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爱是与水和星同行的旅程
4603400000005

第5章 在石榴和琴弦的园子里(3)

坐浴是乏味的,也并不觉得洁净,在我想象中,污垢只不过受水的诱惑暂时离开身体,其实仍在四周漂游。《美国美人》中,中年男人的性幻想,是飘满玫瑰花瓣的浴缸里躺着一个发育良好的青春期少女。浴缸很难进入国人的生活,从平房搬进楼房,发现卫生间里一只安装好了的巨大瓷缸,主妇们感叹道,这多占地方,多费水啊,洗一次不得两吨水!后来她们都用浴缸泡床单被罩了。放了花瓣的坐浴,华而不实,想象一下,从水中站起,身上沾满花瓣,如果没有仆妇侍女上来帮忙摘掉,自己一个人像捉虱子、扑灰尘一样地掸花瓣,可是很狼狈而且麻烦了。

我和他住在C城时,跟两个考研的女生合租一个单元。三个和尚没水吃,有时买电和换煤气容易疏忽。某一个周末,那两人不在,我们买了豆腐、青菜、火腿等物,用电磁炉烧水涮着吃。吃到一半,停电了。他坚持要继续吃,遂把锅端到厨房,打燃煤气灶加热,点着蜡烛继续吃。吃完了,他问,还要不要洗澡?煤气怕是剩得不多了。

那个单元房用的是老式燃气热水器。我咬牙道,洗!

遂把蜡烛拿进卫生间,一边洗一边注意别把水星溅过去,浇灭烛火。洗到半截,正在说烛光沐浴倒也浪漫,水忽然变得冰凉,他大叫一声跳开去,关掉了水掣。

煤气真的没有了!其实,若是不用来吃火锅,可能还不至于用光。其时正是冬天,长江以南的单元房没有暖气,我和他浑身泡沫,牙关格格打战,面面相觑。他哆嗦着裹上块毛巾,说,我出去摇一摇罐子--照老经验,如果晃一晃煤气罐,能激发它最后的潜能,运气好的时候,甚至能坚持到炒完一盘空心菜。我双手搂住肩膀,双腿夹紧,慢慢蹲下来,让胸口贴住膝盖,这样尽量削减暴露的表皮面积,静静听着煤气罐在地上摩擦、挪动的滋滋声。他在外面发令,把水打开,看能不能打着火苗?火苗是指热水器里的火。我扳开喷头开关,水带着冷飕飕的寒气喷射下来。火苗还是不着。他把煤气罐放倒,再迅速竖直,又折腾了几遍……仍打不着火,运气不佳。他放弃了,进来,也蹲下抱住自己,一边喘息,一边嘶嘶吸气,吸了一阵,问,怎么办?屋里又冷又静,身上细碎的泡沫堆发出沙沙的声音,逐渐坍塌下陷。两具身体裸露的皮肤上,鸡皮疙瘩一颗一颗又大又清晰,像撒上去的种子,或糕饼上用来点缀的芝麻。

干脆用冷水冲是不行的,本来就有点感冒,冬季的地下水又凉得像刚从冰河里抽上来。

他说,要不就别冲了,直接擦干?

我摇头,去拿屋里的开水瓶吧。

他弓着腰跑回屋里,提来了开水瓶。我接过来,手中一轻。原来热水也只剩小半瓶了!他小声说,怎么也要留三分之一喝,到明早还有十几个小时呢。我点点头,生出弹尽粮绝的感觉。把热水注入盆子,兑上冷水,尽量多兑,温度只不至于使皮肤感到痛苦。他举高盆子,慢慢倾斜,让一线细细水流从我后颈浇下来。温水流过几乎没知觉的皮肤,像是穿着雨衣、戴着手套浸到水中的感觉,温度从一层没生命的皮革外面慢慢透进来。

我还能开玩笑:这种姿势很旖旎呀,像雕塑和油画里的情景,不过塑料水盆要是改成瓦罐,就更有古意了……他斥道,别废话,赶快洗!等我洗完,他弯下腰(因为他个子太高,我没法把水盆举过他肩膀),让我把剩下的温水浇到他身上。

冲净擦干之后,穿上衣服,执着蜡烛,一步一步,慢慢走回里屋去。为什么要慢慢走呢?走快了会带起凉风,犹如雪上加霜。进屋上床,把所有被子都盖上,关上灯,在一片漆黑中紧紧搂抱。

