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引子
顾颜和景明走进会议室的时候,老大正在打手机:“嗯,好的,我看没问题。”听到这里顾颜和景明不由得相视一笑。老大的口头禅之一就是“没问题”。按照景明的话说,天大的事到了老大那里都能没问题;若是老大连这句话都不说了,那问题一定不小。
没问题先生见两个人进来,挥手示意他们坐下。“好的,康总,这样吧,我事情办好之后会给您再打一个电话。咱们保持联系,好吧?好,那先这样,再见。”
老大挂掉了电话,拉过身边的一把椅子坐下:“钟伟出去了,事情急,所以咱们先谈。是这样,早上有个客户给咱们打电话,小孙接的,转到了我这里。这个客户是个安徽的国企,电力行业,来电话的是他们的副总,姓康。听声音50多岁吧。大意是这样,他们公司现在要被台商收购一部分的股权,台商要求他们出具一份过去三年的审计报告,问咱们能不能做。我考虑了一下,觉得没什么问题,就口头报了一个价——36万,包括税金和差旅费。”
勤业的这四个合伙人中,顾颜毕业之后就加入安华,虽然也是会计师事务所,但是接触的客户都是巨无霸一级的跨国公司和垄断性的国企。万乘的名字虽然神气,但是与安华相比,毕竟一个是蜡笔小新级,一个是威震天级。客户的规模和质量都不具有比较的意义。万乘倒是有些自知之明,对外一直号称专注服务中小企业——客户们也确实配合,找到万乘的确实都是一些外国个体户或小打小闹的外资工厂,国企基本上不怎么接触。
景明毕了业就在美国企业上班,对国企更加没有概念了;至于钟伟,三年前才从英国回国,之前在英国读本科和研究生,毕了业一直供职于盛华2的伦敦分所,想来就算与国企有接触,也是英国的国企。
所以面对新客户的报价,公司内部的规矩是,外商企业四个人商量着报,但是国企和民营企业老大的意见占主导。所以顾颜听到老大的这个报价时,并不是太惊讶,也没有什么异议。“那对方什么意见啊?需不需要准备engagement letter(业务约定书)?”
楚民摇摇手:“英文的业务约定书肯定不需要了,回头准备一份中文的就行。那个康总说价钱没什么问题,这件事情他就能做主,而且项目开始之前可以预付80%的项目款。”
“还有这好事?国企是有钱哈,可不像咱们有些客户,打着外资的旗号,该给钱的时候一欠二赖三不要脸的不大气。”顾颜挪了挪屁股,让自己坐得更舒服一些。
老大继续说:“不过他有个条件,36万没问题——他可以给46万——但是其中的10万是他的。咱们拿到80%的时候,也要同时支付给他10万的80%。”
顾颜和景明对视了一眼:“老大,我们俩都没和国企打过交道,这样合规矩吗?怎么觉得有点悬啊?”
“我觉得没什么问题,好多国企的人办事就是这样,要钱,但是话也说在明处。这老家伙相当狡猾,他还特意问我是否在安徽有项目或者有安徽的朋友。”
“咱们有啊,同力嘛,光我就去过两次合肥了。”景明接话道。
老大忽然露出得意的笑容:“小兄弟,这你就不懂了吧!——这也是老家伙在试探咱们。他问我的时候我话都到了嘴边了,转念一想,不对,这是诈我呢。于是我说没有。结果怎么样?那个康总马上说,哦,那就好,你们要是真的有客户在这,这个项目还真是不能给你们了。明白了吧?他是怕咱们在合肥有关系,有熟人,到时候他这点事露馅了!——这也是国企的特点:又想要钱,面子又薄,胆子还小。”
“别说,老大这大脑袋还挺好使。那这个项目就算定了?什么时候开始做啊?”顾颜插话道。
“嗯,这样,那个康总约我去一趟合肥,顾颜和我去,小汪和钟伟留下。这次去的目的有三个:第一,咱们实地打探一下这个公司的情况,了解一下客户的需求;第二,把项目开始的时间敲定,把合同签了——康总说那个台商这两天也在合肥,正好见一面;第三,争取这次去把80%的项目款先收回来,我看老康的意思也是这样,咱们一收到钱,别说80%,他那一份全都给他也没关系。顾颜你那边要是没什么事,咱们后天走。”
“好,我没什么问题。对了,这是哪一家客户啊?我提前上网先看看。”
“没说,怎么打听都不说,就说电力系统的,咱们去了不就知道了吗?没事,这也是国企的特点,我跟他们打交道打得多了,都一个德性的,掩着盖着,多说一句话都得三思。”
景明沉吟了一下,问道:“老大我有一个问题,咱们刚刚成立一年多,对方是怎么千山万水地找到咱们的?你们不觉得有点奇怪吗?”
