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明天的早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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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章 美国人的赞叹

雨过天晴。气温又回升了。

1986年。复苏伊始的经济市场显得青春勃发,生气盈盈。港商络绎不绝地进来横岗设厂。横岗恰正吃着了这个机遇。建好了的厂房一下子供不应求了起来。

周锦廷压在心上的大石块这才放了下来。

风正帆悬。1986年,1987年,以至1988年,经济市场一直兴旺。可以说是横岗的黄金时期。这决不是危言耸听,夸大其词。我粗粗地计算了一下,眼前呈现出一幅波澜壮阔的,色彩斑斓的壁画。

在这五个春冬的日子里,横岗设立了五百多间工厂,平均三天半建立一间工厂。建了80万平方米厂房,平均每日建筑厂房面积达438平方米。全镇人平厂房面积80平方米。我想,无论从厂房面积,或建设规模来说,都是史无前例的。

当我停立在横岗大厦的天台上,举目远眺,十里长街,绿荫浓浓,厂房星罗棋布,井然有序。顿时心情舒畅极了。然而,在兴奋之余,情不自禁地想念起创业的艰难起步。历史的扉页留下了横岗人的足迹。

这是一场迟来的特殊的工业革命。工业文明终于在这个边陲小镇引起了震撼。

当邻近县市又重新响起了兴建厂房的鼓点,横岗早已厂房林立,灯火璀璨。人们从历史起步的差异,和机遇捕捉的胆识里,终于认识了周锦廷的价值。

然而,横岗在人类社会发展中的历史价值,依然像掩埋在煤堆里的金块一样,还来不及被人们所发现。

历史常常是这样!

在横岗的兴隆畅想曲里,我偏又感到淡淡的悲哀。历史往往是幼稚的,不幼稚也许不成为历史。周锦廷之所以可贵,在于他认识这历史的幼稚,而且还在这幼稚中不断地验正历史。今天,我们何不冷静地去回味一下这段令人含泪发笑的历史呢!

1984年,美国协调相机厂在横岗落脚。

人们惊讶了。这一间世界第二大的相机公司(以生产相机数目计),竟贸然地把百分之百的产品,放在横岗的工厂生产。

协调公司总裁积伦先生才而立之年,已是个相机老行家了。1981年他从设在台湾的大陆照相机厂,带着30%的股份退了出来,自己成立协调公司。他在全球各地寻找合适的落脚点。曾经尝试过在印度、埃及、墨西哥和巴西设厂。他考虑过各种因素。经验告诉他,中国员工应该是全世界最好的。

他在台湾呆过。中国工人的勤奋耐劳给他留下很深的印象。然而台湾的工资太贵了。积伦相信中国大陆的工人,那里劳工价廉。

他最终把工厂设在深圳特区。

一年后,在生产连续不顺利之后,工厂宣告结束。

他失败了。他拟把工厂迂回香港。然而,他又舍不得放弃在中国办厂的希望。

他同香港雇员关厂长,走了好几个地方,寻找设厂地点,有人告诉他横岗蛮好。

积伦同关厂长驱车到达横岗,已是日中时候。关厂长告诉他中国人要午睡,不办公。只好在圩上溜达兜圈儿了。他不理解,抱着试试看的心情去到办公室。

这是一间空荡荡的平房。一条汉子躺在木长椅上。

“请问横岗的负责人在吗?”

“我是。”周锦廷坐起来招呼道。

积伦惊讶了。他第一次在这样的场面会见一位中国地方官员。

周锦廷冒着烈日,亲自陪同这位美国总裁,看了好几个工业区。时而沉默,时而简练地回答问题。他懂得让出充分时间由客人去思考提问。积伦似乎不大看重地皮厂租的多少。但对工厂的管理,工人的来源技术素质,颇感兴趣。他问老周,“我在什么地方可以找到你?”

“办公室。”

“你什么时候在那里?”

“什么时候都可以找到。我晚上也在!”周锦廷说。

“真的吗?”

“我们今后相处的日子会很长的。”

积伦先生笑了。第一次会面竟是如此的坦率开朗。但愿彼此能长久相处。

屋子里充满了阳光。

美国人从香港来电话。

周锦廷在办公室里回答他的咨询。

又是一个中午。积伦先生满脸焦虑地走下“的士”。我的上帝,路上塞车。

办公室里。

周锦廷独自坐在木长椅上。

“我已预感到你的到来。”周锦廷明白对方事先没来个电话的原因。

“我们来得很匆忙!”关厂长解释说。

积伦先生很高兴见到老周。他以美国人的求实态度,毫不掩饰地说,“我真的什么时候在这里都可以看见你。”

“OK!”

这位美国人耸了耸肩膀说,“横岗政府是一个办事的政府。”他明白,眼前的这位中国地方官员,是一个自觉地按照国际惯例办事的官员,是一位可以信赖的朋友。他要寻找的不正是这样认真的、有效率的去处吗?不少朋友告诫过他,在中国大陆设厂生产是一件很难的事,成功与否的一个主要原因,是和什么样的人合作。他的失败已印证了这个看法。然而眼前站着的是个不一样的人。他问自己,“我很幸运吗?”