屋里也并没有温暖的源头,床铺、枕头、被单无不又冷又潮。温度大概只有七八度。能指望的,只是年轻的身体自己恢复热量。一开始冷得甚至不想说话,不仅是舌根发硬,而且是只想一心一意地关注身体,全神贯注地等待脂肪燃烧起来,就像渴得要发疯了却必须等待烧开水时,紧盯着火炉上的水壶一样。

须臾,血液稍微流动得快了一些。他开口说的第一句话是,瞧,这就是洗澡的代价!

我不能遏止地笑起来,身子在他怀里笑得一纵一纵的。笑了一阵,觉得更暖了一点。

这阵子,可以挪开神智去感觉一下彼此的身体了。我的身子比他暖得快,应该是因为身为女性,脂肪比重大(据说如果把男人女人同时扔到沙漠或冰原的裂缝中,断食断水,女人能比男人多熬很多天,就因为有宝贵的脂肪)。他仍然冷得像……像具遗体。连皮肤的弹性都像失掉了一些,皮肤下的血液好像也不再鲜红,而变成灰蓝色。然而又感觉到寒意也正从自己的毛孔中散发出去,再从他皮肤上弹回自己这里。

像是很戏剧的一幕,比如一对殉情的情侣,阎罗发善心,打回人间,双双回魂,搂抱着思忖劫后余生的感觉。

我说,你猜我想到什么?韩国有一部恐怖片,讲一对相爱的男女,两个人私奔后,在风雪交加中拥抱着冻死,临死前相约来世一定要做夫妻……

他说,讲点温馨可爱的嘛。

那么,《泰坦尼克号》最后那一幕,冻僵的萝丝抱着冻僵的杰克?

还是悲剧,喜悦一点的故事有没有?

好吧……安徒生的童话里有一篇《冰雪女王》,主角是两个小孩子,女孩叫小小的格尔达,男孩叫小小的加伊,他们自幼相爱,然而邪恶的冰雪女王把加伊诱拐走了,去了很远很远的拉普兰,格尔达独自去找他,途经魔法老太太的花园、公主与驸马的王宫,以及强盗们的贼窝,到达冰雪女王的宫殿。当她找到他的时候,他冻得浑身发青,玩着冰块,变得冷漠可怕。格尔达抱着他,滚烫的眼泪滴到他胸口,他心里的冰雪被化掉了,眼泪冲掉了眼中魔镜的碎片,他就认出她来了……

他笑道,这个故事好。怪不得我还没暖和过来,那是因为你还没把眼泪滴在我身上。

我继续道,那个童话里说,当那两个人因疲乏而躺下来的时候,形成了“永恒”那个词的图案,一旦拼出这个图案,就能得到整个世界--咱们现在就正像他们一样躺着呢!

那一回洗澡之狼狈跌宕,以后没再遇到过,因此印象很深。后来出去玩,住旅店,总是选择共用洗澡间的便宜旅店。遇到的问题也多种多样,比如洗澡间的门锁坏掉,需要到楼道里找一把扫帚,斜斜顶住。但他仍不放心,害怕某位不知情又力气奇大的仁兄“嗵”地把门推开,于是走廊里每次响起逐渐靠近的脚步声,都如临大敌,要我躲到门后,他则双掌按在门上,像武林高手即将发功一样,防备可能到来的“嗵”,幸好我们住在那里的几天,那个可怕的“嗵”始终没发生。还有一个最名不副实的洗澡间,是根本没有任何洗澡的设备,只有一个铁桶,需要到走廊另一边的锅炉去打热水。洗到半截,我不小心踢翻了铁桶。他不得不穿起衣服出去打水,再回来脱掉衣服继续洗。还有一个旅店的洗澡间,室中墙壁光滑空荡,一个挂钩、架子、板凳都没有,换洗的衣服抱着转了几圈,发现无处安置,得要去找塑料袋,把衣服装进去,扎紧袋口……

每次解决完这些问题,都不禁会想,其他那些进来洗澡的人,都是怎么办的呢?

无数次洗澡,只有一件事确定不变,那就是一定要两个人一起洗。(我偶然发现有的夫妻竟然并不一起洗澡,他们是怎么搞的?)