“哦,康总倒是解释了,说他也觉得没必要非得在北京找,但是台商不太信任当地的事务所,坚持在北京找。于是找了三个,咱们家是第一家,一谈不就谈成了吗?这也是麻杆打狼——两头害怕的事。康总也问了半天咱们的资质,还嘱咐了我半天——千万要在合同签订之前保守机密。看来顾颜这一年来把工夫下在市场宣传和网站建设上面,还是有成效的。”
顾颜笑笑,暗想如果这个项目签下来,倒真是老天见怜。现在这个时候正是青黄不接的尴尬季节。忙季刚刚过去,办公室里坐了一屋子的老老小小张着嘴巴等着吃饭。要是没有这个天上掉下来的大豆包,两个月后的现金流就不好看了。虽然他心里也觉得这个康总有些装神弄鬼的不大气,不过转念想老大也算在血水里滚过的人,这么多年阅人无数,应该有些独到的心得。此外,反正自己也会到合肥与客户见面,到时候还能给老大提供一点参考意见。
顾颜一向对自己观察人的能力很自信(他看人倒也够简单粗暴,结论很坦白,就是讨厌或者不讨厌),如果对方不幸给他留下了不好的印象,那就需要后面加倍地努力才能扭转这样牢固的坏印象。
老大又看看两人:“还有一个问题——因为钟伟是负责财务的,我想等他回来咱们再商量——就是关于咱们此次去合肥,可能遇到的收款付款问题。此外,刚才你们进来的时候老康又打电话来,说希望咱们再帮他买一部手机,最好是诺基亚N96。”
2.西门吹土
钟伟是一个冷冰冰的人,有着超越常人的冷静与镇定。正如相声里所说,他的剑是冷的,他的刀是冷的,他的心是冷的,他的血是冷的,结论是,这孙子冻上了。老大说,这段相声是看着我们钟伟写出来的啊,大家听了都笑,但是钟伟不笑,非但不笑,反而冷冷地说:“别逼我啊,不然冷飕飕的进去,热乎乎的出来——我扎你大肠。”顾颜笑说,那不是热乎乎,那是臭烘烘。
景明说:“老大说得不客观,我就觉得钟伟不错,又高又酷,简直有点西门吹雪的影子。”大家听到这里纷纷表示这样的表白堪称恶心,很有断背的嫌疑。
景明笑嘻嘻地继续:“不过钟伟是陕西人士,那里不爱下雪,只爱刮风,钟兄无雪可吹,所以只能吹土。”大家听了又哈哈地笑。
西门吹土听了自己的新名字一点也不恼,依然慢悠悠地说:“我吹土不假,把土吹干净,汪兄才能有足够的地方从牛A一直吹到牛C。”大家听了不禁绝倒,纷纷说西门大官人骂人不带脏字,杀人不用牛刀。
钟伟高中毕业就去了英国,毕业于大名鼎鼎的帝国理工,虽然大学期间学的是和财务风马牛不相及的double E (电子工程,Electronic Engineering),毕业后却加入了盛华会计师事务所的格拉斯哥办公室,成为了一名审计师。
开始的3年,钟伟一直就职于审计服务部,每日里循规蹈矩地抽凭证、做测试、出报告。不过英国与中国不同,资本市场远远没有中国的风起云涌,没有那么多的IPO和重组并购。盛华的主要审计客户均已合作经年,主要的业务也都是一般性的审计鉴证服务。
钟伟扮酷之余,也慢慢厌倦了这样的生活轨迹,所以在第四年的时候申请了内部的transfer(内部轮岗),调到了内部审计服务部门。几年之后,可能钟伟也感觉梁园虽好,却不是久留之地;洋鬼子虽Nice,却不是善与之辈,所以经过几番思考,毅然回归故土。
