了个毕业竞赛。学员们排成两排,老师傅摆了一堆做铸件模型用的黑沙子和工具,问,十五分钟做一个沙模,行不行?"行!"大家响亮地回答,于是,一个个轮着上前,利利索索把模具做完了。老师傅很满意,又问,十二分钟,怎么样?"行……"声音稀落了很多,上来几个人,虽然毛手毛脚,还是做出来了,老师傅仍然满意。他再问:"十分钟呢?"青工们面面相觑,没有人敢哼声。老师傅说:"不行了吧?那看我的。"他挽高袖子,三下五除二,十分钟,分秒不差,把模具做好了,一片掌声。老师傅扬了扬手中的括沙刀,挑战性地问:"谁敢上?""我!"一个怯生生的声音,原来就是这个愣头青,只见他吞了口水,接过刀子,就顶着几十双火辣辣的眼睛,趴在沙堆里干起来。老师傅点点头,目不转睛地看着,嘴里数着"一分、两分……",碰碰磕磕地,十分钟,模具总算做成了,一丝不易觉察的笑意浮现在老师傅的嘴角。在热烈的掌声中,愣头青眼角朝天,一副洋洋自得的样子。老师傅若有所思,从工具箱里翻出一个半梯半园的模芯,说,你做的是方型的,比较好做,这个行不?愣头青大大咧咧地说,有什么不行的?不假思索便干起来。可是这回却掉了眼镜,总有两个角的地方立不起,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十分钟刹那间用完了,他急得满头大汗,仍然无济于事。老师傅说,不行了吧?还是看我的。边说,边"嚓嚓嚓"地操起沙刀,结果,不到八分钟,一个结实漂亮的模具出现在大家面前,更是一番热烈的掌声,愣头青红着脸,拼命往人堆里钻……
第二天,老师傅却意外地宣布收他为徒弟,令青工们震惊不已。老师傅没多少话,只说了一句"他像我,像我年轻那阵子。"打这以后,这对师徒朝夕相处、形影不离、情同父子,老师傅对愣头青既严格又关爱,既教他学技术也教他学做人,把浑身解数悉心传授给他。愣头青出师那天,他跪在师傅师母面前,流着泪说:"我永远是您的徒弟!"
然而,一场急风暴雨的"文革"却把一切都搞乱套了,愣头青的思想也像麻团一样乱糟糟。他糊里糊涂地带头造厂党委的反,也带头造老师傅的反。在大会上,他激动不已地声讨老师傅长期灌输"封资修"的毒素,批判师徒之间是庸俗的关系,等等;他还抄了老师傅的家,气得老师母从床上摔下来,折了腿,差点落个终身残废……
打倒了"四人帮",大乱达到大治,人们在重新审视所发生的一切,愣头青也如梦方醒。传说他懊悔万分,来到老师傅的家里,像当初出师那样,跪在师傅师母面前,泪流满面,忏悔不已;但也传说,老师傅的头扭过一边,任他声嘶力竭、哭天号地,就是一声不哼。
……眼下,他们俩又聚拢一起,怎么能不令人震惊?我快步走到配电房,想问个究竟,老师傅对我说:"还是他师母点醒了我,这事怪不得他,那是"四人帮"害的。要怪还得怪我,教技术多了,教做人还不够,头脑瓜的确嫩了点。"愣头青说:"姜还是老的辣,老师傅就是老师傅,我一辈子都是他徒弟。这不?我们现在又结成了"一帮一、一对红",我要跟他学一辈子,做个实实在在的工人!"
看着他们脸庞上绽开了两朵灿烂的红花,我不由得会心地笑了。是啊,大治之年气象新。不但山变水变社会面貌在变,更开心的是人的思想在变,人的精神面貌在变:那曾经熄灯灭火的工厂烟囱又重新冒出了青烟,那曾经荒芜破败的农田山林又重新长起了新绿,那曾经销声匿迹的书斋校园又重新漾起了书声,更可喜的是人们普遍清除了头脑里的思想垃圾,重新团结了起来,重新焕发了精神风貌,昂首阔步地向前迈进。
我为崭新的气象大声叫好,我更盼望着我们的气象一天比一天更新更好!
书趣转移之趣
我,十分喜好读书,但一向很难专下一条心来读通读透某一类书,读书兴趣常不断转移,是一个"好读书,而不求甚解"的人。
年轻时,血气方刚,对未来的生活充满幻想与憧憬,也不乏幼稚和天真,读诗与散文,是我的一大乐趣。那闪烁着浪漫、跳跃着理想的字里行间,虽然似乎与现实有些距离,但却使我获得了精神上的共鸣和快感、力量上的鼓舞与催动。记得那时候,我常常一个人跑到蔚蓝色的大海边,激情澎湃地朗诵马雅可夫斯基的贺敬之的阶梯诗,心潮随着一阵阵簇拥过来的海浪起伏;或者登上屋后的小山坡,听松风鸟叫,吟咏普希金的雪莱的郭沫若的郭小川的佳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