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主任第一道菜就点得令人意外——虽然香椿炒鸡蛋也算有特色,但是顾颜还是认为这道菜不该出现在这样的场合上。所以心里有点扎扎的不舒服,暗想这样勤俭持家的国企倒也少见。中国人请客,话要讲得客气,客人说简简单单就好,主人说粗茶淡饭而已,但是彼此都最好不要当真,如果主人真的准备了简简单单的粗茶淡饭,再豁达的客人也不会开心,这不是挑剔,而是礼数。顾颜想这个季节北京的香椿已经绿油油的,何必要坐两个小时的飞机到安徽来尝鲜。这么想着,偷偷往楚民那里瞟一眼,正和楚民的目光相遇,楚民眼睛里含着笑,微微撇了撇嘴。
这边小王一溜烟地点下去,每报出一个菜名,顾颜心底都沉一下。他想这家国企招待远方的客人尚且这样的规模,可见平日里的清苦了。都说电力行业豪富敌国,怎么今日里得见竟是这么一副两袖清风的样子,难道这位康总是一个焦裕禄式的好干部?不过从来没听说焦裕禄一张口就是10万块钱的回扣,大概也不会厚着脸皮让人家买手机。这么想着,不由得把康总连带这家公司看得轻了。
王主任还算手下留情,坚持要楚民和顾颜点两个菜,楚民看顾颜脸色不好,顺手把菜谱接过来,一边笑笑说,我也不会点,点也是乱点,不过好在这是菜谱不是鸳鸯谱,一边说一边随便点了两个菜,把菜谱交还给服务员。
点过了菜,三个人像完成了一项任务一般,都舒了一口气。不过从此也没什么话说。服务员端来一盘瓜子,小王让了让楚民和顾颜,就自顾自地嗑了起来。顾颜看着小王的两片嘴唇上下翻飞,嘴角还时不时地泛出白沫,心里不由得一阵嫌恶,路上对王主任的一点好印象全都荡然无存。
小王倒是嗑得兴致勃勃,一边问问北京的交通,说他这样的车技要是到了北京,怕得每天撞坏一辆车。楚民说王主任去过北京吗?小王一边扑扑地吐瓜子皮,一边笑着说,小地方人,没见过世面,就去过一趟上海;我还想,这辈子怎么也得去看看长城。楚民说,是啊,要是没看过长城,还真是很遗憾的事情。然后话锋一转,说,当然,要是去看了,可能会更加遗憾。说完了觉得自己很幽默,带头哈哈地笑,于是大家都跟着笑笑,觉得气氛轻松了一些。
又谈了一会儿,房门推开,刚才见过的康总走了进来,大家见了急忙全都站了起来和康总打招呼。老头冲大家笑笑,大大方方地在主位坐了下来。顾颜想这老头子倒有些气度,不像很多自己的客户,一个位子也要推让半天,好不大气。
老头子坐下来,并不开口说话,只是神色安详地看着楚民和顾颜,楚民被看得不自在,笑着找话说,康总会开完了?康总还是没说话,只是微微点点头。顾颜忍住笑,暗想多显而易见啊,他不开完会能坐在这吗?正在瞎琢磨间,老头慢悠悠地问楚顾二人:“北京还是那么堵吗?”楚民急忙搭腔说:“对,北京现在路倒是修得不少,不过赶不上私家车增加的速度,所以上下班的时候还是挺头疼的,现在不是限号吗?每天都有两个尾号的车不能上路,不过我看报纸上说,限号的作用两年之后就失效了,现在北京每天新增的私家车是7000辆。”
老头又微微点点头,眼睛看着天花板说,北京我去过几次,地方确实好啊。天子脚下,比得我们这里浅薄了。
顾颜说哪里哪里,合肥才真的是人杰地灵,包孝肃、李文忠,放在哪个年代都是了不得的人物。
康总转头看了看顾颜,微微笑了笑道,没想到顾总年纪轻轻,倒是博闻强记。现在的年轻人,知道李文忠的只怕也少了。
这边说着话,刚才点的菜一道一道地上来。王主任不知道从哪里变出一瓶白酒,也不知道是多少度的,只是殷勤地一位一位斟满。这时康总的手机响起来。
