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锦廷颇赞赏西坑村正在实施的村容建设规划。
我想,这个偏僻的后来上的村庄,最近又被评为县精神文明建设村,无疑是有其独特之处的。
从镇上驱车,拐入深汕公路,大抵走十多分钟便到西坑村了。沿途走的都是水泥公路,使人产生一种处处顺当的快感。靠公路两旁都建了厂房,俨然个小城镇了。
到达村委会。西面山坡苍翠,绿荫下是一片整齐漂亮的别墅群。往下面是一畦畦嫩绿的瓜菜。一望无尽。抬头眺望,远处的山坡已蒙上一层厚厚的绿茸。村党支书曾福明告诉我,山头全都种上了果树。
曾福明而立之年,黑黝结实,很有点男子汉的气概。目光明亮,流露出一股精明敏锐的英气。他1968年初中毕业,没有随大流往界河那边泅去。却甘愿在生产队里抓锄头。到了1984年,他任党支部书记。当时正值横岗起步的时候。然而,由于地处偏辟,没一条通车的路,西坑也只好望山兴叹了。曾福明并不是个束手就范的人。他领着大伙儿,硬是走出一条路来。
那天,我专程来看望西坑。办公室主任叶迎建陪我到曾福明家里。他妻子招呼我们屋里坐。福明上学去了。他念函授农业经济大专班,今年毕业。他妻子瘦削高挑,在一间港商厂里任长。也许家务的繁重使她看上去颇疲倦。我们知趣地告辞了。
叶迎建在横岗近十年。他很熟悉西坑。我们看了新村的楼房街道。一踏上宽阔十米的街道,横直通敞,简直是一条通衢大道。我禁不庄惊讶。路两旁坐立着带小院的三层洋楼。款式新潮。琉璃瓦檐。拱形窗门。宽阔的阳台映出明亮的落地窗。雅致玲珑。说它百花齐放,一点也不夸张。我们探访了一家姓季的村民。屋里只有一位老者在。他七十岁了,看上去年轻得像五十岁模样。他大儿子在美国,小儿子在香港。身边还有一个女儿和一个儿子。看来生活是颇富裕的。他家四层洋房,共四百五十平方米。整座房子用去了二十多万元。室内家俱全是新潮的聚脂胶漆。带墨绿的瓷砖地板,淡绿的成套家俱。淡淡天蓝的粉墙,雪白的雕花天花板,雅秀明亮。看不出一点儿农村的守旧的痕迹。我实在为农民审美追求的裂变突进感到惊诧。
“我们是用家里的钱建房子的。”老者的意思是没用在外面工作的儿子的钱。
“你儿子回来看过没有?”我问。
“看过。他们很高兴。说在美国的房子也没家里的漂亮。香港的就没法比了。小儿子住公房,又窄又小。”老者滔滔不绝地说。脸上流露出晚年满足的欢乐。
“你也该享福了。”我说。
“感谢共产党,多亏改革开放。”老者由衷地说:“周围邻舍,有比我家漂亮的。”
我们走了一一圈。从楼房、院子、马路、下水道都一一看过了。我走过的地方不少,但像西坑规划得这样整齐,马路这样宽阔的实在不多见。我感到曾福明确是个有远见有胆识的青年。
曾福明告诉过我。人穷的时候只想着吃饱肚子。村子穷的时候就什么也没去想过。反正活得下来就好了。西坑村有三个自然村,210户人家,九百来口人。耕地897亩。山坡约4000亩。两面山坡夹着一道坑沟。这大抵是西坑的由来了。这穷山沟,到处是结实的红土,粮食收成便可想而知了。1979年,全村经济总收人才八万多元,比不上现在的一个十万元户。人平收人才三十元五角。这一点点收入,竟要维持一年的生计。想想吧,难怪有力气的都逃到香港去了。
然而,西坑毕竟是活下来了。
随着改革开放的鼓响,周围业绩恢宏。唯独西坑寂寞低沉。1984年,县上镇上掀起办“三来一补”热。曾福明坐不住了。党支部、村委商量好,发动群众集资干!