钟伟做了几年的内部审计,对风险和控制的理论颇有心得,平日里也常常与其他几个合伙人坐而论道,讨论业务。比如:“控制既应无处不在,又须羚羊挂角”,“与人性有关的风险基本上都不可控制”,“控制并非真的无迹可寻,无非两种形状,一种环状,一种鞭状”……
景明当时一本正经地插话说,钟总,我对鞭状这一点有问题,请问是哪种鞭?大家听了都吃吃地笑。钟伟不笑,慢慢地说,不管哪种鞭,反正和你没关系,我们对控制的长度有要求,太短不行。
顾颜听了笑得直打跌,说钟伟你真牛,一语道破了汪总的天机呀。钟伟眨眨眼:“我说什么了吗?不是在讨论控制的形状吗?你们这些人啊,真是应了那句话——在龌龊人的耳朵里,没有一句话不是荤话。”
3.问题
钟伟冷冷地盯着顾颜看,许久都没说话。顾颜被看得不自在,笑呵呵地站起身来说:“会议室里本来就够冷的啦,再加上你凌厉的目光,我真得添件外套。有话好好说嘛,你瞪着眼不说话我可走了啊,我还好多事呢。”
钟伟微微笑了笑,欠了欠身子:“我没瞪你,我思考问题的时候目光一般都比较专注。这个事呢肯定是好事,你我都知道咱们现在现金流的情况,当然,我可能比你知道的还要多一些。你们三个就看一个大数,我可是得挨个数字扒拉。如果这个项目真的谈成了,大家的日子都好过点。我知道你早就嫌弃咱们楼破了,我没你那么贪心,但是咱们要是有余粮,至少可以换一个好用一点的服务器。不过我刚才想了想整件事情,有几个问题需要和你探讨一下:
1.那个康总是怎么找到咱们公司的?咱们这个行业不许做广告,就说你牛,市场宣传确实做得不错,但是咱们客观点,我们平时做的那些市场活动根本影响不到那么遥远的地方。
2.我从来没听说过现场工作还没开始做,对方就同意付款80%的,他们怎么保证咱们的工作质量?万一咱们做砸了怎么办?你不觉得对方过于慷慨了吗?
3.咱们可是要拿出来10万的真金白银,你知道这10万块钱在现在这个时刻对咱们的重要性,对方说现场工作开始之前付给咱们80%的服务费,怎么付?咱们的这10万直接从那80%的服务费里面扣除是不是可以?
4.对方为什么在最后又要一个风马牛不相及的手机?我听说还必须得在北京买?为什么?为什么不能等我们见了康总的面之后再买?买个手机很方便啊,举手之劳,我们为什么还要千里迢迢地带过去?
5.为什么都要见面了,连自己是哪个公司都不肯告诉我们?这样的情况我从来没见过?是不是有风险?我们连对方是谁都不知道,你和老大就要飞过去?
顾颜眨眨眼睛,半晌没说话。他沉思片刻道:“嗯,你说的这些我也考虑过,不过后来想了想,觉得咱们也没什么风险。你的前两个问题其实不算问题,咱们是做生意的,好像不能刨根问底地调查客户为什么要找咱们,这样的考虑没道理。至于80%的预付款,他有钱,他乐意,难道咱们还拒绝不成?你这样的人不多见啊。
“第三个问题,我承认是个很好的问题,但是我现在没办法回答你,因为老大没说,等会儿老大回来你自己问他吧。对方同意当然好,咱们岂不是更加安全?不过我觉得够呛,现在我知道国企风格了,就是把简单的事情复杂化,复杂的事情野蛮化。