--我一定得瞧着你,我得目睹这件事,一回又一回。

他披着水的袍子,蒸汽像仙境的雾一样散发出来。没有比这更美的衣服,天衣无缝--大卫王就是因为看到拔示芭穿了这种衣裙,不惜下手害死乌利亚。

有时我隔着这层簌簌作响的布料,长久地搂住他。我听到坚定的心跳声,像稳定工作的机器(一只鲸一分钟心跳只有九下,他们永远泡着盐水浴恋爱吃饭交媾分娩)。肉体的温度和水的温度合在一起。更多的水伸出无数长须,像要推开我,但最终是把我和他一起抱在怀中。

像躺在一条站着的溪流里,像披覆暖洋洋的森林,或是让皮肤饮用液体的夏天。水热得像流动的火,要把他浇注成别的什么样子,他也像要跟着水一起流淌起来。

在一片海中,我跟他面对面站在海水里。我弯下腰,双手并成碗状,掬起水来,一捧一捧浇在他身上。从他的胫骨向上,手掌逐一抹过膝盖、大腿、腰肢、小腹、胸口、脖颈。最后手按在他心口,说,这是咱们两个人的洗礼,是我跟你的入教洗礼。从此之后,我就是你的信徒,你也是我的信徒。我的灵魂与肉体,肌肤肺腑,全部献给你。

海风骀荡,如同绸缎,与海水一起包裹身子,嘴唇上渗进一点点咸味。因两人都最大程度地接近清洁,可以做任何神祇引导和允许的事情。往昔种种,被他的双手洗濯一净,未来种种,俱在此人双眸之中胸膛之上,是被神光照彻的坦荡通途,自现今直至无穷。

然后,以大地为浴缸,以海水为洗澡水,以海盐为浴盐,痛快淋漓地洗了一次澡。

争执与分歧

这是某年某月某日的日记,记一次争吵:

买了下午的车票要回天津,说是归宁,却心绪不宁。十一点半时候争执起来,僵着脸去厨房烧饭。忘记他跟过来说了什么,我一气之下,手里的菜刀高高挥起,“咚”地剁在砧板上。

那一声真响得惊心。我不必抬头也知道,他真生气了。

他只是低声说了一句:“用得着这样吗?”

然后,就轻轻走出厨房去了。

两腿好像变成了棉花,我将刀尖揿在砧板上,借力稳住身子。方才供我发泄的地方多了一道深痕。其实怒气已经消散了。剩下的问题只是如何将他哄转来--就像从前那几回一样。一霎时心口涌上疲倦,不过也只是一霎。刚才为什么要争论?那个诱因忽然已经不重要。重要的是怎么挨过哄他的难关。

我深深地叹气,抡起菜刀继续切菜,只觉得浑身软绵绵的没半点力气,恍惚得厉害,刀刃去认菜有点失准。可别一走神切掉几根指头--我拼命提醒自己。同时又竖起耳朵听内屋动静:他又从卧室出来了,履声进了卫生间,“哗”,水柱冲进塑胶桶的声音--他去洗衣服了。

这样当然并不表示不生气。他发怒时脸上半点也看不出,极平静的面容,嘴角还微微抿住似在微笑。

过一会儿第一句话该怎么说?说“我有点失控你原谅我好么”,不行,他肯定是淡淡“嗯”一声,继续沉默。说“我跟你道歉,你不要不理我”,估计也不管用,一句话可医不好他;要不就豁出去,说“还爱我吗?爱我就别生气”……不停往外叹气,不停翻炒锅里的菜,机械地舀起盐粉撒下去。这种心情炒出菜是什么味道?就算炒出龙肉的味道,谁又能吃得下?

他吃得下。我极力模仿平时的腔调喊他“吃饭”,他居然浑若无事般进来端碗碟。然后进入井然有序、一言不发的午饭时段。他还打开电视看午间新闻,还居然好像看得很专注。

新闻播报员兴致勃勃地念稿:××市今天发生一起车祸,造成一人死亡。

筷子沉默起落,两人噤若寒蝉。

--谁言荼苦?其甘如芥。

--彼狡童兮,不与我言兮,维子之故,使我不能餐兮。

我问,菜还行么,咸淡?