西坑人手里还是有些侨汇积存的。要把农民埋在床底下的钱银拿出来,并不好说。然而,商品经济的充满魅力的手,一下子把毫无准备的农民拥抱住了。货币增值的诱惑硬是把人们从封闭、自娱、安全的小山沟里拉了出来。闯进了一个更宏大的世界。
曾福明懂得使用经济这只无形的手。群众集资办法有三:一是集资入股。每股一千元。年终每股分红200元。投资者保证分红,不担风险。一切经营风险由集体承担。二是私人投资厂房。投产三年内收入用以清还成本,第四年起,投资者与村委员各分产权及收入的一半。三是个人与集体合股投资,共担风险,收入按股份分红。1988年,全村集资173万元,占全村工业投资总额的26%。共建厂房七栋,面积8750平方米。年底共收入73.5万元。集体、个人分成3:2。集体44.1万元,个人29.4万元。当年参加集股的有58户,年底全都成了万元户。
今日,西坑村工业收入达七百万元,占总收入八成以上。工业成了这里经济的主要支柱。
目前,农民集资入股已成为日常的事了。横岗镇股份公司上千万元的资金,也是由居民村民集资入股的。它显示着农民商品意识的觉醒。人们在不知不觉中,跳出了半自然封闭经济的茧壳。在商品经济的大洋里浮沉。曾经一度使人忧虑的问题,持币待购的潜在危机。人们有理由担心巨额的私人存款的出路,它可以通过减少消费造成整个经济市场疲软停滞,也可以通过突发性的挤兑,使经济陷入崩溃。犹如地下的岩浆,随时可以爆发,在任何意义上造成灾难。因此,在生产性投资始终不足的情况,西坑的道路是有意义。横岗镇村已形成的股份制网络,势必产生深远的历史意义。
曾福明主修农业经济学。他具备足够的实践积累去探讨吸取理论营养。从而脚踏实地走出了自己的路子,这里,自1984年开始,从县到镇,突破了农业产品经济,和单一粮食结构的框架,开始了农业商品化的大胆起步。人们大办种养,大办创汇农业,充分利用特区和香港市场的优势,使工农业协调发展,避免经济发展中的二元结构践踏。在西坑,务农致富也找到了出路。
西坑一望无尽的几千亩荒山,已是果林密密,成行成荫了。他们开荒种养,还是传统的党员干部一带头、二包干。五个村委和三十五个党员一无例外,安营扎寨,上山种果。到了1988年,他们每人都构筑起一个十亩以上的小果园。开发一片,种植一片,管好一片,收益一片。花香果园种出了经济效益的魅力,吸引了全村村民。全村有劳力的165户农家都上山种果,栽下了果树1170亩。如果你看这里帐面上的农业用地,由于荒山秃岭的充分利用,菜地果园面积的总和,早已超过了帐面上的数字了。
这表现出商品农业的巨大潜能。
这里农业的发展显著地体现了集体经济的作用。曾福明很清楚,要使农业商品在市场上占有个位置,光靠生产积极性是不够的,还得依靠科学,还得精心地构筑农业生态工程。村里专门请了一位农业技术员,负责指导全村果树栽培技术。让村民到镇上听教授讲技术课。村里按生态工程规划办起了猪场、鸡场,设有腐竹厂。还开了一条山路,购置一台拖拉机运水送肥。使农业生态呈良性循环。
今年,果树已进入挂果盛产年了。水果继蔬菜之后,成为西坑农业的又一根支柱。
西坑荧屏上展示出一幅化腐朽为神奇的壁画。
这里大自然赐予的一切,都可以变成他们用以改变命运的无价财富。
这大抵体现了农业商品化的神奇吧!
我在西坑村前的榕树下默默沉思。
我们在农业合作化的轨道上滑行了三十年。集体经济,这个多年来被中国农民视若畏途的经济组织形式,今天一旦真正转向到服务于农民致富,它又不致于成为改革开放的祭品,失去它在商品农业中的价值和地位。当代理论最关注的一个问题,就是传统组织资源的改造和利用。这里已卓有成效地把集体经济这种传统经济的组织资源,改造成服务于社会化、集约化、专业化的大农业组织载体。从而,顺乎自然地避免了在改革过程中,农业向小农经济的蜕化。横岗、西坑不失之为一条可行的路子。
这样规模的农业系统工程是要在县的层面上,才可以较顺当地开展。只有县镇村形成了层次网络,才能较充分地发挥出它的积极的活力。
我明白。在落后的中国农村进行现代化建设的艰难。如果只满足于这变化的表层含意,那一切都是摆在眼前的。然而,在这些标志着农民富裕的醒目的别墅群之外,这里社会基础建设的投资,确实为数颇巨。西坑村用了六十万元解决了全村人用的自来水,投入了20万元修了水泥公路2.5公里。把村子连同家家户户的院门,都纳入了深汕这条通向国际的经济动脉。公路两旁植树栽花,美化环境又用了近三万元。还有投资20多万元装了电话150部。用于电力设施的达一百多万元。此外,村里还建起了灯光球场、电影场、录像厅。正在筹办一个广播站。到时,村里便有自己的新闻媒介了。
最使人感触不已的还是那间漂亮帅气得很的小学校。同整个宝安县一样,到处最美的建筑都毫无例外地属于“学府”。全村有中学生六十多人,为了小秀才们安全到镇里上中学,村里花了十万元买了台大巴士,早晚接送。
这里一切都显得井然有序。房子、道路、排水渠、排污渠一一规划好。即使菜地果园也是片片块块,边坡埂垅修饰得整整齐齐。已看不见传统的零乱和浪费。菜花黄,橙花白,山光水色一片翠绿,汇成了一幅色彩感浓郁的风景画。
我惊讶,曾福明用啥办法把这旧村庄规划实施得如此彻底有效呢?
