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衣食亦有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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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6章 宝贝字典

我的同学有抄过字典的,因为当时能得到一本字典很难,你即使很有办法有时候也很难得到一本字典。后来读阿城的小说《孩子王》,我是一下子就读进去了,而且感到亲切,就好像抄字典的那个叫王福的学生就已经是我了。阿城的小说写得真是让人不能不服气,虽然他现在已不再写小说,有一句俗话是:“金盆打了,分量还在!”阿城之后的写作者多矣,但能超过阿城的,至今还没有出现,听说阿城现在住在北京平谷,平谷出好桃,大到几乎半斤一个!这样的桃子两个人没法子吃完!要非把它吃完,会把人吃撑。因为阿城住在那个地方,有一阵子我动了念头,想把家也搬到山清水秀的平谷,住在平谷的还有画家于水,于水不但画好,文章也写得好,会调侃。

我现在也弄不明白,字典就是字典,又不是什么神秘兮兮的内部书,有一阵子,在我们那个小城,想买到一本字典就是很难,屁大点事,得到书店里去找人,找人也未必买得上。所以,有人抄字典。不但抄,有人还背,拿一本字典在那里背。你问他某某字某某字在第几页每几行,他居然能说出来。我的这位朋友是个诗人,姓贺,当时我真是对他佩服得了不得。我们那时候几乎是天天早上都要在公园碰面,夜里刚刚下过小雨,早上的太阳出来了,到处亮晶晶的,到处湿漉漉的,有鸟叫,叫声细细的,是候鸟,一跳,又一跳,终于让人看到它了,你盯着它看,它也盯着你看,但它一般不愿意让你多看,一下子,树枝一颤,它已经飞走了。这样的早晨无端端地让人想起俄罗斯文学,让人想到温情脉脉的屠格涅夫,想到契诃夫的《樱桃园》,那时候我们都很喜欢俄罗斯文学,也很自恋,因为读书而觉得自己与众不同,那是个因为结婚都会让人觉得有几分骄傲的年代。现在想想,当然很好笑。那简直是自恋,怎么说都有那么一点,还有那么点害羞。早上在公园读书,晚上在公园里游泳,我爱贴着岸边慢慢游,一直游到树的下边,那棵树很大,把树枝垂到水面上来。

我至今都不会查四角号码字典,我的兄长送我一本四角号码,一直都在那里放着。我没学过古汉语的那种反切,我学的是拼音,我查字典,一般都是用拼音。但我的发音又不大好,查字典的好处就是可以把你的发音改一下。所以,没事的时候我会翻翻字典,比如着急去厕所,而手头又找不到合适的书,我就会随手把字典带到卫生间去乱翻,后来养成了习惯,我现在的卫生间里就有一本字典,我的许多字就是在卫生间里记下的。有时候会被某个字吓一跳,这某个字已经念了相当长时间了,想不到居然是念错了,当时就会羞得脸红起来,好像有许多双眼睛在看着你,而且还会在心里骂,骂怎么就没人提醒或纠正我。当年教夜大,有一次喝了酒,喝得太多了,去了,打开教案,面对着白纸黑字,但就是不知道要讲什么,那真是一次每每想起都让人脸红的事,我对下边的同学们说:“咱们写作文吧。”下边的同学也看出我是有那么一点了,我在黑板上写出了作文的题目《论廉政》,却把中间那个字写成“兼”了。当即有同学举手指正了我,但因为酒的缘故,我站在那里,一时就想不起那个“廉”字了。那真是太丢人了,这件事可能像阴影一样会随我一辈子。

我像许多人一样,虽写文章多年,对汉字常常是以为是这样念,但有时候恰恰不是这样念。所以我后来竟然爱上了字典。世上读字典的人肯定不会多,像王福那样把一整本字典都要抄完的人也不会多,但我以为得空读读字典是件好事。我翻字典,特别喜欢看那些属“会意”的字,古人造字也真是不能不让人琢磨,两个“男”字中间夹一个“女”字居然就是我们那地方经常念的niao字,是好的意思,也可以解释为妙。这个字很古老,古典文献中能够常常见到。古代汉语在我生活的那个小城常常被人们挂在嘴上,但发音却有大的变化,比如“受用”,现在的发音是“受音”,“好活”是“豪华”。“欢乐”是“花楼”,一时让人弄不清现在的发音是古音呢还是古音已经产生了变化。

有一阵子,我劝我的女儿多看看字典。我女儿觉得这种建议很奇怪:“谁没事看字典?”这话我说多了,女儿笑着还我一句:“您神经病。”

神经病有时候是一种时代病,但我还是怀念那样的早晨,下过雨,鸟叫着,公园的树下,有人在读英语,有人在背字典,翻一下,背一下,第几页,第几行,对不对,不对再背。是勤苦好学,也是自得其乐。那个时期,我们没有太多的读物,字典也算是读物之一,而且字典确确实实是最好的读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