他淡淡道,嗯,挺好的。

根本没看我。

我气馁,不再搭话。

心里不断地向自己吼叫:难道你不爱他吗?难道你不曾坐几百个小时的闷热硬座火车只为见到他?

犹豫间午饭告罄。收拾了饭桌。他如常把薄被抖开,两人躺下。

齐齐仰面朝天。这是可攻可守的姿势--可以转过身把冷淡的脊背留给对方,也可以侧身一吻。

我偏过脸看他。他曲臂枕在脑后,睁着眼睛。

他的呼吸就在耳边。忽然心里一酸。算了,我这是干什么?人生是多么短暂,我竟然又浪费了六十分钟的温存时光。

往下看去,四条腿并排搁着。我挪一挪挨近他的那只脚,足趾碰着他小腿,轻轻蹭蹭。

他的腿一闪。

我立刻翻身过去,整个人大字形压到他身上。

他哎哟着笑出声来--终于笑出声来:快下来!

我把脸埋在他心口,做章鱼状张开四肢抱住他身子,闷声说,不下来!--危机过去了。

风波既平,惊魂方定。我说,别生气。对不起。

他说,嗯,好啦。又轻声道,我知道你下午要走,所以心情不好,是不是?我不说话,藏起惭愧的脸--他总是愿意给我找理由,其实也许是,也许不是。

“争执”的情景,只记录过这一次。

在与你发生争执的时候,我总会想起利安得与赫萝的故事。

达达尼尔海峡,希腊人称作赫拉斯滂海峡,此处有一个著名悲剧传说。爱神阿佛洛狄忒的女祭司赫萝住在海峡西岸的塞斯托斯,与对岸阿拜多斯城的美少年利安得相爱,每天夜里,赫萝在高塔上点燃火炬,利安得依靠其指引游过海峡,与赫萝幽会,某夜风雨大作,火炬熄灭,利安得在海中迷失方向,溺水而死。翌日尸身被冲到滩上,赫萝抚尸大恸,亦蹈海自尽。

小时我听到这故事,总觉得不真--那时对海峡的印象来自于台湾海峡,人以血肉之躯怎么可能游得过海峡?再说,火炬熄灭了,难道不能再点起来吗?既然是风雨之夜,赫萝难道不懂得格外注意保护火光?为什么不多点几个火把,或者干脆点起大堆篝火?又或者是她打了个盹儿,根本没知觉到火已经灭了,因此后来跳海,也是因为自己害死了爱人,悔疚交加。

后来得知达达尼尔海峡是很窄的,极狭处仅有1.2公里,一千两百米,只不过是高中男生长跑考试的长度。两岸可遥遥相望。于是更认为故事不合理,难道岸上村庄没有一点灯火?所有的窗户,都恰巧在那少年迷失的时候黑掉了?

1811年5月3日,拜伦爵士到达达达尼尔海峡,雄心大起,跳进海里把利安得的老路游了一趟,成绩为一小时零十分钟,上岸后吟诗一首,以记其事:《从塞斯托斯游到阿拜多斯之后作》(Written After Swimming from Sestos to Abydos)。

我和你,距离彼此的真相,彼此的心,有多远呢?就像隔着宽阔的海峡。就算风平浪静的日子,也得要你点起火炬照路,我才能泅过误解和迷惑的海峡,劈波斩浪,湿淋淋地上岸跟你会合。

暴风大作,你的火炬熄灭了。而你装作没发现,一言不发。这就是你表示愤怒的方式。纪伯伦说:你想了解女人,就在她微笑时察看她的嘴角,你想了解男人,就在他动怒时去看他的眼白。照他的说法,你其实是个标准的绅士。你生怕自己口吐恶言,于是双唇紧闭。

可这种“不作为”仍是多么残酷。眼前漆黑一片,我一次次感到自己将要溺毙海中,死于你的沉默和视而不见。

沉默本身并不坏,对于不够亲近的两人,一个人的沉默容不下另一个人的沉默。对足够亲近的两人,沉默是一片可以容纳下千万句话的海洋,比缱绻更缱绻。可是有时沉默像一群危险的豪猪,它们把我包围,逐渐逼近,我即将要被扎得千孔百洞,像一片乳酪,一块烤麸。

或者,像是爬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