美国人经过深思熟虑地问道:“工厂的管理怎样?我可以教中国工人生产技术吗?”他这回在中国设厂之所以失败,原因是中方要管理生产,不允许美国技术人员直接到厂里教工人生产,只能由他们教会中方管理人员,再由后者去教工人。这样做是行不通的。因为生产相机是一件技术复杂的事,由毫无实际生产经验的人去管理,产品质量-定会出问题。根本谈不上按质、按量、按时出货了。然而,工厂由谁管理,这牵涉个主权问题。上面明文规定工厂生产必须由中方管理。

“你来吧!你付工资、付厂租、教中国工人怎样造相机。生产技术由你们管理。”周锦廷说。

“你们管什么呢?”

“我们管进料出货报关验收,工人生活福利,还有思想工作文化活动。”

“就这么简单?”积伦先生惊讶地问道。

“是。”周锦廷答。

“周先生讲话算不算数?”

“合约签了就不可以改变了。”周锦廷笑了笑。

这里,我得把事情讲明白些。这个由中方管理生产技术的规定很难执行。一个小圩镇,霎眼间设立了十间,几十间,上百间工厂,那来这样多的懂生产技术的厂长去配套。结果只能是工厂生产弄得一片混乱,产品无法按质量,依期出厂。上下怨声载道。老板当然无法接受,因为这样下去连老本都要亏掉。

然而,没有人敢去碰一碰。这是个主权问题。你忘记了“租界的由来”吗?中国近几十年理论的一个特点是,善于把简单的事情弄得很复杂,复杂到怕人的地步。理论的禁钢性可以使经济生命窒息。当老板纷纷上门找周锦廷要求派个懂生产的厂长时,这可为难了。他自己也是个上田的泥腿子,哪里去找技术厂长呢!然而,要命的是红头文件上面写着。天啊,168工区的手套厂过期两个月也出不了货,还得赔偿损失。做手套的技术那有制相机的复杂,还有电子、电机厂……,他冷静地问自己,要是你自己投资设厂,又不准你去管理,你怎样想?要是你管不了,为啥又不准人家自己去管?一句话,得实事求是啊!

周锦廷来到手套厂,搞个试点罢!实践是检验真理的标准。他对老板说,“生产你们管,报关验收,工人生活福利,政治文化生活我们管,怎样?”

“我早就想这样对你说了。”老板喜形于色道。

交由投资者自己负责自己的工厂,他们得付工资、付厂租和遵守中国法律。老板只是“自主”自己的工厂。事情回复了本来面目,工厂生产运转随即顺当了。老板们高兴,横岗也卸下了个包袱。

这里建好厂房引来了港商设厂时,事情又像刚建好的生产流水线一下子被卡住了。文件上规定不允许收厂租。土地不准出租。那么,横岗建厂房为啥?白白送给老板。周锦廷心里又气又笑。天下哪有这样的大傻瓜,有钱该收也不收。他认为共产党人不是傻瓜,不该干这样的蠢笨事。对了!换个词儿,不收厂租,收固定工缴赞。这同市里不收地皮租,收土地使用补偿一样,使用就不是个主权问题了。异曲同工,如出一辙。这一来,上面知道了也不会再去追究的。

我知道,周锦廷一心为民,一心为党。这就是他风风火火,无所畏惧,一往直前的奥秘了!

积伦先生将工厂搬来了横岗。在三千平方米的厂房里,有1500个工人,每天可生产两万部相机。1988年,协调在全世界卖出四百万部“中国制造”的相机。1989年10月,一座1200平方米的新厂房竣工投产,工人也增加至两千五百人。该公司在横岗还成立了七个合资厂,40%的相机元部件由这七个厂供应。还生产汽车音响等电子产品。

日前,谈起他在横岗的选择,这位美国人坦率地说,“我在横岗的成功,好得令人不能相信。甚至连我自己也需要确定一下,这是不是真的。因为一切的成功来得太快、太好了。”

他对周锦廷坦荡求实的作风非常推崇。他对香港记者说,周书记和他的同僚所做的,正是外国投资者需要的。他们让外商自由地放手去发展,不会干扰外商的工作;地方政府投资金钱作基本建设,并为外商解决问题。他说,周书记坦率而开放的态度,令他们省下了很多精力,也令协调相机厂成功了。这位美国人谈得动情了,说,“他们是英雄!”

我听到一个美国人的衷心的赞赏:英雄的横岗人!

时光在流逝。今天,周锦廷他们的实事求是的“叛逆”,已经悄悄地被推广开去了。变为约定俗成的事物了。仿佛这一切都理所当然。人们大可以开心地不屑一顾地去嘲笑历史的幼稚了。然而,我们不会忘记验正历史幼稚的横岗人的求实的勇气。这些英雄们!

他们不正在创造历史吗!

在历史面前沉思吧!

周锦廷他们正在进行着一场深刻的观念革命。他们是如许自觉,如许成功地在行进着啊!

我不准备在这里展开这场由工业文明引进的震撼,它所掀起的人们观念、思维、意识和生活方式的碰撞裂变的讨论。在清晨星夜里,在竹影树荫下,在湖边海滩,在灯下窗前,在曲径漫步,人们都来得及细细咀嚼回味,感受这一场世纪性的震撼!

然而,我感受最深刻的,最难忘的,是我在这一场激烈复杂异常的震撼里,从周锦廷他们身上看到了人的思想的净化,党性的净化。

这不正是我们的希望所在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