康总低头看了看号码,举起电话慢悠悠地“喂”了一句,接着说,江总啊,对,客人已经接到了。小王太冒失,把车子还给撞了。啊,没事没事,也不是咱们的责任,已经送去修理了。还好没有耽误把客人接来,对,两个人,楚总和顾总,是这家事务所的老板。嗯……明白,我会跟林先生说清楚,客人已经来了,我们总不能让人家回去。林先生这个要求没道理。对,对,咱们也不能太被动,您说呢?我的意见是,今天就把合同签了。对,林先生那边要是怪罪,就让他来找我老康吧。当初是他让人家来的,人家来了,又让人家回去。咱们不能这么办事。对,好的好的,江总您放心,合同我这边先看一下,没什么问题的话,我让小王一会儿给您送去签,顺便让财务把款结一下吧。对,咱们把钱给了,生米煮成熟饭,林先生也就说不出什么了。
顾颜和楚民听了老头子打电话的内容,不由得对视了一眼。顾颜想,听这番对白,好像是那个台湾人要横生枝节啊。这个老头看上去面不拉叽的,没想到关键时刻还挺够意思。顾颜性情本来就乐观善良,这么一想,不由得对老头子的印象大为好转,再看老头的兜兜嘴,也觉得亲切了。心里想合同要是真能在酒桌上签了,今天多喝几杯也无妨。
顾颜的酒量是家传功夫,喝起酒来汗出如浆,不过一身汗出过之后便又神采奕奕,焕然一新,可以继续再战。这一项绝技简直可以媲美《天龙八部》里段公子的六脉神剑,段公子手指出酒,而顾公子谈笑之间,额头眉梢,脸颊肩膀,无处不可出酒。唯一稍有遗憾之处,在于这项绝技不能像段誉那样连绵不绝地运用。
话说有一日,顾颜在朋友家喝酒,那位朋友的老父正好自远方来,不亦乐乎之余,三个人在一起喝酒,不久便喝完了一瓶白酒,顾颜那天带了一瓶葡萄酒,于是三人继续将其喝完。喝完之后看到冰箱里还有4瓶啤酒,本着节约的精神,三个人又将啤酒喝完。此时那位朋友已经原地卧倒,不省人事,那位老世伯喝得兴起,不知从哪里摸出一瓶2斤装的威士忌。
两人将这两斤酒喝完的过程按下不表——反正在顾颜的记忆中也是一片空白——单说等顾颜醒来的时候,四周依然一片漆黑,自己赤身裸体躺在一张床上。窗外月影依稀,星光灿烂,顾颜一下子清醒过来,急忙向自己身旁摸去。摸完的结果很欣慰——身边并没有像电视剧里描写的那样躺着一个女人,当然更欣慰的是没躺着一位男人。他掏出手机看了看,凌晨4点38分。他轻手轻脚地爬下床。看到朋友和那位老世伯在客厅里东倒西歪地躺着——这副景象也很令他欣慰——至少他还能摸到一张床。这是顾颜唯一的一次醉酒。
4.欲无欲即欲——将欲取之,必先与之
康总放下电话,举起手中的酒杯道:“两位远来是客,我先敬两位一杯!”顾颜和楚民急忙站起来,老头一仰头一杯酒一饮而尽,楚顾二人也都把手里的酒干了。
老头喝完酒并不吃菜,沉吟了一刻,依旧慢吞吞地说:“楚总、顾总,我们这个项目的大概情况,我之前在电话里说了一些。当时因为咱们这个项目还没有敲定,我不能把话说得太满。今天不一样,既然我们打算合作了,我可以再给二位补充些信息。
“我们这个公司,虽然挂了个安徽电力的牌子,但其实是下面的三级公司。两位可能之前也心有疑惑,既然是国有资产,又是这么敏感的行业,怎么还能让台湾人收购。今天不妨把话说透,其实我们这算是一个集体企业啊——这个公司乃是职工集资干起来的,现在摊子越来越大,效益却越来越差。我和江总,哦,江总是我们这的一把手,我痴长他几岁,承蒙江总看得起我,平日里公司的事情都让我做个主,他在大方向上面把握一下。
“我和江总岁数也不小了,也希望这个公司将来能有个好的归宿,这样也不枉大家跟我们一场,所以这次台商找到我们,我们的态度是积极和欢迎的——毕竟人家的管理经验先进嘛。所以我们商量之后决定,在不违背国家利益和集体利益的前提下,我们愿意出让一部分我们的股份。台商,就是刚才电话里的林先生啊,他是个很好的生意人,唯一的小毛病,就是有点婆婆妈妈。来来,楚总、顾总,咱们边吃边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