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衣食亦有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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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4章 再说竹子

闲着没事翻书其实最养人,看书没有什么目标,若有一二心得便纯是随手拾得,是意外的收获。一个“闲”字原是要与“杂”字成双作对,说翻杂书是一种幸福,其条件是一要有闲,二要有兴趣,二者如能兼得,真是幸福无边。

春天的时候得到一幅明代大文章家唐顺之的字,有收有放的草书写在明代的黄绢之上,写的是李太白《草书歌诀》中的数句。书尾落:“写李太白赞怀素句,顺之。”下边是两方章,章都很小,一方是朱文“唐顺之印”,略大。一方是白文“荆川”,略小。两方印章都正方。虽然过了四百五十多年的时光,印色依然鲜红。只可惜绢面上略有虫蛀,倒显得更加古雅了起来。只是裱工揭裱的时候让最后一行的墨有微微的晕洇,竟让人生云烟之叹。唐顺之著有《荆川先生集》一部。但其最著名的文章是《答茅鹿门知县书》,而最耐看的文章倒是那篇《竹溪记》。小的时候这两篇文章真不知读了有多少遍。还有一篇王元之的《黄冈新建小竹楼记》,也不知读了多少遍,弄到最后,倒不知自己是喜欢竹子还是喜欢这两篇文章了。

竹子的好处,周作人写过文章,都细细谈到。那一株株长在知堂文章里的竹子想必是杆杆细瘦,说到竹,瘦才见风致,碗口粗的大竹怎么可以入画?三十年前的一幅《毛竹丰收》画的就是碗口粗的大毛竹,现在看来是太少了一些传统笔墨的风韵,而多了一些时代的豪壮之气在里边。郑板桥的竹子根根细瘦,正是文人的风骨。竹子的好处真是太多,从小件的桌椅板凳到大件的桥梁竹楼它都可以出场。如说到吃,更是没有什么菜蔬可以替代竹笋。清炒竹笋不可加一点点酱油,要的就是那细净的白爽。夏天纳凉最好是湘妃竹榻,先用水泼过,再用湿毛巾揩净,躺在上边看书也真是写意,这时候如果是老黄花梨和紫檀,就不大对路。写小楷,枕腕的竹搁最好是浅刻了山水的那种,时间既久,竹色深红如波斯老琥珀,那上边的山山水水都像是从历史中努力挣扎出来一样让人心疼。

竹子的好处太多,历代的文人骚客都努力想从细瘦的竹子里寻找出一些做人的道理来,“虚心”的教义正好用竹子来说明,而“有节”却来得更加直观。竹子给中国人做了多少年的德育教材还真不好说。中国人善于向自然中索取,不仅仅是实用,更重精神。中国人的生活中其实是充满了烂漫的诗性,梅花开在风雪里多多少少有些让人观赏不便,但中国人要的就是风雪中的梅花,撑一把红纸油伞,顶着风雪去赏梅,其实是自己已不觉走进了诗的意境。

我常常想,如果有可能,在什么地方盖那么两三间竹楼,在里边读读书倒是一件快事。

最好是,竹楼的南窗可以看远山之岚气,竹楼之北窗可以细读后山上那细细的一道瀑布。最好还可以在竹楼里边弹琴,弹琴的时候,几上要有一炉好香,一瓶瘦梅,一盆幽兰。而深夜读书的时候外边最好是连天大雪,或者是大风雨,或者是可以闻到远远的虎啸,而最好又是古典文学中描写的那种“渐渐叫过那边山冈去了,远远的,又昂的一声”。但时代变了,山中的老虎几乎已经绝迹,世上的猫猫狗狗倒是格外地多了起来。如真有一座竹子的小楼,风雪阴晴,四面的楼窗我想都不必上,窗外要有丛竹,要有几树梅花,住在这样的竹楼里,倒不必再挂荣宝斋水印的板桥竹子四条屏和金农圈圈点点的梅花。

竹子的好处太多,所以便常恨北方之少竹。北京虽有竹子,却都瘦瘦的长在旧宫苑里,是劲健不足而瘦弱有余,大抵和芦苇相去不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