他宽厚地笑了笑,“说服加强制!”接着又长长地叹了一口气,“反正一开口就挨骂下去是了。”“那怎么办?”“忍住。这能怪村民吗?”
中国农村历来多灾多难。自从包产到户砸碎了大锅饭碗,农民似乎一下子又回到了自己习惯的封闭的暖窝里去。他们感到自主、安全,自己做的都最大限度地归了自己。他们看得着,也摸得着这个富裕。然而要进一步发展创汇农业,现代工业,搞现代化乡村,使经济向社会化、商品化、集约化、专业化发展,这就不仅仅是一个生产积极性的问题了。要非常讲究土地和资源最有效和最科学的利用。尤其是这里边境地区,土地的大幅度的增值。分散零碎的土地使用已不适应这个经济大潮的涌涨了。可是,土地都已分包下去了。一定十五年。你要收回来规划,就像剜人家的心头肉。
曾福明把村干部研讨过的规划方案,摊开来让众人讨论。还定了几条规则。收地是有偿的。该收的坚决收。边说服边使用行政手段,不也就收回来了。曾福明说,“不这样蛮点干是没出路的。反正我不是为自己,无私无畏。现在大伙儿尝到了甜头,也就没人骂我了。”他苦笑了笑,“当农村干部不挨骂就不错了,你别想听唱颂歌!”
我窥看出他苦笑后面的秘密。我们到过他家里。外观整洁明秀。但一眼看出是旧居修饰过的。同邻近别墅相比,显得陈旧寒酸得多了。曾福明上有两老,下有两小,一家人满和气的。
“不建新居?”我问。
“现在没这个力量。”他莞尔一笑。
我明白他的话是推托。他只是把方便舒适让给别人,自己才后一步的跟上。难怪在建新村的土地用户规划上,一切都如此透明合理,顺顺当当地执行。
“你该建新房了!”
“我准备再装修一次。”曾福明说。
他还准备住在这座旧房子里。他有自己的主见和追求。他明白该怎样把传统同现代化结合在一起。也许这就是西坑精神文明建设的精髓之一吧!
众所周知,横岗以提倡党员带头致富而闻名。人们至今仍对此多少抱着怀疑或畏惧。这个富究竟和他们手中的权有什么关系?曾福明自身就是一个佐证。
同横岗的其他村庄一样,曾福明携着利民一起,裹进了这个现代化的旋流里,让他们经历自己所不情愿的一切,又使他们尝到了意想不到的甜头,尽管他们还来不及深刻地去理解。然而,现代化一再把人们的个人价值推到从未有过的高度,使任何个人价值得到真正完成。这里关键在哪里呢?
我想,周锦廷他们之所以成功,在于他们认识和注视,一切成功的现代化社会变革运动,其热点在于,它所造成的事实,符合于人的利益本能,给人带来了共同富裕。实践已经证明,一切符合于,或者满足于人的利益追求的社会变革,它所要求的行为依据,文化模式,都可以为人们接受和习惯的。
横岗西坑的凝聚力在于使人们安居乐业共同富裕。世界总是相比较而存在的,去了香港的人有的回来了。村里的人去香港玩玩也不是件什么难事。去看看便回来。他们说,去那边干啥呢?这里家大业大,够你操心的了。他们脸上流露出来的坦然自信,充实自尊,表达了一种信仰的希望。他们曾经羡慕追求过河对岸的“天堂”。曾几何时,一个新的时代开始了,他们不正在自己家乡土地上构筑着自己的天堂吗?
田野里星散着自信安详地忙碌着的农民。
我沉醉在这个蕴含着希望的迷人的田野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